《水滸傳》 作者:施耐庵年代:元末明初1276   

《水滸傳》正文 第二十四回 王婆貪賄說風情 鄆哥不忿鬧茶肆

王婆貪賄說風情鄆哥不忿鬧茶肆

詩曰:

酒色端能誤國邦,由來美色陷忠良。

紂因妲己宗祧失,吳為西施社稷亡。

自愛青春行處樂,豈知紅粉笑中槍。

武鬆已殺貪淫婦,莫向東風怨彼蒼。

話說當日武都頭回轉身來看見那人,撲翻身便拜。那人原來不是別人,正是武鬆的嫡親哥哥武大郎。武鬆拜罷,說道:“一年有餘不見哥哥,如何卻在這裏?”武大道:“二哥,你去了許多時,如何不寄封書來與我?我又怨你,又想你。”武鬆道:“哥哥如何是怨我、想我?”武大道:“我怨你時,當初你在清河縣裏,要便吃酒醉了,和人相打,如常吃官司,教我要便隨衙聽候,不曾有一個月淨辦,常教我受苦,這個便是怨你處。想你時,我近來取得一個老小,清河縣人不怯氣,都來相欺負,沒人做主。你在家時,誰敢來放個屁?我如今在那裏安不得身,隻得搬來這裏賃房居住,因此便是想你處。”看官聽說:原來武大與武鬆是一母所生兩個,武鬆身長八尺,一貌堂堂,渾身上下有千百斤氣力,不恁地,如何打得個猛虎?這武大郎身不滿五尺,麵目生得猙獰,頭腦可笑,清河縣人見他生得短矮,起他一個諢名,叫做“三寸丁穀樹皮。”那清河縣裏有一個大戶人家,有個使女,小名喚做潘金蓮,年方二十餘歲,頗有些顏色。因為那個大戶要纏他,這女使隻是去告主人婆,意下不肯依從。那個大戶以此恨記於心,卻倒賠些房奩,不要武大一文錢,白白地嫁與他。自從武大娶得那婦人之後,清河縣裏有幾個奸詐的浮浪子弟們,卻來他家裏薅惱。原來這婦人見武大身材短矮,人物猥獕,不會風流,這婆娘倒諸般好,為頭的愛偷漢子。有詩為證:

金蓮容貌更堪題,笑蹙春山八字眉。

若遇風流清子弟,等閑雲雨便偷期。

卻說那潘金蓮過門之後,武大是個懦弱依本分的人,被這一班人不時間在門前叫道:“好一塊羊肉,倒落在狗口裏。”因此武大在清河縣住不牢,搬來這陽穀縣紫石街賃房居住,每日仍舊挑賣炊餅。此日正在縣前做買賣,當下見了武鬆。武大道:“兄弟,我前日在街上聽得人沸沸地說道:‘景陽岡上一個打虎的壯士,姓武,縣裏知縣參他做個都頭。’我也八分猜道是你,原來今日才得撞見。我且不做買賣,一同和你家去。”武鬆道:“哥哥家在那裏?”武大用手指道:“隻在前麵紫石街便是。”武鬆替武大挑了擔兒,武大引著武鬆轉灣抹角,一徑望紫石街來。轉過兩個灣,來到一個茶坊間壁,武大叫一聲:“大嫂開門!”隻見蘆簾起處,一個婦人出到簾子下,應道:“大哥,怎地半早便歸?”武大道:“你的叔叔在這裏,且來廝見。”武大郎接了擔兒入去,便出來道:“二哥,入屋裏來和你嫂嫂相見。”武鬆揭起簾子,入進裏麵,與那婦人相見。武大說道:“大嫂,原來景陽岡上打死大蟲新充做都頭的,正是我這兄弟。”那婦人叉手向前道:“叔叔萬福。”武鬆道:“嫂嫂請坐。”武鬆當下推金山、倒玉柱,納頭便拜。那婦人向前扶住武鬆道:“叔叔,折殺奴家。”武鬆道:“嫂嫂受禮。”那婦人道:“奴家也聽得說道,有個打虎的好漢,迎到縣前。奴家也正待要去看一看,不想去得太遲了,趕不上,不曾看見。原來卻是叔叔。且請叔叔到樓上去坐。”武鬆看那婦人時,但見:

眉似初春柳葉,常含著雨恨雲愁;臉如三月桃花,暗藏著風情月意。纖腰嫋娜,拘束的燕懶鶯慵;檀口輕盈,勾引得蜂狂蝶亂。玉貌妖嬈花解語,芳容窈窕玉生香。

當下那婦人叫武大請武鬆上樓,主客席裏坐地。三個人同歸到樓上坐了。那婦人看著武大道:“我陪侍著叔叔坐地,你去安排些酒食來管待叔叔。”武大應道:“最好。二哥你且坐一坐,我便來也。”武大下樓去了。那婦人在樓上看了武鬆這表人物,自心裏尋思道:“武鬆與他是嫡親一母兄弟,他又生的這般長大。我嫁得這等一個,也不枉了為人一世。你看我那‘三寸丁穀樹皮’,三分象人,七分似鬼,我直恁地晦氣!據著武鬆,大蟲也吃他打了,他必然好氣力。說他又未曾婚娶,何不叫他搬來我家住?不想這段因緣卻在這裏!”那婦人臉上堆下笑來,問武鬆道:“叔叔來這裏幾日了?”武鬆答道:“到此間十數日了。”婦人道:“叔叔在那裏安歇?”武鬆道:“胡亂權在縣衙裏安歇。”那婦人道:“叔叔,恁地時卻不便當。”武鬆道:“獨自一身,容易料理。早晚自有土兵伏侍。”婦人道:“那等人伏侍叔叔,怎地顧管得到。何不搬來一家裏住?早晚要些湯水吃時,奴家親自安排與叔叔吃,不強似這夥醃臢人安排飲食。叔叔便吃口清湯,也放心得下。”武鬆道:“深謝嫂嫂。”那婦人道:“莫不別處有嬸嬸?可取來廝會也好。”武鬆道:“武二並不曾婚娶。”婦人又問道:“叔叔青春多少?”武鬆道:“虛度二十五歲。”那婦人道:“長奴三歲。叔叔今番從那裏來?”武鬆道:“在滄州住了一年有餘,隻想哥哥在清河縣住,不想卻搬在這裏。”那婦人道:“一言難盡!自從嫁得你哥哥,吃他忒善了,被人欺負,清河縣裏住不得,搬來這裏。若得叔叔這般雄壯,誰敢道個不字。”武鬆道:“家兄從來本分,不似武二撒潑。”那婦人道:“怎地這般顛倒說!常言道:人無剛骨,安身不牢。奴家平生快性,看不得這般三答不回頭,四答和身轉的人。”有詩為證:

叔嫂萍蹤得偶逢,妖嬈偏逞秀儀容。

私心便欲成歡會,暗把邪言釣武鬆。

卻說潘金蓮言語甚是精細撇清。武鬆道:“家兄卻不道得惹事,要嫂嫂憂心。”正在樓上說話未了,武大買了些酒肉果品歸來,放在廚下,走上樓來,叫道:“大嫂,你下來安排。”那婦人應道:“你看那不曉事的!叔叔在這裏坐地,卻教我撇了下來。”武鬆道:“嫂嫂請自便。”那婦人道:“何不去叫間壁王幹娘安排便了?隻是這般不見便!”武大自去央了間壁王婆,安排端正了,都搬上樓來,擺在桌子上。無非是些魚肉果菜之類。

隨即蕩酒上來。武大叫婦人坐了主位,武鬆對席,武大打橫。三個人坐下,武大篩酒在各人麵前。那婦人拿起酒來道:“叔叔休怪,沒甚管待,請酒一杯。”武鬆道:“感謝嫂嫂,休這般說。”武大隻顧上下篩酒蕩酒,那裏來管別事。那婦人笑容可掬,滿口兒叫:“叔叔,怎地魚和肉也不吃一塊兒?”揀好的遞將過來。武鬆是個直性的漢子,隻把做親嫂嫂相待,誰知那婦人是個使女出身,慣會小意兒,亦不想那婦人一片引人的心。武大又是個善弱的人,那裏會管待人。那婦人吃了幾杯酒,一雙眼隻看著武鬆的身上。武鬆吃他看不過,隻低了頭不恁麼理會。當日吃了十數杯酒,武鬆便起身。武大道:“二哥再吃幾杯了去。”武鬆道:“隻好恁地,卻又來望哥哥。”都送下樓來。那人道:“叔叔是必搬來家裏住,若是叔叔不搬來時,教我兩口兒也吃別人笑話。親兄弟,難比別人。大哥,你便打點一間房屋,請叔叔來家裏過活,休教鄰舍街坊道個不是。”武大道:“大嫂說的是。二哥你便搬來,也教我爭口氣。”武鬆道:“既是哥哥嫂嫂恁地說時,今晚有些行李便取了來。”那婦人道:“叔叔是必記心,奴這裏專望。”有詩為證:

可怪金蓮用意深,包藏淫行蕩春心。

武鬆正大元難犯,耿耿清名抵萬金。

那婦人情意十分殷勤。武鬆別了哥嫂,離了紫石街,徑投縣裏來。正值知縣在廳上坐衙,武鬆上廳來稟道:“武鬆有個親兄,搬在紫石街居住。武鬆欲就家裏宿歇,早晚衙門中聽候使喚。不敢擅去,請恩相鈞旨。”知縣道:“這是孝悌的勾當,我如何阻你,其理正當。你可每日來縣裏伺候。”武鬆謝了,收拾行李鋪蓋,有那新製的衣服並前者賞賜的物件,叫個土兵挑了,武鬆引到哥哥家裏。那婦人見了,卻比半夜裏拾金寶的一般歡喜,堆下笑來。武大叫個木匠就樓下整了一間房,鋪下一張床,裏麵放一條桌子,安兩個杌子,一個火爐。武鬆先把行李安頓了,分付土兵自回去,當晚就哥嫂家裏歇臥。次日早起,那婦人慌忙起來燒洗麵湯,舀漱口水,叫武鬆洗漱了口麵,裹了巾幘,出門去縣裏畫卯。那婦人道:“叔叔,畫了卯,早些個歸來吃飯,休去別處吃。”武鬆道:“便來也。”徑去縣畫了卯,伺候了一早晨,回到家裏。那婦人洗手剔甲,齊齊整整,安排下飯食。三口兒共桌兒食。武鬆是個直性的人,倒無安身之處。吃了飯,那婦人雙手捧一盞茶遞與武鬆吃。武鬆道:“教嫂嫂生受,武鬆寢食不安。縣裏撥一個土兵來使喚。”那婦人連聲叫道:“叔叔卻怎地這般見外?自家的骨肉,又不伏侍了別人。便撥一個土兵來使用,這廝上鍋上灶地不幹淨,奴眼裏也看不得這等人。”武鬆道:“恁地時,卻生受嫂嫂。”有詩為證:

武鬆儀表甚溫柔,阿嫂淫心不可收。

籠絡歸來家裏住,要同雲雨會風流。

話休絮繁。自從武鬆搬將家裏來,取些銀子與武大,教買餅饊茶果,請鄰舍吃茶。眾鄰舍鬥分子來與武鬆人情,武大又安排了回席,都不在話下。過了數日,武鬆取出一匹彩色段子與嫂嫂做衣裳。那婦人笑嘻嘻道:“叔叔,如何使得!既然叔叔把與奴家,不敢推辭,隻得接了。”武鬆自此隻在哥哥家裏宿歇。武大依前上街挑賣炊餅。武鬆每日自去縣裏畫卯,承應差使。不論歸遲歸早,那婦人頓羹頓飯,歡天喜地伏侍武鬆。武鬆倒安身不得。那婦人常把些言語來撩撥他,武鬆是個硬心直漢,卻不見怪。有話即長,無話即短。不覺過了一月有餘,看看是十一月天氣。連日朔風緊起,四下裏彤雲密布,又早紛紛揚揚飛下一天瑞雪來。怎見得好雪?正是:

盡道豐年瑞,豐年瑞若何?

長安有貧者,宜瑞不宜多。

當時那雪直下到一更天氣,卻似銀鋪世界,玉碾乾坤。次日,武鬆清早出去縣裏畫卯,直到日中未歸。武大被這婦人趕出去做買賣,央及間壁王婆買下些酒肉之類,去武鬆房裏簇了一盆炭火,心裏自想道:“我今日著實撩鬥他一撩鬥,不信他不動情。”那婦人獨自一個冷冷清清立在簾兒下,看那大雪。但見:

萬裏彤雲密布,空中祥瑞飄簾。瓊花片片舞前簷。剡溪當此際,凍住子猷船。頃刻樓台如玉,江山銀色相連。飛瓊撒粉漫遙天。當時呂蒙正,窯內歎無錢。

其日武鬆正在雪裏踏著那亂瓊碎玉歸來,那婦人推起簾子,陪著笑臉迎接道:“叔叔寒冷。”武鬆道:“感謝嫂嫂憂念。”入得門來,便把氈笠兒除將下來。那婦人雙手去接,武鬆道:“不勞嫂嫂生受。”自把雪來拂了,掛在壁上。解了腰裏纏袋,脫了身上鸚哥綠紵絲衲襖,入房裏搭了。那婦人便道:“奴等一早起,叔叔怎地不歸來吃早飯?”武鬆道:“便是縣裏一個相識,請吃早飯。卻才又有一個作杯,我不奈煩,一直走到家裏。”那婦人道:“恁地,叔叔向火。”武鬆道:“便好。”脫了油靴,換了一雙襪子,穿了暖鞋,掇條杌子自近火邊坐地。那婦人把前門上了拴,後門也關了,卻搬些按酒果品菜蔬,入武鬆房裏來擺在桌子上。

武鬆問道:“哥哥那裏去未歸?”婦人道:“你哥哥每日自出去做買賣,我和叔叔自飲三杯。”武鬆道:“一發等哥哥家來吃。”婦人道:“那裏等的他來。”說猶未了,早暖了一注子酒來。武鬆道:“嫂嫂坐地,等武二去蕩酒正當。”婦人道:“叔叔,你自便。”那婦人也掇條杌子近火邊坐了。桌兒上擺著杯盤。那婦人拿盞酒,擎在手裏。看著武鬆道:“叔叔,滿飲此杯。”武鬆接過手去,一飲而盡。那婦人又篩一杯酒來說道:“天色寒冷,叔叔飲個成雙杯兒。”武鬆道:“嫂嫂自便。”接來又一飲而盡。武鬆卻篩一杯酒遞與那婦人吃。婦人接過酒來吃了,卻拿注子再斟酒來,放在武鬆麵前。

那婦人將酥胸微露,雲鬟半軃,臉上推著笑容說道:“我聽得一個閑人說道,叔叔在縣前東街上養著一個唱的,敢端的有這話麼?”武鬆道:“嫂嫂休聽外人胡說,武二從來不是這等人。”婦人道:“我不信,隻怕叔叔口頭不似心頭。”武鬆道:“嫂嫂不信時,隻問哥哥。”那婦人道:“他曉的甚麼?曉的這等事時,不賣炊餅了。叔叔,且請一杯。”連篩了三四杯酒飲了。那婦人也有三杯酒落肚,哄動春心,那裏按納得住,隻管把閑話來說。武鬆也知了八九分,自家隻把頭來低了,卻不來兜攬他。那婦人起身去蕩酒,武鬆自在房裏拿起火箸簇火。那婦人暖了一注子酒,來到房裏,一隻手拿著注子,一隻手便去武鬆肩胛上隻一捏,說道:“叔叔隻穿這些衣裳,不冷?”武鬆已自有五分不快意,也不應他。那婦人見他不應,劈手便來奪火箸,口裏道:“叔叔你不會簇火,我與你撥火。隻要一似火盆常熱便好。”武鬆有八分焦躁,隻不做聲。那婦人欲心似火,不看武鬆焦躁,便放了火箸,卻篩一盞酒來,自呷了一口,剩了大半盞,看著武鬆道:“你若有心,吃我這半盞兒殘。”武鬆劈手奪來,潑在地下,說道:“嫂嫂休要恁地不識羞恥!”把手隻一推,爭些兒把那婦人推一跤。武鬆睜起眼來道:“武二是個頂天立地噙齒帶發男子漢,不是那等敗壞風俗沒人倫的豬狗!嫂嫂休要這般不識廉恥,為此等的勾當。倘有些風吹草動,武二眼裏認的是嫂嫂,拳頭卻不認的是嫂嫂。再來休要恁地!”那婦人通紅了臉,便收拾了杯盤盞碟,口裏說道:“我自作樂耍子,不值得便當真起來,好不識人敬重!”搬了家火,自向廚下去了。有詩為證:

潑賤操心太不良,貪淫無恥壞綱常。

席間尚且求雲雨,反被都頭罵一場。

卻說潘金蓮勾搭武鬆不動,反被搶白一場。武鬆自在房裏氣忿忿地。天色卻早未牌時分,武大挑了擔兒歸來推門,那婦人慌忙開門。武大進來歇了擔兒,隨到廚下。見老婆雙眼哭的紅紅的,武大道:“你和誰鬧來?”那婦人道:“都是你不爭氣,教外人來欺負我!”武大道:“誰人敢來欺負你?”婦人道:“情知是有誰!爭奈武二那廝,我見他大雪裏歸來,連忙安排酒請他吃,他見前後沒人,便把言語來調戲我。”武大道:“我的兄弟不是這等人,從來老實。休要高做聲,吃鄰舍家笑話。”武大撇了老婆,來到武鬆房裏叫道:“二哥,你不曾吃點心,我和你吃些個。”武鬆隻不則聲。尋思了半晌,再脫了絲鞋,依舊穿上油膀靴,著了上蓋,帶上氈笠兒,一頭係纏袋,一麵出門。武大叫道:“二哥那裏去?”也不應,一直地隻顧去了。武大回到廚下來問老婆道:“我叫他又不應,隻顧望縣前這條路走了去,正是不知怎地了?”那婦人罵道:“糊突桶!有甚麼難見處!那廝羞了,沒臉兒見你,走了出去。我猜他已定叫個人來搬行李,不要在這裏宿歇。卻不要又留他!”武大道:“他搬了去,須吃別人笑話。”那婦人道:“混沌魍魎!他來調戲我倒不吃別人笑!你要便自和他道話,我卻做不的這樣人。你還了我一紙休書來,你自留他便是了。”武大那裏敢再開口。

正在家中兩口兒絮聒,隻見武鬆引了一個土兵,拿著條扁擔,徑來房裏收拾了行李,便出門去。武大趕出來叫道:“二哥,做甚麼便搬了去?”武鬆道:“哥哥不要問,說起來裝你的幌子。你隻由我自去便了。”武大那裏敢再問備細,由武鬆搬了去。那婦人在裏麵喃喃呐呐的罵道:“卻也好!隻道說是親難轉債。人隻道一個親兄弟做都頭,怎地養活了哥嫂,卻不知反來嚼咬人。正是花木瓜,空好看。你搬了去,倒謝天地,且得冤家離眼前。”武大見老婆這等罵,正不知怎地,心中隻是咄咄不樂,放他不下。

自從武鬆搬了去縣衙裏宿歇,武大自依然每日上街挑賣炊餅。本待要去縣裏尋兄弟說話,卻被這婆娘千叮萬囑,分付教不要去兜攬他,因此武大不敢去尋武鬆。有詩為證:

雨意雲情不遂謀,心中誰信起戈矛。

生將武二搬離去,骨肉翻令作寇仇。

拈指間,歲月如流,不覺雪晴,過了十數日。卻說本縣知縣自到任已來,卻得二年半多了。賺得好些金銀,欲待要使人送上東京去與親眷處收貯,恐到京師轉除他處時要使用。卻怕路上被人劫了去,須得一個有本事的心腹人去便好。猛可想起武鬆來,“須是此人可去,有這等英雄了得。”當日便喚武鬆到衙內商議道:“我有一個親戚在東京城裏住,欲要送一擔禮物去,就捎封書問安則個。隻恐途中不好行,須是得你這等英雄好漢方去得。你可休辭辛苦,與我去走一遭,回來我自重重賞你。”武鬆應道:“小人得蒙恩相抬舉,安敢推故。既蒙差遣,隻得便去。小人也自來不曾到東京!就那裏觀看光景一遭。相公明日打點端正了便行。”知縣大喜,賞了三杯。不在話下。

且說武鬆領下知縣言語,出縣門來,到得下處,取了些銀兩,叫了個土兵,卻來街上買了一瓶酒並魚肉果品之類,一徑投紫石街來,直到武大家裏。武大恰好賣炊餅了回來,見武鬆在門前坐地,叫土兵去廚下安排。那婦人餘情不斷,見武鬆把將酒食來,心中自想道:“莫不這廝思量我了,卻又回來?那廝以定強不過我,且慢慢地相問他。”那婦人便上樓去,重勻粉麵,再整雲鬟,換些豔色衣服穿了,來到門前,迎接武鬆。那婦人拜道:“叔叔,不知怎地錯見了,好幾日並不上門,教奴心裏沒理會處。每日叫你哥哥來縣裏尋叔叔陪話,歸來隻說道‘沒尋處’,今日且喜得叔叔家來。沒事壞錢做甚麼?”武鬆答道:“武二有句話,特來要和哥哥嫂嫂說知則個。”那婦人道:“既是如此,樓上去坐地。”三個人來到樓上客位裏,武鬆讓哥嫂上首坐了,武鬆掇條杌子,橫頭坐了。土兵搬將酒肉上樓來擺在桌子上,武鬆勸哥哥嫂嫂吃酒。那婦人隻顧把眼來睃武鬆,武鬆隻顧吃酒。酒至五巡,武鬆討副勸杯,叫土兵篩了一杯酒,拿在手裏,看著武大道:“大哥在上,今日武二蒙知縣相公差往東京幹事,明日便要起程。多是兩個月,少是四五十日便回。有句話特來和你說知:你從來為人懦弱,我不在家,恐怕被外人來欺負。假如你每日賣十扇籠炊餅,你從明日為始,隻做五扇籠出去賣;每日遲出早歸,不要和人吃酒。歸到家裏,便下了簾子,早閉上門,省了多少是非口舌。如若有人欺負你,不要和他爭執,待我回來自和他理論。大哥依我時,滿飲此杯。”武大接了酒道:“我兄弟見得是,我都依你說。”吃過了一杯酒。

武鬆再篩第二杯酒,對那婦人說道:“嫂嫂是個精細的人,不必用武鬆多說。我哥哥為人質樸,全靠嫂嫂做主看覷他。常言道:表壯不如裏壯。嫂嫂把得家定,我哥哥煩惱做甚麼?豈不聞古人言:籬牢犬不入。”那婦人聽了這話,被武鬆說了這一篇,一點紅從耳朵邊起,紫脹了麵皮,指著武大便罵道:“你這個醃臢混沌,有甚麼言語在外人處,說來欺負老娘!我是一個不帶頭巾男子漢,叮叮當當響的婆娘,拳頭上立得人,胳膊上走的馬,人麵上行的人!不是那等搠不出的鱉老婆!自從嫁了武大,真個螻蟻也不敢入屋裏來,有甚麼籬笆不牢,犬兒鑽得入來?你胡言亂語,一句句都要下落,丟下磚頭瓦兒,一個也要著地。”武鬆笑道:“若得嫂嫂這般做主,最好。隻要心口相應,卻不要心頭不似口頭。既然如此,武二都記得嫂嫂說的話了,請飲過此杯。”那婦人推開酒盞,一直跑下樓來,走到半胡梯上發話道:“你既是聰明伶俐,恰不道長嫂為母!我當初嫁武大時,曾不聽得說有甚麼阿叔。那裏走得來,是親不是親,便要做喬家公。自是老娘晦氣了,鳥撞著許多事!”哭下樓去了。有詩為證:

苦口良言諫勸多,金蓮懷恨起風波。

自家惶愧難存坐,氣殺英雄小二哥。

且說那婦人做出許多奸偽張致。那武大、武鬆弟兄兩個吃了幾杯。武鬆拜辭哥哥。武大道:“兄弟去了,早早回來,和你相見。”口裏說,不覺眼中墮淚。武鬆見武大眼中垂淚,又說道:“哥哥便不做得買賣也罷,隻在家裏坐地,盤纏兄弟自送將來。”武大送武鬆下樓來。臨出門,武鬆又道:“大哥,我的言語休要忘了。”

武鬆帶了土兵,自回縣前來收拾。次日早起來,拴束了包裹,來見知縣。那知縣已自先差下一輛車兒,把箱籠都裝載車子上,點兩個精壯土兵,縣衙裏撥兩個心腹伴當,都分付了。那四個跟了武鬆就廳前拜辭了知縣,拽紮起,提了樸刀,監押車子,一行五人離了陽穀縣,取路望東京來。在路免不得饑餐渴飲,夜宿曉行。都不在話下。

話分兩頭。隻說武大郎自從武鬆說了去,整整的吃那婆娘罵了三四日。武大忍氣吞聲,由他自罵,心裏隻依著兄弟的言語,真個每日隻做一半炊餅出去賣,未晚便歸;一腳歇了擔兒,便去除了簾子,關上大門,卻來家裏坐地。那婦人看了這般,心內焦躁,指著武大臉上罵道:“混沌濁物!我倒不曾見日頭在半天裏,便把著喪門關了,也須吃別人道我家怎地禁鬼。聽你那兄弟鳥嘴,也不怕別人笑恥!”武大道:“由他們笑道說我家禁鬼。我的兄弟說的是好話,省了多少是非。”那婦人道:“呸!濁物!你是個男子漢,自不做主,卻聽別人調遣!”武大搖手道:“由他!他說的話是金子言語。”自武鬆去了十數日,武大每日隻是晏出早歸,歸到家裏,便關了門。那婦人也和他鬧了幾場,向後鬧慣了,不以為事。自此,這婦人約莫到武大歸時,先自去收了簾子,關上大門。武大見了,自心裏也喜,尋思道:“恁地時卻好。”

又過了三二日,冬已將殘,天色回陽微暖。當日武大將次歸來。那婦人慣了,自先向門前來叉那簾子。也是合當有事,卻好一個人從簾子邊走過。自古道:沒巧不成話。這婦人正手裏拿叉竿不牢,失手滑將倒去,不端不正,卻好打在那人頭巾上。那人立住了腳,正待要發作,回過臉來看時,是個生的妖嬈的婦人,先自酥了半邊,那怒氣直鑽過爪窪國去了,變作笑吟吟的臉兒。這婦人情知不是,叉手深深地道個萬福,說道:“奴家一時失手,官人休怪。”那人一頭把手整頭巾,一麵把腰曲著地還禮道:“不妨事,娘子請尊便。”卻被這間壁的王婆見了。那婆子正在茶局子裏水簾底下看見了,笑道:“兀誰教大官人打這屋簷邊過,打得正好!”那人笑道:“倒是小人不是,衝撞娘子,休怪。”那婦人答道:“官人不要見責。”那人又笑著,大大地唱個肥喏道:“小人不敢。”那一雙眼都隻在這婦人身上,臨動身也回了七八遍頭,自搖搖擺擺,踏著八字腳去了。有詩為證:

風日清和漫出遊,偶從簾下識嬌羞。

隻因臨去秋波轉,惹起春心不肯休。

這婦人自收了簾子、叉竿歸去,掩上大門,等武大歸來。

再說那人姓甚名誰?那裏居住?原來隻是陽穀縣一個破落戶財主,就縣前開著個生藥鋪;從小也是一個奸詐的人,使得些好拳棒;近來暴發跡,專在縣裏管些公事,與人放刁把濫,說事過錢,排陷官吏,因此滿縣人都饒讓他些個。那人複姓西門,單諱一個慶字,排行第一,人都喚他做西門大郎,近來發跡有錢,人都稱他做西門大官人。不多時,隻見那西門慶一轉,踅入王婆茶坊裏來,便去裏邊水簾下坐了。王婆笑道:“大官人,卻才唱得好個大肥喏。”西門慶也笑道:“幹娘你且來,我問你:間壁這個雌兒是誰的老小?”王婆道:“他是閻羅大王的妹子,五道將軍的女兒,武大官的妻!問他怎地?”西門慶道:“我和你說正話,休要取笑。”王婆道:“大官人怎麼不認得他老公?便是每日在縣前賣熟食的。”西門慶道:“莫非是賣棗糕徐三的老婆?”王婆搖手道:“不是。若是他的也是一對兒。大官人再猜。”西門慶道:“敢是銀擔子李二的老婆?”王婆搖頭道:“不是。若是他的時,也倒是一雙。”西門慶道:“倒敢是花胳膊陸小乙的妻子?”王婆大笑道:“不是。若是他的時,又是好一對兒。大官人再猜一猜。”西門慶道:“幹娘,我其實猜不著。”王婆哈哈笑道:“好教大官人得知了笑一聲,他的蓋老,便是街上賣炊餅的武大郎。”西門慶跌腳笑道:“莫不是人叫他‘三寸丁穀樹皮’的武大郎?”王婆道:“正是他。”西門慶聽了,叫起苦來,說道:“好塊羊肉,怎地落在狗口裏!”王婆道:“便是這般苦事。自古道:駿馬卻馱癡漢走,美妻常伴拙夫眠。月下老偏生要是這般配合。”西門慶道:“王幹娘,我少你多少茶錢?”王婆道:“不多,由他,歇些時卻算。”西門慶又道:“你兒子跟誰出去?”王婆道:“說不得,跟一個客人淮上去,至今不歸,又不知死活。”西門慶道:“卻不叫他跟我?”王婆笑道:“若得大官人抬舉他,十分之好。”西門慶道:“等他歸來,卻再計較。”再說了幾句閑話,相謝起身去了。約莫未及兩個時辰,又踅將來王婆店門口簾邊坐地,朝著武大門前。半歇,王婆出來道:“大官人吃個梅湯?”西門慶道:“最好,多加些酸。”王婆做了一個梅湯,雙手遞與西門慶。西門慶慢慢地吃了,盞托放在桌子上。西門慶道:“王幹娘,你這梅湯做得好,有多少在屋裏?”王婆笑道:“老身做了一世媒,那討一個在屋裏?”西門慶道:“我問你梅湯,你卻說做媒,差了多少!”王婆道:“老身隻聽的大官人問這媒做得好,老身隻道說做媒。”西門慶道:“幹娘,你既是撮合山,也與我做頭媒,說頭好親事,我自重重謝你。”王婆道:“大官人,你宅上大娘子得知時,婆子這臉怎吃得耳刮子。”西門慶道:“我家大娘子最好,極是容得人。見今也討幾個身邊人在家裏,隻是沒一個中得我意的。你有這般好的,與我主張一個,便來說不妨。若是回頭人也好,隻是中得我意。”王婆道:“前日有一個倒好,隻怕大官人不要。”西門慶道:“若好時,你與我說成了,我自謝你。”王婆道:“生得十二分人物,隻是年紀大些。”西門慶道:“便差一兩歲,也不打緊。真個幾歲?”王婆道:“那娘子戊寅生,屬虎的,新年卻好九十三歲。”西門慶笑道:“你看這風婆子,隻要扯著風臉取笑!”西門慶笑了起身去。看看天色晚了,王婆卻才點上燈來,正要關門,隻見西門慶又踅將來,徑去簾底下那座頭上坐了,朝著武大門前隻顧望。王婆道:“大官人,吃個和合湯如何?”西門慶道:“最好,幹娘放甜些。”王婆點一盞和合湯,遞與西門慶吃。坐個一晚,起身道:“幹娘記了帳,明日一發還錢。”王婆道:“不妨。伏惟安置,來日早請過訪。”西門慶又笑了去。當晚無事。

次日清早,王婆卻才開門,把眼看門外時,隻見這西門慶又在門前兩頭來往踅。王婆見了道:“這個刷子踅得緊!你看我著些甜糖,抹在這廝鼻子上,隻叫他舐不著。那廝會討縣裏人便宜,且教他來老娘手裏納些敗缺!”原來這個開茶坊的王婆,也是不依本分的。端的這婆子:

開言欺陸賈,出口勝隋何。隻憑說六國唇槍,全仗話三齊舌劍。隻鸞孤鳳,霎時間交仗成雙;寡婦鰥男,一席話搬唆捉對。解使三重門內女,遮麼九級殿中仙。玉皇殿下侍香金童,把臂拖來;王母宮中傳言玉女,攔腰抱住。略施妙計,使阿羅漢抱住比丘尼;稍用機關,教李天王摟住鬼子母。甜言說誘,男如封涉也生心;軟語調和,女似麻姑須動念。教唆得織女害相思,調弄得嫦娥尋配偶。

且說這王婆卻才開得門,正在茶局子裏生炭,整理茶鍋,張見西門慶從早晨在門前踅了幾遭,一徑奔入茶房裏裏,水簾底下,望著武大門前簾子裏坐了看。王婆隻做不看見,隻顧茶局裏煽風爐子,不出來問茶。西門慶呼道:“幹娘,點兩盞茶來。”王婆應道:“大官人來了,連日少見。且請坐。”便濃濃的點兩盞薑茶,將來放在桌子上。西門慶道:“幹娘相陪我吃個茶。”王婆哈哈笑道:“我又不是影射的。”西門慶也笑了一回,問道:“幹娘,間壁賣甚麼?”王婆道:“他家賣拖蒸河漏子,熱蕩溫和大辣酥。”西門慶笑道:“你看這婆子,隻是風!”王婆笑道:“我不風,他家自有親老公!”西門慶道:“幹娘,和你說正經話:說他家如法做得好炊餅,我要問他做三五十個,不知出去在家?”王婆道:“若要買炊餅,少間等他街上回了買,何消得上門上戶。”西門慶道:“幹娘說的是。”吃了茶,坐了一回。起身道:“幹娘記了帳目。”王婆道:“不妨事。老娘牢牢寫在帳上。”西門慶笑了去。

王婆隻在茶局子裏張時,冷眼睃見西門慶又在門前,踅過東去,又看一看;走轉西來,又睃一梭;走了七八遍,徑踅入茶坊裏來。王婆道:“大官人稀行,好幾個月不見麵。”西門慶笑將起來,去身邊摸出一兩來銀子遞與王婆,說道:“幹娘權收了做茶錢。”婆子笑道:“何消得許多?”西門慶道:“隻顧放著。”婆子暗暗地喜歡道:“來了,這刷子當敗!”且把銀子來藏了,便道:“老身看大官人有些渴,吃個寬煎葉兒茶如何?”西門慶道:“幹娘如何便猜得著?”婆子道:“有恁麼難猜。自古道:入門休問榮枯事,觀著容顏便得知。老身異樣蹺蹊作怪的事情都猜得著。”西門慶道:“我有一件心上的事,幹娘若猜的著時,輸與你五兩銀子。”王婆笑道:“老娘也不消三智五猜,隻一智便猜個十分。大官人,你把耳朵來。你這兩日腳步緊,趕趁得頻,以定是記掛著隔壁那個人。我這猜如何?”西門慶笑起來道:“幹娘,你端的智賽隋何,機強陸賈!不瞞幹娘說,我不知怎地,吃他那日叉簾子時見了這一麵,卻似收了我三魂七魄的一般,隻是沒做個道理入腳處。不知你會弄手段麼?”王婆哈哈的笑起來道:“老身不瞞大官人說,我家賣茶,叫做鬼打更。三年前六月初三下雪的那一日,賣了一個泡茶,直到如今不發市,專一靠些雜趁養口。”西門慶問道:“怎地叫做雜趁?”王婆笑道:“老身為頭是做媒,又會做牙婆,也會抱腰,也會收小的,也會說風情,也會做馬泊六。”西門慶道:“幹娘,端的與我說得這件事成,便送十兩銀子與你做棺材本。”

王婆道:“大官人,你聽我說:但凡捱光的兩個字最難,要五件事俱全,方才行得。第一件,潘安的貌;第二件,驢的大行貨;第三件,要似鄧通有錢;第四件,小,就要綿裏針忍耐;第五件,要閑工夫。此五件,喚做潘、驢、鄧、小、閑。五件俱全,此事便獲著。”西門慶道:“實不瞞你說,這五件事我都有些。第一,我的麵貌雖比不得潘安,也充得過;第二,我小時也曾養得好大龜;第三,我家裏也頗有貫伯錢財,雖不及鄧通,也頗得過;第四,我最耐得,他便打我四百頓,休想我回他一拳;第五,我最有閑工夫,不然,如何來的恁頻?幹娘,你隻作成我,完備了時,我自重重的謝你。”有詩為證:

西門浪子意猖狂,死下工夫戲女娘。

虧殺賣茶王老母,生教巫女就襄王。

西門慶意已在言表。王婆道:“大官人,雖然你說五件事都全,我知道還有一件事打攪,也多是劄地不得。”西門慶說:“你且道甚麼一件事打攪?”王婆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但凡捱光最難,十分光時,使錢到九分九厘,也有難成就處。我知你從來慳吝,不肯胡亂便使錢。隻這一件打攪。”西門慶道:“這個極容易醫治,我隻聽你的言情便了。”王婆道:“若是大官人肯使錢時,老身有一條計,便教大官人和這雌兒會一麵。隻不知官人肯依我麼?”西門慶道:“不揀怎地,我都依你。幹娘有甚妙計?”王婆笑道:“今日晚了,且回去。過半年三個月卻來商量。”西門慶便跪下道:“幹娘休要撒科,你作成我則個!”

王婆笑道:“大官人卻又慌了。老身那條計,是個上著,雖然入不得武成王廟,端的強如孫武子教女兵,十捉九著。大官人,我今日對你說,這個人原是清河縣大戶人家討來的養女,卻做得一手好針線。大官人你便買一匹白綾,一匹藍綢,一匹白絹,再用十兩好綿,都把來與老身。我卻走將過去,問他討茶吃,卻與這雌兒說道:‘有個施主官人與我一套送終衣料,特來借曆頭,央及娘子與老身揀個好日,去請個裁縫來做。’他若見我這般說,不采我時,此事便休了。他若說:‘我替你做。’不要我叫裁縫時,這便有一分光了。我便請他家來做。他若說:‘將來我家裏做。’不肯過來,此事便休了。他若歡喜地說:‘我來做,就替你裁。’這光便有二分了。若是肯來我這裏做時,卻要安排些酒食點心請他。第一日,你也不要來。第二日,他若說不便當時,定要將家去做,此事便休了。他若依前肯過我家做時,這光便有三分了。這一日,你也不要來。到第三日晌午前後,你整整齊齊打扮了來,咳嗽為號。你便在門前說道:‘怎地連日不見王幹娘?’我便出來,請你入房裏來。若是他見你入來,便起身跑了歸去,難道我拖住他?此事便休了。他若見你入來,不動身時,這光便有四分了。坐下時,便對雌兒說道:‘這個便是與我衣料的施主官人,虧殺他!’我誇大官人許多好處,你便賣弄他的針線。若是他不來兜攬應答,此事便休了。他若口裏應答說話時,這光便有五分了。我卻說道:‘難得這個娘子與我作成出手做。虧殺你兩個施主:一個出錢的,一個出力的。不是老身路岐相央,難得這個娘子在這裏,官人好做個主人,替老身與娘子澆手。’你便取出銀子來央我買。若是他抽身便走時,不成扯住他?此事便休了。他若是不動身時,事務易成,這光便有六分了。我卻拿了銀子,臨出門對他道:‘有勞娘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他若也起身走了家去時,我卻難道阻當他?此事便休了。若是他不起身走動時,此事又好了,這光便有七分了。等我買得東西來,擺去桌子上,我便道:‘娘子且收拾生活,吃一杯兒酒,難得這位官人壞鈔。’他若不肯和你同桌吃時,走了回去,此事便休了。若是他隻口裏說要去,卻不動身時,此事又好了,這光便有八分了。待他吃的酒濃時,正說得入港,我便推道沒了酒,再叫你買,你便又央我去買。我隻做去買酒,把門拽上,關你和他兩個在裏麵。他若焦躁,跑了歸去,此事便休了。他由我拽上門,不焦躁時,這光便有九分了。隻欠一分光了便完就。這一分倒難。大官人,你在房裏,著幾句甜淨的話兒說將入去。你卻不可躁暴,便去動手動腳,打攪了事,那時我不管。你先假做把袖子在桌上拂落一雙箸去,你隻做去地下拾箸,將手去他腳上捏一捏。他若鬧將起來,我自來搭救,此事也便休了,再也難得成。若是他不做聲時,此是十分光了。他必然有意,這十分事做得成。這條計策如何?”西門慶聽罷大喜道:“雖然上不得淩煙閣,端的好計!”王婆道:“不要忘了許我的十兩銀子。”西門慶道:“但得一片橘皮吃,莫便忘了洞庭湖。這條計幾時可行?”王婆道:“隻在今晚便有回報。我如今趁武大未歸,走過去細細地說誘他。你卻便使人將綾綢絹匹並綿子來。”西門慶道:“得幹娘完成得這件事,如何敢失信。”作別了王婆,便去市上綢絹鋪裏,買了綾綢絹段並十兩清水好綿,家裏叫個伴當,取包袱包了,帶了五兩碎銀,徑送入茶坊裏。王婆接了這物,分付伴當回去。正是:

兩意相交似蜜脾,王婆撮合更稀奇。

安排十件捱光事,管取交歡不負期。

這王婆開了後門,走過武大家裏來。那婦人接著,請去樓上坐地。那王婆道:“娘子,怎地不過貧家吃茶?”那婦人道:“便是這幾日身體不快,懶走去的。”王婆道:“娘子家裏有曆日麼?借與老身看一看,要選個裁衣日。”那婦人道:“幹娘裁甚麼衣裳?”王婆道:“便是老身十病九痛,怕有些山高水低,頭先要製辦些送終衣服。難得近處一個財主見老身這般說,布施與我一套衣料,綾綢絹緞,又與若幹好綿。放在家裏一年有餘,不能勾做。今年覺道身體好生不濟,又撞著如今閏月,趁這兩日要做,又被那裁縫勒掯,隻推生活忙,不肯來做。老身說不得這等苦。”那婦人聽了笑道:“隻怕奴家做得不中幹娘意,若不嫌時,奴出手與幹娘做,如何?”那婆子聽了這話,堆下笑來,說道:“若得娘子貴手做時,老身便死來也得好處去。久聞得娘子好手針線,隻是不敢來相央。”那婦人道:“這個何妨得。既是許了幹娘,務要與幹娘做了。將曆頭去叫人揀個黃道好日,奴便與你動手。”王婆道:“若是娘子肯與老身做時,娘子是一點福星,何用選日。老身也前日央人看來,說道明日是個黃道好日。老身隻道裁衣不用黃道日了,不記他。”那婦人道:“歸壽衣正要黃道日好,何用別選日。”王婆道:“既是娘子肯作成老身時,大膽隻是明日,起動娘子到寒家則個。”那婦人道:“幹娘不必,將過來做不得?”王婆道:”便是老身也要看娘子做生活則個,又怕家裏沒人看門前。”那婦人道:“既是幹娘恁地說時,我明日飯後便來。”那婆子千恩萬謝下樓去了。當晚回複了西門慶的話,約定後日準來。當夜無話。次日清早,王婆收拾房裏幹淨了,買了些線索,安排了些茶水,在家裏等候。

且說武大吃了早飯,打當了擔兒,自出去做道路。那婦人把簾兒掛了,從後門走過王婆家裏來。那婆子歡喜無限,接入房裏坐下,便濃濃地點薑茶,撒上些鬆子、胡桃,遞與這婦人吃了。抹得桌子幹淨,便將出那綾綢絹段來。婦人將尺量了長短,裁得完備,便縫起來。婆子看了,口裏不住聲假喝采道:“好手段!老身也活了六七十歲,眼裏真個不曾見這般好針線!”那婦人縫到日中,王婆便安排酒食請他,下了一箸麵與那婦人吃了。再縫了一歇,將次晚來,便收拾起生活自歸去。恰好武大歸來,挑著空擔兒進門。那婦人拽開門,下了簾子。武大入屋裏來,看見老婆麵色微紅,便問道:“你那裏吃酒來?”那婦人應道:“便是間壁王幹娘央我做送終的衣裳,日中安排些點心請我。”武大道:“嗬呀!不要吃他的。我們也有央及他處。他便央你做得件把衣裳,你便自歸來吃些點心,不值得攪惱他。你明日倘或再去做時,帶了些錢在身邊,也買些酒食與他回禮。常言道:遠親不如近鄰。休要失了人情。他若是不肯要你還禮時,你便隻是拿了家來做去還他。”那婦人聽了。當晚無話。有詩為證:

阿母牢籠設計深,大郎愚鹵不知音。

帶錢買酒酬奸詐,卻把婆娘白送人。

且說王婆子設計已定,賺潘金蓮來家。次日飯後,武大自出去了,王婆便踅過來相請去到他房裏,取出生活,一麵縫將起來。王婆自一邊點茶來吃了,不在話下。看看日中,那婦人取出一貫錢付與王婆說道:“幹娘,奴和你買杯酒吃。”王婆道:“嗬呀!那裏有這個道理!老身央及娘子在這裏做生活,如何顛倒教娘子壞錢?婆子的酒食,不到的吃傷了娘子。”那婦人道:“卻是拙夫分付奴來。若還幹娘見外時,隻是將了家去做還幹娘。”那婆子聽了,連聲道:“大郎直恁地曉事直頭。既然娘子這般說時,老身權且收下。”這婆子生怕打攪了這事,自又添錢去買些好酒好食希奇果子來,殷勤相待。看官聽說,但凡世上婦人,由你十八分精細,被人小意兒過縱,十個九個著了道兒。再說王婆安排了點心,請那婦人吃了酒食,再縫了一歇,看看晚來,千恩萬謝歸去了。

話休絮煩。第三日早飯後,王婆隻張武大出去了,便走過後頭來叫道:“娘子,老身大膽。”那婦人從樓上下來道:“奴卻待來也。”兩個廝見了,來到王婆房裏坐下,取過生活來縫。那婆子隨即點盞茶來,兩個吃了。那婦人看看縫到晌午前後。卻說西門慶巴不到這一日,裹了頂新頭巾,穿了一套整整齊齊的衣服,帶了三五兩碎銀子,徑投這紫石街來。到得茶坊門首,便咳嗽道:“王幹娘,連日如何不見?”那婆子瞧科,便應道:“兀誰叫老娘?”西門慶道:“是我。”那婆子趕出來看了,笑道:“我隻道是誰,卻原來是施主大官人。你來得正好,且請你入去看一看。”把西門慶袖子一拖,拖進房裏,看著那婦人道:“這個便是那施主,與老身這衣料的官人。”西門慶見了那婦人,便唱個喏。那婦人慌忙放下生活,還了萬福。王婆卻指著這婦人對西慶道:“難得官人與老身段匹,放了一年,不曾做得。如今又虧殺這位娘子出手與老身做成全了。真個是布機也似好針線,又密又好,其實難得。大官人,你且看一看。”西門慶把起來,看了喝采,口裏說道:“這位娘子怎地傳得這手好生活,神仙一般的手段!”那婦人笑道:“官人休笑話。”

西門慶問王婆道:“幹娘,不敢問這位是誰家宅上娘子?”王婆道:“大官人,你猜。”西門慶道:“小人如何猜得著。”王婆吟吟的笑道:“便是間壁的武大郎的娘子。”西門慶道:“原來卻是武大郎的娘子。小人隻認的大郎是個養家經紀人,且是在街上做些買賣,大大小小不曾惡了一個人。又會賺錢,又且好性格,真個難得這等人。”王婆道:“可知哩。娘子自從嫁得這個大郎,但是有事,百依百隨。”那婦人應道:“拙夫是無用之人,官人休要笑話。”西門慶道:“娘子差矣。古人道:柔軟是立身之本,剛強是惹禍之胎。似娘子的大郎所為良善時,萬丈水無涓滴漏。”王婆打著攛鼓兒道:“說的是。”西門慶獎了一回,便坐在婦人對麵。王婆又道:“娘子,你認的這個官人麼?”那婦人道:“奴不認的。”婆子道:“這個大官人是這本縣一個財主,知縣相公也和他來往,叫做西門大官人。萬萬貫錢財,開著個生藥鋪在縣前。家裏錢過北鬥,米爛陳倉,赤的是金,白的是銀,圓的是珠,光的是寶,也有犀牛頭上角,亦有大象口中牙。”那婆子隻顧誇獎西門慶,口裏假嘈。那婦人就低了頭縫針線。有詩為證:

水性從來是女流,背夫常與外人偷。

金蓮心愛西門慶,淫蕩春心不自由。

西門慶得見潘金蓮,十分情思,恨不就做一處。王婆便去點兩盞茶來,遞一盞與西門慶,一盞遞與這婦人,說道:“娘子相待大官人則個。”吃罷茶,便覺有些眉目送情。王婆看著西門慶,把一隻手在臉上摸。西門慶心裏瞧科,已知有五分了。自古風流茶說合,酒是色媒人。王婆便道:“大官人不來時,老身也不敢來宅上相請。一者緣法,二乃來得恰好。常言道:一客不煩二主。大官人便是出錢的,這位娘子便是出力的,不是老身路岐相煩,難得這位娘子在這裏,官人好做個主人,替老身與娘子澆手。”西門慶道:“小人也見不到這裏。有銀子在此。”便取出來,和帕子遞與王婆,備辦些酒食。那婦人便道:“不消生受得。”口裏說,卻不動身。王婆將了銀子便去,那婦人又不起身。婆子便出門,又道:“有勞娘子相陪大官人坐一坐。”那婦人道:“幹娘免了。”卻亦是不動身。也是因緣,卻都有意了。西門慶這廝一雙眼隻看著那婦人。這婆娘也把眼偷睃西門慶,見了這表人物,心中倒有五七分意了,又低著頭自做生活。

不多時,王婆買了些見成的肥鵝熟肉,細巧果子歸來,盡把盤子盛了果子,菜蔬盡都裝了,搬來房裏桌子上,看著那婦人道:“娘子且收拾過生活,吃一杯兒酒。”那婦人道:“幹娘自便,相待大官人。奴卻不當。”那婆子道:“正是專與娘子澆手,如何卻說這話?”王婆將盤饌都擺在桌子上。三人坐定,把酒來斟。這西門慶拿起酒盞來說道:“娘子滿飲此杯。”那婦人謝道:“多感官人厚意。”王婆道:“老身知得娘子洪飲,且請開懷吃兩盞兒。”有詩為證:

從來男女不同筵,賣俏迎奸最可憐。

不獨文君奔司馬,西門慶亦偶金蓮。

卻說那婦人接酒在手,那西門慶拿起箸來道:“幹娘替我勸娘子請些個。”那婆子揀好的遞將過來與那婦人吃。一連斟了三巡酒,那婆子便去蕩酒來。西門慶道:“不敢動問娘子青春多少?”那婦人應道:“奴家虛度二十三歲。”西門慶道:“小人癡長五歲。”那婦人道:“官人將天比地。”王婆便插口道:“好個精細的娘子。不惟做得好針線,諸子百家皆通。”西門慶道:“卻是那裏去討!武大郎好生有福。”王婆便道:“不是老身說是非,大官人宅裏枉有許多,那裏討一個趕得上這娘子的!”西門慶道:“便是這等,一言難盡。隻是小人命薄。不曾招得一個好的。”王婆道:“大官人先頭娘子須好。”西門慶道:“休說!若是我先妻在時,卻不恁地家無主,屋倒豎。如今枉自有三五七口人吃飯,都不管事。”那婦人問道:“官人,恁地時,歿了大娘子得幾年了?”西門慶道:“說不得!小人先妻是微末出身,卻倒百伶百俐,是件都替的小人。如今不幸,他歿了已得三年,家裏的事都七顛八倒。為何小人隻是走了出來?在家裏時便要嘔氣。”那婆子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你先頭娘子也沒有武大娘子這手針線。”西門慶道:“便是!小人先妻也沒此娘子這表人物。”那婆子笑道:“官人,你養的外宅在東街上,如何不請老身去吃茶?”西門慶道:“便是唱慢曲兒的張惜惜。我見他是路岐人,不喜歡。”婆子又道:“官人,你和李嬌嬌卻長久。”西門慶道:“這個人見今取在家裏。若得他會當家時,自冊正了他多時。”王婆道:“若有這般中的官人意的,來宅上說沒妨事?”西門慶道:我的爹娘俱已沒了,我自主張,誰敢道個不字。”王婆道:“我自說耍,急切那裏有中得官人意的。”西門慶道:“做甚麼了便沒?隻恨我夫妻緣分上薄,自不撞著。”

西門慶和這婆子一遞一句,說了一回。王婆便道:“正好吃酒,卻又沒了。官人休怪老身差撥,再買一瓶兒酒來吃如何?”西門慶道:“我手帕裏有五兩來碎銀子,一發撒在你處,要吃時隻顧取來,多的幹娘便就收了。”那婆子謝了官人,起身睃這粉頭時,三鍾酒落肚,哄動春心,又自兩個言來語去,都有意了,隻低了頭,卻不起身。那婆子滿臉堆下笑來,說道:“老身去取瓶兒酒來,與娘子再吃一杯兒,有勞娘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注子裏有酒沒?便再篩兩盞兒和大官人吃。老身直去縣前那家有好酒買一瓶來,有好歇兒擔閣。”那婦人口裏說道:“不用了。”坐著卻不動身。婆子出到房門前,便把索兒縛了房門,卻來當路坐了,手裏一頭績著緒。

且說西門慶自在房裏,便斟酒來勸那婦人。卻把袖子在桌上一拂,把那雙箸拂落地下。也是緣法湊巧,那雙箸正落在婦人腳邊。西門慶連忙蹲身下去拾。隻見那婦人尖尖的一雙小腳兒,正蹺在箸邊。西門慶且不拾箸,便去那婦人繡花鞋兒上捏一把。那婦人便笑將起來,說道:“官人休要囉唕!你有心,奴亦有意。你真個要勾搭我?”西門慶便跪下道:“隻是娘子作成小生!”那婦人便把西門慶摟將起來。當時兩個就王婆房裏,脫衣解帶,共枕同歡。正似:

交頸鴛鴦戲水,並頭鸞鳳穿花。喜孜孜連理枝生,美甘甘同心帶結。將朱唇緊貼,把粉麵斜偎。羅襪高挑,肩膊上露一彎新月;金釵倒溜,枕頭邊堆一朵烏雲。誓海盟山,搏弄得千般旖旎,羞雲怯雨,揉搓的萬種妖嬈。恰恰鶯聲,不離耳畔;津津甜唾,笑吐舌尖。楊柳腰脈脈春濃,櫻桃口呀呀氣喘。星眼朦朧,細細汗流香玉顆;酥胸蕩漾,涓涓露滴牡丹心。直饒匹配眷姻偕,真實偷期滋味美。

當下二人雲雨才罷,正欲各整衣襟,隻見王婆推開房門入來,說道:“你兩個做得好事!”西門慶和那婦人都吃了一驚。那婆子便道:“好呀,好呀!我請你來做衣裳,不曾叫你來偷漢子。武大得知,須連累我。不若我先去出首。”回身便走。那婦人扯住裙兒道:“幹娘饒恕則個。”西門慶道:“幹娘低聲。”王婆笑道:“若要我饒恕,你們都要依我一件事。”那婦人便道:“休說一件,便是十件,奴也依幹娘。”王婆道:“你從今日為始,瞞著武大,每日不要失約,負了大官人,我便罷休。若是一日不來,我便對你武大說。”那婦人道:“隻依著幹娘便了。”王婆又道:“西門大官人,你自不用老身說得,這十分好事已都完了,所許之物,不可失信。你若負心,我也要對武大說。”西門慶道:“幹娘放心,並不失信。”三人又吃幾杯酒,已是下午的時分。那婦人便起身道:“武大那廝將歸來,奴自回去。”便踅過後門歸家,先去下了簾子,武大恰好進門。

且說王婆看著西門慶道:“好手段麼?”西門慶道:“端的虧了幹娘。我到家裏,便取一錠銀送來與你。所許之物,豈可昧心。”王婆道:“眼望旌節至,專等好消息。不要叫老身棺材出了討挽歌郎錢。”西門慶笑了去。不在話下。

那婦人自當日為始,每日踅過王婆家裏來和西門慶做一處,恩情似漆,心意如膠。自古道: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裏。不到半月之間,街坊鄰舍都知得了,隻瞞著武大一個不知。有詩為證:

好事從來不出門,惡言醜行便彰聞。

可憐武大親妻子,暗與西門作細君。

斷章句,話分兩頭。且說本縣有個小的,年方十五六歲,本身姓喬。因為做軍在鄆州生養的,就取名叫做鄆哥。家中止有一個老爹。那小廝生的乖覺,自來隻靠縣前這許多酒店裏賣些時新果品,如常得西門慶齎發他些盤纏。其日正尋得一籃兒雪梨,提著來繞街尋問西門慶。又有一等的多口人說道:“鄆哥,你若要尋他,我教你一處去尋。”鄆哥道:“聒噪阿叔,叫我去尋得他見,賺得三五十錢養活老爹也好。”那多口道:“西門慶他如今刮上了賣炊餅的武大老婆,每日隻在紫石街上王婆茶坊裏坐地,這早晚多定正在那裏。你小孩兒家隻顧撞入去不妨。”那鄆哥得了這話,謝了阿叔指教。這小猴子提了籃兒,一直望紫石街走來,徑奔入茶坊裏去,卻好正見王婆坐在小凳兒上績緒。鄆哥把籃兒放下,看著王婆道:“幹娘拜揖。”那婆子問道:“鄆哥,你來這裏做甚麼?”鄆哥道:“要尋大官人賺三五十錢養活老爹。”婆子道:“甚麼大官人?”鄆哥道:“幹娘情知是那個,便隻是他那個。”婆子道:“便是大官人也有個姓名。”鄆哥道:“便是兩個字的。”婆子道:“甚麼兩個字的?”鄆哥道:“幹娘隻是要作耍。我要和西門大官人說句話。”望裏麵便走。那婆子一把揪住道:“小猴子,那裏去?人家屋裏,各有內外。”鄆哥道:“我去房裏便尋出來。”王婆道:“含鳥猢猻!我屋裏那得甚麼西門大官人!”鄆哥道:“幹娘不要獨吃自嗬,也把些汁水與我呷一呷。我有甚麼不理會得。”婆子便罵道:“你那小猢猻,理會得甚麼?”鄆哥道:“你正是馬蹄刀木杓裏切菜,水泄不漏,半點兒也沒得落地。直要我說出來,隻怕賣炊餅的哥哥發作。”那婆子吃了他這兩句,道著他真病,心中大怒,喝道:“含鳥猢猻!也來老娘屋裏放屁辣臊!”鄆哥道:“我是小猢猻,你是馬泊六!”那婆子揪住鄆哥,鑿上兩個栗暴。鄆哥叫道:“做甚麼便打我?”婆子罵道:“賊猢猻!高則聲,大耳刮子打出你去!”鄆哥道:“老咬蟲!沒事得便打我!”這婆子一頭叉,一頭大栗暴鑿,直打出街上去。雪梨籃兒也丟出去。那籃雪梨四分五落,滾了開去。這小猴子打那虔婆不過,一頭罵,一頭哭,一頭走,一頭街上拾梨兒,指著那王婆茶坊裏罵道:“老咬蟲!我教你不要慌,我不去說與他,不做出來不信!”提了籃兒,徑奔去尋這個人。

不是鄆哥來尋這個人,卻正是:從前作過事,沒興一齊來。直教險道神脫了衣冠,小鄆哥尋出患害。畢竟這鄆哥尋甚麼人,且聽下回分解。

 
舉報收藏 0打賞 0

《水滸傳》

《水滸傳》正文
第一回 張天師祈禳瘟疫 洪太尉誤走妖魔 第二回 王教頭私走延安府 九紋龍大鬧史家村 第三回 史大郎夜走華陰縣 魯提轄拳打鎮關西 第四回 趙員外重修文殊院 魯智深大鬧五台山 第五回 小霸王醉入銷金帳 花和尚大鬧桃花村 第六回 九紋龍剪徑赤鬆林 魯智深火燒瓦罐寺 第七回 花和尚倒拔垂楊柳 豹子頭誤入白虎堂 第九回 柴進門招天下客 林衝棒打洪教頭 第十回 林教頭風雪山神廟 陸虞候火燒草料場 第十一回 朱貴水亭施號箭 林衝雪夜上梁山 第十二回 梁山泊林衝落草 汴京城楊誌賣刀 第十三回 急先鋒東郭爭功 青麵獸北京鬥武 第十四回 赤發鬼醉臥靈官殿 晁天王認義東溪村 第十五回 吳學究說三阮撞籌 公孫勝應七星聚義 第十六回 楊誌押送金銀擔 吳用智取生辰綱 第十七回 花和尚單打二龍山 青麵獸雙奪寶珠寺 第十八回 美髯公智穩插翅虎 宋公明私放晁天王 第十九回 林衝水寨大並火 晁蓋梁山小奪泊 第二十回 梁山泊義士尊晁蓋 鄆城縣月夜走劉唐 第二十一回 虔婆醉打唐牛兒 宋江怒殺閻婆惜 第二十二回 閻婆大鬧鄆城縣 朱仝義釋宋公明 第二十三回 橫海郡柴進留賓 景陽岡武鬆打虎 第二十四回 王婆貪賄說風情 鄆哥不忿鬧茶肆 第二十五回 王婆計啜西門慶 淫婦藥鴆武大郎 第二十六回 偷骨殖何九送喪 供人頭武二設祭 第二十七回 母夜叉孟州道賣人肉 武都頭十字坡遇張青 第二十八回 武鬆威鎮安平寨 施恩義奪快活林 第二十九回 施恩重霸孟州道 武鬆醉打蔣門神 第三十回 施恩三入死囚牢 武鬆大鬧飛雲浦 第三十一回 張都監血濺鴛鴦樓 武行者夜走蜈蚣嶺 第三十二回 武行者醉打孔亮 錦毛虎義釋宋江 第三十三回 宋江夜看小鼇山 花榮大鬧清風寨 第三十四回 鎮三山大鬧青州道 霹靂火夜走瓦礫場 第三十五回 石將軍村店寄書 小李廣梁山射雁 第三十六回 梁山泊吳用舉戴宗 揭陽嶺宋江逢李俊 第三十七回 沒遮攔追趕及時雨 船火兒夜鬧潯陽江 第三十八回 及時雨會神行太保 黑旋風鬥浪裏白條 第三十九回 潯陽樓宋江吟反詩 梁山泊戴宗傳假信 第四十回 梁山泊好漢劫法場 白龍廟英雄小聚義 第四十一回 宋江智取無為軍 張順活捉黃文炳 第四十二回 還道村受三卷天書 宋公明遇九天玄女 第四十三回 假李逵剪徑劫單人 黑旋風沂嶺殺四虎 第四十四回 錦豹子小徑逢戴宗 病關索長街遇石秀 第四十五回 楊雄醉罵潘巧雲 石秀智殺裴如海 第四十六回 病關索大鬧翠屏山 拚命三火燒祝家莊 第四十七回 撲天雕雙修生死書 宋公明一打祝家莊 第四十八回 一丈青單捉王矮虎 宋公明兩打祝家莊 第四十九回 解珍解寶雙越獄 孫立孫新大劫牢 第五十一回 插翅虎枷打白秀英 美髯公誤失小衙內 第五十二回 李逵打死殷天錫 柴進失陷高唐州 第五十三回 戴宗智取公孫勝 李逵斧劈羅真人 第五十四回 入雲龍鬥法破高廉 黑旋風探穴救柴進 第五十五回 高太尉大興三路兵 呼延灼擺布連環馬 第五十六回 回吳用使時遷盜甲 湯隆賺徐寧上山 第五十七回 徐寧教使鉤鐮槍 宋江大破連環馬 第五十八回 三山聚義打青州 眾虎同心歸水泊 第五十九回 吳用賺金鈴吊掛 宋江鬧西嶽華山 第六十回 公孫勝芒碭山降魔 晁天王曾頭市中箭 第六十一回 吳用智賺玉麒麟 張順夜鬧金沙渡 第六十二回 放冷箭燕青救主 劫法場石秀跳樓 第六十三回 宋江兵打北京城 關勝議取梁山泊 第六十四回 呼延灼夜月賺關勝 宋公明雪天擒索超 第六十五回 托塔天王夢中顯聖 浪裏白跳水上報冤 第六十六回 時遷火燒翠雲樓 吳用智取大名府 第六十七回 宋江賞馬步三軍 關勝降水火二將 第六十八回 宋公明夜打曾頭市 盧俊義活捉史文恭 第六十九回 東平府誤陷九紋龍 宋公明義釋雙槍將 第七十回 沒羽箭飛石打英雄 宋公明棄糧擒壯士 第七十一回 忠義堂石碣受天文 梁山泊英雄排座次 第七十二回 柴進簪花入禁院 李逵元夜鬧東京 第七十三回 黑旋風喬捉鬼 梁山泊雙獻頭 第七十四回 燕青智撲擎天柱 李逵壽張喬坐衙 第七十五回 活閻羅倒船偷禦酒 黑旋風扯詔謗徽宗 第七十六回 吳加亮布四鬥五方旗 宋公明排九宮八卦陣 第七十七回 梁山泊十麵埋伏 宋公明兩贏童貫 第七十八回 十節度議取梁山泊 宋公明一敗高太尉 第七十九回 劉唐放火燒戰船 宋江兩敗高太尉 第八十回 張順鑿漏海鰍船 宋江三敗高太尉 第八十一回 燕青月夜遇道君 戴宗定計出樂和 第八十二回 梁山泊分金大買市 宋公明全夥受招安 第八十三回 宋公明奉詔破大遼 陳橋驛滴淚斬小卒 第八十四回 宋公明兵打薊州城 盧俊義大戰玉田縣 第八十五回 宋公明夜度益津關 吳學究智取文安縣 第八十六回 宋公明大戰獨鹿山 盧俊義兵陷青石峪 第八十七回 宋公明大戰幽州 呼延灼力擒番將 第八十八回 顏統軍陣列混天象 宋公明夢授玄女法 第八十九回 宋公明破陣成功 宿太尉頒恩降詔 第九十回 五台山宋江參禪 雙林鎮燕青遇故 第九十一回 宋公明兵渡黃河 盧俊義賺城黑夜 第九十二回 振軍威小李廣神箭 打蓋郡智多星密籌 第九十五回 宋公明忠感後土 喬道清術敗宋兵 第一百回 張清瓊英雙建功 陳瓘宋江同奏捷 第一百零一回 謀墳地陰險產逆 踏春陽妖豔生奸 第一百零二回 王慶因奸吃官司 龔端被打師軍犯 第一百零四回 段家莊重招新女婿 房山寨雙並舊強人 第一百零五回 宋公明避暑療軍兵 喬道清回風燒賊寇 第一百零六回 書生談笑卻強敵 水軍汨沒破堅城 第一百零七回 宋江大勝紀山軍 朱武打破六花陣 第一百零九回 王慶渡江被捉 宋江剿寇成功 第一百一十一回 張順夜伏金山寺 宋江智取潤州城 第一百一十二回 盧俊義分兵宣州道 宋公明大戰毗陵郡 第一百一十四回 寧海軍宋江吊孝 湧金門張順歸神 第一百一十五回 張順魂捉方天定 宋江智取寧海軍 第一百一十六回 盧俊義分兵歙州道 宋公明大戰烏龍嶺 第一百一十七回 睦州城箭射鄧元覺 烏龍嶺神助宋公明 第一百一十八回 盧俊義大戰昱嶺關 宋公明智取清溪洞 第一百一十九回 魯智深浙江坐化 宋公明衣錦還鄉 第一百二十回 宋公明神聚蓼兒窪 徽宗帝夢遊梁山泊
 
更多>同類經典
網站首頁  |  關於我們  |  聯繫方式  |  使用協議  |  隐私政策  |  版權隱私  |  網站地圖  |  排名推廣  |  廣告服務  |  積分換禮  |  網站留言  |  RSS訂閱  |  違規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