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 作者:施耐庵年代:元末明初1276   

《水滸傳》正文 第二十三回 橫海郡柴進留賓 景陽岡武鬆打虎

橫海郡柴進留賓景陽岡武鬆打虎

詩曰:

延士聲華似孟嚐,有如東閣納賢良。

武鬆雄猛千夫懼,柴進風流四海揚。

自信一身能殺虎,浪言三碗不過岡。

報兄誅嫂真奇特,贏得高名萬古香。

話說宋江因躲一杯酒,去淨手了,轉出廊下來,跐了火鍁柄,引得那漢焦躁,跳將起來,就欲要打宋江。柴進趕將出來,偶叫起宋押司,因此露出姓名來。那大漢聽得是宋江,跪在地下,那裏肯起,說道:“小人有眼不識泰山,一時冒瀆兄長,望乞恕罪!”宋江扶起那漢,問道:“足下是誰?高姓大名?”柴進指著道:“這人是清河縣人氏,姓武名鬆,排行第二。今在此間一年也。”宋江道:“江湖上多聞說武二郎名字,不期今日卻在這裏相會。多幸,多幸!”柴進道:“偶然豪傑相聚,實是難得。就請同做一席說話。”宋江大喜,攜住武鬆的手,一同到後堂席上,便喚宋清與武鬆相見。柴進便邀武鬆坐地。宋江連忙讓他一同在上麵坐,武鬆那裏肯坐。謙了半晌,武鬆坐了第三位。柴進教再整杯盤,來勸三人痛飲。宋江在燈下看那武鬆時,果然是一條好漢。但見:

身軀凜凜,相貌堂堂。一雙眼光射寒星,兩彎眉渾如刷漆。胸脯橫闊,有萬夫難敵之威風;語話軒昂,吐千丈淩雲之誌氣。心雄膽大,似撼天獅子下雲端;骨健筋強,如搖地貔貅臨座上。如同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間太歲神。

當下宋江看了武鬆這表人物,心中甚喜,便問武鬆道:“二郎因何在此?”武鬆答道:“小弟在清河縣,因酒後醉了,與本處機密相爭,一時間怒起,隻一拳打得那斯昏沉。小弟隻道他死了,因此一徑地逃來,投奔大官人處躲災避難,今已一年有餘。後來打聽得那廝卻不曾死,救得活了。今欲正要回鄉去尋哥哥,不想染患瘧疾,不能勾動身回去。卻才正發寒冷,在那廊下向火,被兄長跐了鍁柄,吃了那一驚,驚出一身冷汗,覺得這病好了。”宋江聽了大喜,當夜飲至三更。酒罷,宋江就留武鬆在西軒下做一處安歇。次日起來,柴進安排席麵,殺羊宰豬,管待宋江,不在話下。

過了數日,宋江將出些銀兩來,與武鬆做衣裳。柴進知道,那裏肯要他壞錢,自取出一箱段匹綢絹,門下自有針工,便教做三人的稱體衣裳。說話的,柴進因何不喜武鬆?原來武鬆初來投奔柴進時,也一般接納管待。次後在莊上,但吃醉了酒,性氣剛,莊客有些顧管不到處,他便要下拳打他們。因此,滿莊裏莊客沒一個道他好。眾人隻是嫌他,都去柴進麵前告訴他許多不是處。柴進雖然不趕他,隻是相待得他慢了。卻得宋江每日帶挈他一處飲酒相陪,武鬆的前病都不發了。相伴宋江住了十數日,武鬆思鄉,要回清河縣看望哥哥。柴進、宋江兩個,都留他再住幾時。武鬆道:“小弟的哥哥多時不通信息,因此要去望他。”宋江道:“實是二郎要去,不敢苦留。如若得閑時,再來相會幾時。”武鬆相謝了宋江。柴進取出些金銀送與武鬆,武鬆射道:“實是多多相擾了大官人。”武鬆縛了包裹,拴了梢棒要行,柴進又治酒食送路。武鬆穿了一領新衲紅綢襖,戴著個白範陽氈笠兒,背上包裹,提了杆棒,相辭了便行。宋江道:“弟兄之情,賢弟少等一等。”回到自己房內,取了些銀兩,趕出到莊門前來。說道:“我送兄弟一程。”宋江和兄弟宋清兩個送武鬆,待他辭了柴大官人,宋江也道:“大官人,暫別了便來。”三個離了柴進東莊,行了五七裏路。武鬆作別道:“尊兄,遠了,請回。柴大官人必然專望。”宋江道:“何妨再送幾步。”路上說些閑話。不覺又過了三二裏。武鬆挽住宋江說道:“尊兄不必遠送,常言道:送君千裏,終須一別。”宋江指著道:“容我再行幾步。兀那官道上有個小酒店,我們吃三鍾了作別。”三個來到酒店裏,宋江上首坐了,武鬆倚了梢棒,下席坐了,宋清橫頭坐定。便叫酒保打酒來,且買些盤饌果品菜蔬之類,都搬來擺在桌子上。三個人飲了幾杯,看看紅日平西,武鬆便道:“天色將晚,哥哥不棄武二時,就此受武二四拜,拜為義兄。”宋江大喜,武鬆納頭拜了四拜。宋江叫宋清身邊取出一錠十兩銀子,送與武鬆。武鬆那裏肯受,說道:“哥哥客中自用盤費。”宋江道:“賢弟不必多慮。你若推卻,我便不認你做兄弟。”武鬆隻得拜受了,收放纏袋裏。宋江取些碎銀子,還了酒錢。武鬆拿了梢棒,三個出酒店前來作別。武鬆墮淚,拜辭了自去。宋江和宋清立在酒店門前,望武鬆不見了,方才轉身回來。行不到五裏路頭,隻見柴大官人騎著馬,背後牽著兩匹空馬來接。宋江望見了大喜,一同上馬回莊上來。下了馬,請入後堂飲酒。宋江弟兄兩個,自此隻在柴大官人莊上。話分兩頭。有詩為證:

別意悠悠去路長,挺身直上景陽岡。

醉來打殺山中虎,揚得聲名滿四方。

隻說武鬆自與宋江分別之後,當晚投客店歇了。次日早起來,打火吃了飯,還了房錢,拴束包裹,提了梢棒,便走上路。尋思道:“江湖上隻聞說及時雨宋公明,果然不虛。結識得這般弟兄,也不枉了。”武鬆在路上行了幾日,來到陽穀縣地麵。此去離縣治還遠。當日晌午時分,走得肚中饑渴,望見前麵有一個酒店,挑著一麵招旗在門前,上頭寫著五個字道:“三碗不過岡”。武鬆入到裏麵坐下,把梢棒倚了,叫道:“主人家,快把酒來吃。”隻見店主人把三隻碗、一雙箸、一碟熱菜,放在武鬆麵前,滿滿篩一碗酒來。武鬆拿起碗,一飲而盡,叫道:“這酒好生有氣力!主人家,有飽肚的買些吃酒。”酒家道:“隻有熟牛肉。”武鬆道:“好的切二三斤來吃酒。”店家去裏麵切出二斤熟牛肉,做一大盤子將來,放在武鬆麵前,隨即再篩一碗酒。武鬆吃了道:“好酒!”又篩下一碗,恰好吃了三碗酒,再也不來篩。武鬆敲著桌子叫道:“主人家,怎的不來篩酒?”酒家道:“客官要肉便添來。”武鬆道:“我也要酒,也再切些肉來。”酒家道:“肉便切來,添與客官吃,酒卻不添了。”武鬆道:“卻又作怪。”便問主人家道:“你如何不肯賣酒與我吃?”酒家道:“客官,你須見我門前招旗,上麵明明寫道‘三碗不過岡’。”武鬆道:“怎地喚做三碗不過岡?”酒家道:“俺家的酒,雖是村酒,卻比老酒的滋味。但凡客人來我店中吃了三碗的,便醉了,過不得前麵的山岡去。因此喚做‘三碗不過岡’。若是過往客人到此,隻吃三碗,更不再問。”武鬆笑道:“原來恁地。我卻吃了三碗,如何不醉?”酒家道:“我這酒叫做‘透瓶香’,又喚做‘出門倒’。初入口時,醇好吃,少刻時便倒。”武鬆道:“休要胡說。沒地不還你錢,再篩三碗來我吃。”酒家見武鬆全然不動,又篩三碗。武鬆吃道:“端的好酒!主人家,我吃一碗,還你一碗錢,隻顧篩來。”酒家道:“客官休隻管要飲,這酒端的要醉倒人,沒藥醫。”武鬆道:“休得胡鳥說!便是你使蒙汗藥在裏麵,我也有鼻子。”店家被他發話不過,一連又篩了三碗。武鬆道:“肉便再把二斤來吃。”酒家又切了二斤熟牛肉,再篩了三碗酒。武鬆吃得口滑,隻顧要吃,去身邊取出些碎銀子,叫道:“主人家,你且來看我銀子,還你酒肉錢勾麼?”酒家看了道:“有餘,還有些帖錢與你。”武鬆道:“不要你帖錢,隻將酒來篩。”酒家道:“客官,你要吃酒時,還有五六碗酒哩,隻怕你吃不的了。”武鬆道:“就有五六碗多時,你盡數篩將來。”酒家道:“你這條長漢,倘或醉倒了時,怎扶的你住?”武鬆答道:“要你扶的不算好漢。”酒家那裏肯將酒來篩。武鬆焦躁道:“我又不白吃你的,休要引老爹性發,通教你屋裏粉碎,把你這鳥店子倒翻轉來!”酒家道:“這廝醉了,休惹他。”再篩了六碗酒與武鬆吃了,前後共吃了十五碗。綽了梢棒,立起身來道:“我卻又不曾醉。”走出門前來,笑道:“卻不說‘三碗不過岡’!”手提梢棒便走。

酒家趕出來叫道:“客官那裏去?”武鬆立住了,問道:“叫我做甚麼?我又不少你酒錢,喚我怎地?”酒家叫道:“我是好意。你且回來我家看官司榜文。”武鬆道:“甚麼榜文?”酒家道:“如今前麵景陽岡上,有隻吊睛白額大中心,晚了出來傷人,壞了三二十條大漢性命。官司如今杖限打獵捕戶,擒捉發落。岡子路口兩邊人民,都有榜文。可教往來客人,結夥成隊,於巳、午、未三個時辰過岡,其餘寅、卯、申、酉、戌、亥六個時辰,不許過岡。更兼單身客人,不許白日過岡,務要等伴結夥而過。這早晚正是未末申初時分,我見你走都不問人,枉送了自家性命。不如就我此間歇了,等明日慢慢湊的三二十人,一齊好過岡子。”武鬆聽了,笑道:“我是清河縣人氏,這條景陽岡上少也走過了一二十遭。幾時見說有大蟲!你休說這般鳥話來嚇我!便有大蟲,我也不怕。”酒家道:“我是好意救你。你不信時,進來看官司榜文。”武鬆道:“你鳥子聲!便真個有虎,老爺也不怕。你留我在家裏歇,莫不半夜三更要謀我財,害我性命,卻把鳥大蟲唬嚇我?”酒家道:“你看麼!我是一片好心,反做惡意,倒落得你恁地說。你不信我時,請尊便自行。”正是:

前車倒了千千輛,後車過了亦如然。

分明指與平川路,卻把忠言當惡言。

那酒店裏主人搖著頭,自進店裏去了。這武鬆提了梢棒,大著步自過景陽岡來。約行了四五裏路,來到岡子下,見一大樹,刮去了皮,一片白,上寫兩行字。武鬆也頗識幾字,抬頭看時,上麵寫道:“近因景陽岡大蟲傷人,但有過往客商,可於巳、午、未三個時辰,結夥成隊過岡。請勿自誤。”武鬆看了,笑道:“這是酒家詭詐,驚嚇那等客人,便去那廝家裏宿歇。我卻怕甚麼鳥!”橫拖著梢棒,便上岡子來。那時已有申牌時分。這輪紅日,厭厭地相傍下山。武鬆乘著酒興,隻管走上岡子來。走不到半裏多路,見一個敗落的山神廟。行到廟前,見這廟門上貼著一張印信榜文。武鬆住了腳讀時,上麵寫道:

“陽穀縣示:為這景陽岡上新有一隻大蟲,近來傷害人命。見今杖限各鄉裏正並獵戶人等,打捕未獲。如有過往客商人等,可於巳、午、未三個時辰,結伴過岡。其餘時分及單身客人,白日不許過岡。恐被傷害性命不便。各宜知悉。”

武鬆讀了印信榜文,分知端的有虎。欲待發步再回酒店裏來,尋思道:“我回去時,須吃他恥笑,不是好漢,難以轉去。”存想了一回,說道:“怕甚麼鳥!且隻顧上去,看怎地!”武鬆正走,看看酒湧上來,便把氈笠兒背在脊梁上,將梢棒綰在肋下,一步步上那岡子來。回頭看這日色時,漸漸地墜下去了。此時正是十月間天氣,日短夜長,容易得晚,武鬆自言說道:“那得甚麼大蟲!人自怕了,不敢上山。”武鬆走了一直,酒力發作,焦熱起來,一隻手提著梢棒,一隻手把胸膛前袒開,踉踉蹌蹌,直奔過亂樹林來。見一塊光撻撻大青石,把那梢棒倚在一邊,放翻身體,卻待要睡,隻見發起一陣狂風來。看那風時,但見:

無形無影透人懷,四季能吹萬物開。

就樹撮將黃葉去,入山推出白雲來。

原來但凡世上雲生從龍,風生從虎。那一陣風過處,隻聽得亂樹背後撲地一聲響,跳出一隻吊睛白額大蟲來。武鬆見了,叫聲:“嗬呀!”從青石頭上翻將下來,便拿那條梢棒在手裏,閃在青石邊。那個大蟲又饑又渴,把兩隻爪在地下略按一按,和身望上一撲,從半空裏攛將下來。武鬆被那一驚,酒都做冷汗出了。說時遲,那時快。武鬆見大蟲撲來,隻一閃,閃在大蟲背後。那大蟲背後看人最難,便把前爪搭在地下,把腰跨一掀,掀將起來。武鬆隻一躲,躲在一邊。大蟲見掀他不著,吼一聲,卻似半天裏起個霹靂,振得那山岡也動。把這鐵棒也似虎尾倒豎起來,隻一剪,武鬆卻又閃在一邊。原來那大蟲拿人,隻是一撲,一掀,一剪,三般提不著時,氣性先自沒一了半。那大蟲又剪不著,再吼了一聲,一兜兜將回來。武鬆見那大蟲複翻身回來,雙手輪起梢棒,盡平生氣力,隻一棒,從半空劈將下來。隻聽得一聲響,簌簌地將那樹連枝帶葉劈臉打將下來。定睛看時,一棒劈不著大蟲。原來慌了,正打在枯樹上,把那條梢棒折做兩截,隻拿得一半在手裏。那大蟲咆哮,性發起來,翻身又隻一撲,撲將來。武鬆又隻一跳,卻退了十步遠。那大蟲卻好把兩隻前爪搭在武鬆麵前。武鬆將半截棒丟在一邊,兩隻手就勢把大蟲頂花皮肐地揪住,一按按將下來。那隻大蟲急要掙紮,早沒有了氣力。被武鬆盡氣力納定,那裏肯放分半點兒鬆寬。武鬆把隻腳望大蟲麵門上、眼睛裏隻照顧亂踢。那大蟲咆哮起來,把身底下扒起兩堆黃泥,做了一個土炕。武鬆把那大蟲嘴直按下黃泥坑裏去。那大蟲吃武鬆奈何得沒了些氣力。武鬆把左手緊緊地揪住頂花皮,偷出右手來,提起鐵錘般大小拳頭,盡平生之力,隻顧打。打得五七十拳,那大蟲眼裏、口裏、鼻子裏、耳朵裏都迸出鮮血來。那武鬆盡平昔神威,仗胸中武藝,半歇兒把大蟲打做一堆,卻似躺著一個錦布袋。有一篇古風,單道景陽岡武鬆打虎。但見:

景陽岡頭風正狂,萬裏陰雲霾日光。

焰焰滿川楓葉赤,紛紛遍地草芽黃。

觸目晚霞掛林藪,侵入冷霧滿穹蒼。

忽聞一聲霹靂響,山腰飛出獸中王。

昂頭踴躍逞牙爪,穀口麋鹿皆奔忙。

山中狐兔潛蹤跡,澗內獐猿驚且慌。

卞莊見後魂魄喪,存孝遇時心膽強。

清河壯士酒未醒,忽在岡頭偶相迎。

上下尋人虎饑渴,撞著猙獰來撲人。

虎來撲人似山倒,人去迎虎如岩傾。

臂腕落時墜飛炮,爪牙爬處成泥坑。

拳頭腳尖如雨點,淋漓兩手鮮血染。

穢汙腥風滿鬆林,散亂毛須墜山奄。

近看千均勢未休,遠觀八麵威風斂。

身橫野草錦斑銷,緊閉雙睛光不閃。

當下景陽岡上那隻猛虎,被武鬆沒頓飯之間,一頓拳腳打得那大蟲動撣不得,使得口裏兀自氣喘。武鬆放了手,來鬆樹邊尋那打折的棒橛,拿在手裏,隻怕大蟲不死,把棒橛又打了一回。那大蟲氣都沒了。武鬆尋思道:“我就地拖得這死大蟲下岡子去。”就血泊裏雙手來提時,那裏提得動?原來使盡了氣力,手腳都疏軟了,動撣不得。

武鬆再來青石坐了半歇,尋思道:“天色看看黑了,倘或又跳出一隻大蟲時,我卻怎地鬥得他過?”且掙紮下岡子去,明早卻來理會。”就石頭邊尋了氈笠兒,轉過亂樹林邊,一步步捱下岡子來。

走不到半裏多路,隻見枯草叢中鑽出兩隻大蟲來。武鬆道:“嗬呀,我今番死也!性命罷了!”隻見那兩個大蟲於黑影裏直立起來。武鬆定睛看時,卻是兩個人,把虎皮縫做衣衣裳,緊緊拚在身上。那兩個人手裏各拿著一條五股叉,見了武鬆,吃了一驚道:“你那人吃了【“忽聿”二字俱加“反犬”旁】心,豹子肝,獅子腿,膽倒包著身軀!如何敢獨自一個,昏黑將夜,又沒器械,走過岡子來!不知你是人?是鬼?”武鬆道:“你兩個是甚麼人?”那個人道:“我們是本處獵戶。”武鬆道:“你們上嶺來做甚麼?”兩個獵戶失驚道:“你兀自不知哩!如今景陽岡上有一隻極大的大蟲,夜夜出來傷人。隻我們獵戶,也折了七八個。過往客人,不記其數,都被這畜生吃了。本縣知縣著落當鄉裏正和我們獵戶人等捕捉。那業畜勢大,難近得他,誰敢向前!我們為他正不知吃了多少限棒,隻捉他不得。今夜又該我們兩個捕獵,和十數個鄉夫在此,上上下下放了窩弓藥箭等他。正在這裏埋伏,卻見你大剌剌地從岡子上走將下來,我兩個吃了一驚。你卻正是甚人?曾見大蟲麼?”武鬆道:“我是清河縣人氏,姓武,排行第二。卻才岡子上亂樹林邊,正撞著那大蟲,被我一頓拳腳打死了。”兩個獵戶聽得癡呆了,說道:“怕沒這話!”武鬆道:“你不信時,隻看我身上兀自有血跡。”兩個道:“怎地打來?”武鬆把那打大蟲的本事,再說了一遍。兩個獵戶聽了,又驚又喜,叫攏那十個鄉夫來。

隻見這十個鄉夫,都拿著鋼叉、踏弩、刀槍,隨即攏來。武鬆問道:“他們眾人如何不隨著你兩個上山?”獵戶道:“便是那畜生利害,他們如何敢上來!”一夥十數個人,都在麵前。兩個獵戶把武鬆打殺大蟲的事,說向眾人。眾人都不肯信。武鬆道:“你眾人不肯信時,我和你去看便了。”眾人身邊都有火刀、火石,隨即發出火來,點起五七個火把。眾人都跟著武鬆,一同再上岡子來,看見那大蟲做一堆兒死在那裏。眾人見了大喜,先叫一個去報知本縣裏正,並該管上戶。這裏五七個鄉夫,自把大蟲縛了,抬下岡子來。到得嶺下,早有七八十人都哄將來,先把死大蟲抬在前麵,將一乘兜轎,抬了武鬆,徑投本處一個上戶家來。那上戶、裏正都在莊前迎接。把這大蟲抬到草廳上。卻有本鄉上戶、本鄉獵戶三二十人,都來相探武鬆。眾人問道:“壯士高姓大名?貴鄉何處?”武鬆道:“小人是此間鄰郡清河縣人氏,姓武名鬆,排行第二。因從滄州回鄉來,昨晚在岡子那邊酒店吃得大醉了,上岡子來,正撞見這畜生。”把那打虎的身分拳腳,細說了一遍。眾上戶道:“真乃英雄好漢!”眾獵戶先把野味將來與武鬆把杯。武鬆因打大蟲困乏了,要睡。大戶便教莊客打並客房,且教武鬆歇息。到天明,上戶先使人去縣裏報知,一麵合具虎床,安排端正,迎送縣裏去。

天明,武鬆起來洗漱罷,眾多上戶牽一腔羊,挑一擔酒,都在廳前伺候。武鬆穿了衣裳,整頓巾幘,出到前麵,與眾人相見。眾上戶把盞說道:“被這個畜生正不知害了多少人性命,連累獵戶吃了幾頓限棒。今日幸得壯士來到,除了這個大害。第一鄉中人民有福,第二客侶通行,實出壯士之賜。”武鬆謝道:“非小子之能,托賴眾長上福蔭。”眾人都來作賀,吃了一早晨酒食。抬出大蟲,放在虎床上。眾鄉村上戶都把段匹花紅來掛與武鬆。武鬆有些行李包裹,寄在莊上,一齊都出莊門前來。早有陽穀縣知縣相公使人來接武鬆,都相見了。叫四個莊客,將乘涼轎來抬了武鬆,把那大蟲扛在前麵,掛著花紅段匹,迎到陽穀縣裏來。

那陽穀縣人民聽得說一個壯士打死了景陽岡上大蟲,迎喝將來,盡皆出來看。哄動了那個縣治。武鬆在轎上看時,隻見亞肩疊背,鬧鬧穰穰,屯街塞巷,都來看迎大蟲。到縣前衙門口,知縣已在廳上專等。武鬆下了轎,扛著大蟲,都到廳前,放在甬道上。知縣看了武鬆這般模樣,又見了這個老大錦毛大蟲,心中自忖道:“不是這個漢,怎地打的這個猛虎!”便喚武鬆上廳來。武鬆去廳前聲了喏。知縣問道:“你那打虎的壯士,你卻說怎生打了這個大蟲?”武鬆就廳前將打虎的本事,說了一遍。廳上廳下眾多人等,都驚的呆了。知縣就廳上賜了幾杯酒,將出上戶湊的賞賜錢一千貫,賞賜與武鬆。武鬆稟道:“小人托賴相公的福蔭,偶然僥幸,打死了這個大蟲。非小人之能,如何敢受賞賜。小人聞知這眾獵戶因這個大蟲受了相公責罰,何不就把這一千貫給散與眾人去用?”知縣道:“既是如此,任從壯士。”

武鬆就把這賞錢在廳上散與眾人獵戶。知縣見他忠厚仁德,有心要抬舉他,便道:“雖你原是清河縣人氏,與我這陽穀縣隻在咫尺。我今日就參你在本縣做個都頭,如何?”武鬆跪謝道:“若蒙恩相抬舉,小人終身受賜。”知縣隨即喚押司立了文案,當日便參武鬆做了步兵都頭。眾上戶都來與武鬆作賀慶喜,連連吃了三五日酒。武鬆自心中想道:“我本要回清河縣去看望哥哥,誰想倒來做了陽穀縣都頭!”自此上官見愛,鄉裏聞名。又過了三二日,那一日,武鬆心閑,走出縣前來閑玩。隻聽得背後一個人叫聲:“武都頭,你今日發跡了,如何不看覷我則個?”武鬆回過頭來看了,叫聲:“阿也!你如何卻在這裏?”

不是武鬆見了這個人,有分教:陽穀縣裏,屍橫血染。直教鋼刀響處人頭滾,寶劍揮時熱血流。正是:隻因酒色忘家國,幾見詩書誤好人。畢竟叫喚武都頭的正是甚人,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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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滸傳》

《水滸傳》正文
第一回 張天師祈禳瘟疫 洪太尉誤走妖魔 第二回 王教頭私走延安府 九紋龍大鬧史家村 第三回 史大郎夜走華陰縣 魯提轄拳打鎮關西 第四回 趙員外重修文殊院 魯智深大鬧五台山 第五回 小霸王醉入銷金帳 花和尚大鬧桃花村 第六回 九紋龍剪徑赤鬆林 魯智深火燒瓦罐寺 第七回 花和尚倒拔垂楊柳 豹子頭誤入白虎堂 第九回 柴進門招天下客 林衝棒打洪教頭 第十回 林教頭風雪山神廟 陸虞候火燒草料場 第十一回 朱貴水亭施號箭 林衝雪夜上梁山 第十二回 梁山泊林衝落草 汴京城楊誌賣刀 第十三回 急先鋒東郭爭功 青麵獸北京鬥武 第十四回 赤發鬼醉臥靈官殿 晁天王認義東溪村 第十五回 吳學究說三阮撞籌 公孫勝應七星聚義 第十六回 楊誌押送金銀擔 吳用智取生辰綱 第十七回 花和尚單打二龍山 青麵獸雙奪寶珠寺 第十八回 美髯公智穩插翅虎 宋公明私放晁天王 第十九回 林衝水寨大並火 晁蓋梁山小奪泊 第二十回 梁山泊義士尊晁蓋 鄆城縣月夜走劉唐 第二十一回 虔婆醉打唐牛兒 宋江怒殺閻婆惜 第二十二回 閻婆大鬧鄆城縣 朱仝義釋宋公明 第二十三回 橫海郡柴進留賓 景陽岡武鬆打虎 第二十四回 王婆貪賄說風情 鄆哥不忿鬧茶肆 第二十五回 王婆計啜西門慶 淫婦藥鴆武大郎 第二十六回 偷骨殖何九送喪 供人頭武二設祭 第二十七回 母夜叉孟州道賣人肉 武都頭十字坡遇張青 第二十八回 武鬆威鎮安平寨 施恩義奪快活林 第二十九回 施恩重霸孟州道 武鬆醉打蔣門神 第三十回 施恩三入死囚牢 武鬆大鬧飛雲浦 第三十一回 張都監血濺鴛鴦樓 武行者夜走蜈蚣嶺 第三十二回 武行者醉打孔亮 錦毛虎義釋宋江 第三十三回 宋江夜看小鼇山 花榮大鬧清風寨 第三十四回 鎮三山大鬧青州道 霹靂火夜走瓦礫場 第三十五回 石將軍村店寄書 小李廣梁山射雁 第三十六回 梁山泊吳用舉戴宗 揭陽嶺宋江逢李俊 第三十七回 沒遮攔追趕及時雨 船火兒夜鬧潯陽江 第三十八回 及時雨會神行太保 黑旋風鬥浪裏白條 第三十九回 潯陽樓宋江吟反詩 梁山泊戴宗傳假信 第四十回 梁山泊好漢劫法場 白龍廟英雄小聚義 第四十一回 宋江智取無為軍 張順活捉黃文炳 第四十二回 還道村受三卷天書 宋公明遇九天玄女 第四十三回 假李逵剪徑劫單人 黑旋風沂嶺殺四虎 第四十四回 錦豹子小徑逢戴宗 病關索長街遇石秀 第四十五回 楊雄醉罵潘巧雲 石秀智殺裴如海 第四十六回 病關索大鬧翠屏山 拚命三火燒祝家莊 第四十七回 撲天雕雙修生死書 宋公明一打祝家莊 第四十八回 一丈青單捉王矮虎 宋公明兩打祝家莊 第四十九回 解珍解寶雙越獄 孫立孫新大劫牢 第五十一回 插翅虎枷打白秀英 美髯公誤失小衙內 第五十二回 李逵打死殷天錫 柴進失陷高唐州 第五十三回 戴宗智取公孫勝 李逵斧劈羅真人 第五十四回 入雲龍鬥法破高廉 黑旋風探穴救柴進 第五十五回 高太尉大興三路兵 呼延灼擺布連環馬 第五十六回 回吳用使時遷盜甲 湯隆賺徐寧上山 第五十七回 徐寧教使鉤鐮槍 宋江大破連環馬 第五十八回 三山聚義打青州 眾虎同心歸水泊 第五十九回 吳用賺金鈴吊掛 宋江鬧西嶽華山 第六十回 公孫勝芒碭山降魔 晁天王曾頭市中箭 第六十一回 吳用智賺玉麒麟 張順夜鬧金沙渡 第六十二回 放冷箭燕青救主 劫法場石秀跳樓 第六十三回 宋江兵打北京城 關勝議取梁山泊 第六十四回 呼延灼夜月賺關勝 宋公明雪天擒索超 第六十五回 托塔天王夢中顯聖 浪裏白跳水上報冤 第六十六回 時遷火燒翠雲樓 吳用智取大名府 第六十七回 宋江賞馬步三軍 關勝降水火二將 第六十八回 宋公明夜打曾頭市 盧俊義活捉史文恭 第六十九回 東平府誤陷九紋龍 宋公明義釋雙槍將 第七十回 沒羽箭飛石打英雄 宋公明棄糧擒壯士 第七十一回 忠義堂石碣受天文 梁山泊英雄排座次 第七十二回 柴進簪花入禁院 李逵元夜鬧東京 第七十三回 黑旋風喬捉鬼 梁山泊雙獻頭 第七十四回 燕青智撲擎天柱 李逵壽張喬坐衙 第七十五回 活閻羅倒船偷禦酒 黑旋風扯詔謗徽宗 第七十六回 吳加亮布四鬥五方旗 宋公明排九宮八卦陣 第七十七回 梁山泊十麵埋伏 宋公明兩贏童貫 第七十八回 十節度議取梁山泊 宋公明一敗高太尉 第七十九回 劉唐放火燒戰船 宋江兩敗高太尉 第八十回 張順鑿漏海鰍船 宋江三敗高太尉 第八十一回 燕青月夜遇道君 戴宗定計出樂和 第八十二回 梁山泊分金大買市 宋公明全夥受招安 第八十三回 宋公明奉詔破大遼 陳橋驛滴淚斬小卒 第八十四回 宋公明兵打薊州城 盧俊義大戰玉田縣 第八十五回 宋公明夜度益津關 吳學究智取文安縣 第八十六回 宋公明大戰獨鹿山 盧俊義兵陷青石峪 第八十七回 宋公明大戰幽州 呼延灼力擒番將 第八十八回 顏統軍陣列混天象 宋公明夢授玄女法 第八十九回 宋公明破陣成功 宿太尉頒恩降詔 第九十回 五台山宋江參禪 雙林鎮燕青遇故 第九十一回 宋公明兵渡黃河 盧俊義賺城黑夜 第九十二回 振軍威小李廣神箭 打蓋郡智多星密籌 第九十五回 宋公明忠感後土 喬道清術敗宋兵 第一百回 張清瓊英雙建功 陳瓘宋江同奏捷 第一百零一回 謀墳地陰險產逆 踏春陽妖豔生奸 第一百零二回 王慶因奸吃官司 龔端被打師軍犯 第一百零四回 段家莊重招新女婿 房山寨雙並舊強人 第一百零五回 宋公明避暑療軍兵 喬道清回風燒賊寇 第一百零六回 書生談笑卻強敵 水軍汨沒破堅城 第一百零七回 宋江大勝紀山軍 朱武打破六花陣 第一百零九回 王慶渡江被捉 宋江剿寇成功 第一百一十一回 張順夜伏金山寺 宋江智取潤州城 第一百一十二回 盧俊義分兵宣州道 宋公明大戰毗陵郡 第一百一十四回 寧海軍宋江吊孝 湧金門張順歸神 第一百一十五回 張順魂捉方天定 宋江智取寧海軍 第一百一十六回 盧俊義分兵歙州道 宋公明大戰烏龍嶺 第一百一十七回 睦州城箭射鄧元覺 烏龍嶺神助宋公明 第一百一十八回 盧俊義大戰昱嶺關 宋公明智取清溪洞 第一百一十九回 魯智深浙江坐化 宋公明衣錦還鄉 第一百二十回 宋公明神聚蓼兒窪 徽宗帝夢遊梁山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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