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 作者:施耐庵年代:元末明初1276   

《水滸傳》正文 第十六回 楊誌押送金銀擔 吳用智取生辰綱

楊誌押送金銀擔吳用智取生辰綱

《鷓鴣天》:

罡星起義在山東,殺曜縱橫水滸中。可是七星成聚會,卻於四海顯英雄。人似虎,馬如龍,黃泥岡上巧施功。滿馱金貝歸山寨,懊恨中書老相公。

話說當時公孫勝正在閣兒裏對晁蓋說:“這北京生辰綱是不義之財,取之何礙。”隻見一個人從外麵搶將入來,揪住公孫勝道:“你好大膽!卻才商議的事,我都知了也。”那人卻是智多星吳學究。晁蓋笑道:“先生休慌,且請相見。”兩個敘禮罷,吳用道:“江湖上久聞人說入雲龍公孫勝一清大名,不期今日此處得會。”晁蓋道:“這位秀士先生,便是智多星吳學究。”公孫勝道:“吾聞江湖上多人曾說加亮先生大名,豈知緣法卻在保正莊上得會賢契。隻是保正疏財仗義,以此天下豪傑都投門下。”晁蓋道:“再有幾位相識在裏麵,一發請進後堂深處見。”三個人入到裏麵,就與劉唐、三阮都相見了。

眾人道:“今日此一會,應非偶然。須請保正哥哥正麵而坐。”晁蓋道:“量小子是個窮主人,又無甚罕物相留好客,怎敢占上。”吳用道:“保正哥哥,依著小生且請坐了。”晁蓋隻得坐了第一位。吳用坐了第二位,公孫勝坐了第三位,劉唐坐了第四位,阮小二坐了第五位,阮小五坐第六位,阮小七坐第七位。卻才聚義飲酒。重整杯盤,再備酒肴,眾人飲酌。

吳用道:“保正夢見北鬥七星墜在屋脊上,今日我等七人聚義舉事,豈不應天垂象。此一套富貴,唾手而取。我等七人和會,並無一人曉得。想公孫勝先生江湖上仗義疏財之士,所以得知這件事,來投保正。所說央劉兄去探聽路程從那裏來,今日天晚,來早便請登程。”公孫勝道:“這一事不須去了,貧道已打聽知他來的路數了。隻是黃泥岡大路上來。”晁蓋道:“黃泥岡東十裏路,地名安樂村,有一個閑漢,叫做白日鼠白勝,也曾來投奔我,我曾齎助他盤纏。”吳用道:“北鬥上白光,莫不是應在這人?自有用他處。”劉唐道:“此處黃泥岡較遠,何處可以容身?”吳用道:“隻這個白勝家,便是我們安身處。亦還要用了白勝。”晁蓋道:“吳先生,我等還是軟取,卻是硬取?”吳用笑道:“我已安排定了圈套,隻看他來的光景。力則力取,智則智取。我有一條計策,不知中你們意否?如此如此。”晁蓋聽了大喜,攧著腳道:“好妙計!不枉了稱你做智多星,果然賽過諸葛亮。好計策!”吳用道:“休得再提。常言道:隔牆須有耳,窗外豈無人。隻可你知我知。”晁蓋便道:“阮家三兄且請回歸,至期來小莊聚會。吳先生依舊自去教學。公孫先生並劉唐,隻在敝莊權住。”當日飲酒至晚,各自去客房裏歇息。

次日五更起來,安排早飯吃了。晁蓋取出三十兩花銀送與阮家三兄弟道:“權表薄意,切勿推卻。”三阮那裏肯受。吳用道:“朋友之意,不可相阻。”三阮方才受了銀兩。一齊送出莊外來。吳用附耳低言道:“這般這般,至期不可有誤。”阮家三弟兄相別了,自回石碣村去。晁蓋留住吳學究與公孫勝、劉唐在莊上,每日議事。

話休絮繁。卻說北京大名府梁中書,收買了十萬貫慶賀生辰禮物完備,選日差人起程。當下一日在後堂坐下,隻見蔡夫人問道:“相公,生辰綱幾時起程?”梁中書道:“禮物都已完備,明後日便用起身。隻是一件事在此躊躇未決。”蔡夫人道:“有甚事躊躇未決?”梁中書道:“上年費了十萬貫收買金珠寶貝,送上東京去,隻因用人不著,半路被賊人劫將去了,至今無獲;今年帳前眼見得又沒個了事的人送去,在此躊躇未決。”蔡夫人指著階下道:“你常說這個人十分了得,何不著他委紙領狀送去走一遭,不致失誤。”梁中書看階下那人時,卻是青麵獸楊誌。梁中書大喜,隨即喚楊誌上廳說道:“我正忘了你。你若與我送得生辰綱去,我自有抬舉你處。”楊誌叉手身前稟道:“恩相差遣,不敢不依。隻不知怎地打點?幾時起身?”梁中書道:“著落大名府差十輛太平車子,帳前撥十個廂禁軍監押著車,每輛上各插一把黃旗,上寫著‘獻賀太師生辰綱”。每輛車子再使個軍健跟著。三日內便要起身去。”楊誌道:“非是小人推托,其實去不得。乞鈞旨別差英雄精細的人去。”梁中書道:“我有心要抬舉你,這獻生辰綱的劄子內另修一封書在中間,太師跟前重重保你,受道敕命回來。如何倒生支調,推辭不去?”楊誌道:“恩相在上:小人也曾聽得上年已被賊人劫去了,至今未獲。今歲途中盜賊又多,甚是不好,此去東京,又無水路,都是旱路,經過的是紫金山、二龍山、桃花山、傘蓋山、黃泥岡、白沙塢、野雲渡、赤鬆林,這幾處都是強人出沒的去處。更兼單身客人,亦不敢獨自經過,他知道是金銀寶物,如何不來搶劫?枉結果了性命。以此去不得。”梁中書道:“恁地時多著軍校防護送去便了。”楊誌道:“恩相便差五百人去,也不濟事。這廝們一聲聽得強人來時,都是先走了的。”梁中書道:“你這般地說時,生辰綱不要送去了?”楊誌又稟道:“若依小人一件事,便敢送去。”梁中書道:“我既委在你身上,如何不依你說。”楊誌道:“若依小人說時,並不要車子,把禮物都裝做十餘條擔子,隻做客人的打扮行貨。也點十個壯健的廂禁軍,卻裝做腳夫挑著。隻消一個人和小人去,卻打扮做客人,悄悄連夜送上東京交付。恁地時方好。”梁中書道:“你甚說的是。我寫書呈,重重保你,受道誥命回來。”楊誌道:“深謝恩相抬舉。”

當日便叫楊誌一麵打拴擔腳,一麵選揀軍人。次日,叫楊誌來廳前伺候,梁中書出廳來問道:“楊誌,你幾時起身?”楊誌稟道:“告複恩相,隻在明早準行,就委領狀。”梁中書道:“夫人也有一擔禮物,另送與府中寶眷,也要你領。怕你不知頭路。特地再教奶公謝都管,並兩個虞候,和你一同去。”楊誌告道:“恩相,楊誌去不得了。”梁中書道:“禮物多已拴縛完備,如何又去不得?”楊誌稟道:“此十擔禮物都在小人身上,和他眾人都由楊誌,要早行便早行,要晚行便晚行,要住便住,要歇便歇,亦依楊誌提調。如今又叫老都管並虞候和小人去,他是夫人行的人,又是太師府門下奶公,倘或路上與小人鱉拗起來,楊誌如何敢和他爭執得?若誤了大事時,楊誌那其間如何分說?”梁中書道:“這個也容易,我叫他三個都聽你提調便了。”楊誌答道:“若是如此稟過,小人情願便委領狀。倘有疏失,甘當重罪。”梁中書大喜道:“我也不枉了抬舉你,真個有見識。”隨即喚老謝都管並兩個虞候出來,當廳分付道:“楊誌提轄情願委了一紙領狀,監押生辰綱十一擔金珠寶貝赴京,太師府交割,這幹係都在他身上。你三人和他做伴去,一路上早起晚行住歇,都要聽他言語,不可和他鱉拗。夫人處分付的勾當,你三人自理會。小心在意,早去早回,休教有失。”老都管一一都應了。當日楊誌領了。

次日早起五更,在府裏把擔杖都擺在廳前。老都管和兩個虞候又將一小擔財帛,共十一擔,揀了十一個壯健的廂禁軍,都做腳夫打扮。楊誌戴上涼笠兒,穿著青紗衫子,係了纏帶行履麻鞋,跨口腰刀,提條樸刀。老都管也打扮做個客人模樣。兩個虞候假裝做跟的伴當。各人都拿了條樸刀,又帶幾根藤條。梁中書付與了劄付書呈。一行人都吃得飽了,在廳上拜辭了梁中書。看那軍人擔仗起程,楊誌和謝都管、兩個虞候監押著,一行共是十五人,離了梁府,出得北京城門,取大路投東京進發。五裏單牌,十裏雙牌。此時正是五月半天氣,雖是晴明得好,隻是酷熱難行。昔日吳七郡王有八句詩道:

玉屏四下朱闌繞,簇簇遊魚戲萍藻。

簟鋪八尺白蝦須,頭枕一枚紅瑪瑙。

六龍懼熱不敢行,海水煎沸蓬萊島。

公子猶嫌扇力微,行人正在紅塵道。

這八句詩單題著炎天暑月,那公子王孫在涼亭上水閣中,浸著浮瓜沉李,調冰雪藕避暑,尚兀自嫌熱。怎知客人為些微名薄利,又無枷鎖拘縛,三伏內隻得在那途路中行。今日楊誌這一行人,要取六月十五日生辰,隻得在路途上行。自離了這北京五七日,端的隻是起五更趁早涼便行,日中熱時便歇。五七日後,人家漸少,行客又稀,一站站都是山路。楊誌卻要辰牌起身,申時便歇。那十一個廂禁軍,擔子又重,無有一個稍輕。天氣熱了,行不得,見著林子便要去歇息。楊誌趕著催促要行,如若停住,輕則痛罵,重則藤條便打,逼趕要行。兩個虞候雖隻背些包裹行李,也氣喘了行不上。楊誌也嗔道:“你兩個好不曉事!這幹係須是俺的!你們不替灑家打這夫子,卻在背後也慢慢地挨。這路上不是耍處。”那虞候道:“不是我兩個要慢走,其實熱了行不動,因此落後。前日隻是趁早涼走,如今怎地正熱裏要行?正是好歹不均勻。”楊誌道:“你這般說話,卻似放屁。前日行的須是好地麵,如今正是尷尬去處。若不日裏趕過去,誰敢五更半夜走?”兩個虞候口裏不道,肚中尋思:“這廝不直得便罵人。”

楊誌提了樸刀,拿著藤條,自去趕那擔子。兩個虞候坐在柳陰樹下等得老都管來。兩個虞候告訴道:“楊家那廝,強殺隻是我相公門下一個提轄,直這般做大!”老都管道:“須是我相公當麵分付道:休要和他鱉拗。因此我不做聲。這兩日也看他不得,權且奈他。”兩個虞候道:“相公也隻是人情話兒,都管自做個主便了。”老都管又道:“且奈他一奈。”當日行到申牌時分,尋得一個客店裏歇了,那十個廂禁軍雨汗通流,都歎氣吹噓,對老都管說道:“我們不幸做了軍健,情知道被差出來。這般火似熱的天氣,又挑著重擔。這兩日又不揀早涼行,動不動老大藤條打來。都是一般父母皮肉,我們直恁地苦!”老都管道:“你們不要怨悵,巴到東京時,我自賞你。”眾軍漢道:“若是似都管看待我們時,並不敢怨悵。”又過了一夜。次日,天色未明,眾人起來趁早涼起身去。楊誌跳起來喝道:“那裏去!且睡了,卻理會。”眾軍漢道:“趁早不走,日裏熱時走不得,卻打我們。”楊誌大罵道:“你們省得甚麼!”拿了藤條要打。眾軍忍氣吞聲,隻得睡了。當日直到辰牌時分,慢慢地打火吃了飯走。一路上趕打著,不許投涼處歇。那十一個廂禁軍口裏喃喃訥訥地怨悵,兩個虞候在老都管麵前絮絮聒聒地搬口。老都管聽了,也不著意,心內自惱他。

話休絮繁。似此行了十四五日,那十四個人,沒一個不怨悵楊誌。當日客店裏,辰牌時分,慢慢地打火吃了早飯行。正是六月初四日時節,天氣未及晌午,一輪紅日當天,沒半點雲彩。其日十分大熱。古人有八句詩道:

祝融南來鞭火龍,火旗焰焰燒天紅。

日輪當午凝不去,萬國如在紅爐中。

五嶽翠幹雲彩滅,陽侯海底愁波竭。

何當一夕金風起,為我掃除天下熱。

當日行的路,都是山僻崎嶇小徑,南山北嶺。卻監著那十一個軍漢,約行了二十餘裏路程。那軍人們思量要去柳陰樹下歇涼,被楊誌拿著藤條打將來,喝道:“快走!教你早歇。”眾軍人看那天時,四下裏無半點雲彩,其時那熱不可當。但見:

熱氣蒸人,囂塵撲麵。萬裏乾坤如甑,一輪火傘當天。四野無雲,風穾穾波翻海沸;千山灼焰,必剝剝石烈灰飛。空中鳥雀命將休,倒攧入樹林深處;水底魚龍鱗角脫,直鑽入泥土窖裏。直教石虎喘無休,便是鐵人須汗落。

當時楊誌催促一行人在山中僻路裏行。看看日色當午,那石頭上熱了,腳疼走不得。眾軍漢道:“這般天氣熱,兀的不曬殺人。”楊誌喝著軍漢道:“快走!趕過前麵岡子去,卻再理會。”正行之間,前麵迎著那土岡子。眾人看這岡子時,但見:

頂上萬株綠樹,根頭一派黃沙。嵯峨渾似老龍形,險峻但聞風雨響。山邊茅草,亂絲絲攢遍地刀槍;滿地石頭,磣可可睡兩行虎豹。休道西川蜀道險,須知此是太行山。

當時一行十五人奔上岡子來,歇下擔仗,那十四人都去鬆陰樹下睡倒了。楊誌說道:“苦也!這裏是甚麼去處,你們卻在這裏歇涼!起來,快走!”眾軍漢道:“你便剁做我七八段,其實去不得了。”楊誌拿起藤條,劈頭劈腦打去。打得這個起來,那個睡倒,楊誌無可奈何。隻見兩個虞候和老都管氣喘急急,也巴到岡子上鬆樹下坐了喘氣。看這楊誌打那軍健,老都管見了,說道:“提轄,端的熱了走不得,休見他罪過。”楊誌道:“都管,你不知,這裏正是強人出沒的去處,地名叫做黃泥岡。閑常太平時節,白日裏兀自出來劫人,休道是這般光景,誰敢在這裏停腳!”兩個虞候聽楊誌說了,便道:“我見你說好幾遍了,隻管把這話來驚嚇人。”老都管道:“權且教他們眾人歇一歇,略過日中行如何?”楊誌道:“你也沒分曉了,如何使得!這裏下岡子去,兀自有七八裏沒人家。甚麼去處,敢在此歇涼!”老都管道:“我自坐一坐了走,你自去趕他眾人先走。”楊誌拿著藤條喝道:“一個不走的,吃俺二十棍。”眾軍漢一齊叫將起來。數內一個分說道:“提轄,我們挑著百十斤擔子,須不比你空手走的。你端的不把人當人!便是留守相公自來監押時,也容我們說一句。你好不知疼癢,隻顧逞辦!”楊誌罵道:“這畜生不嘔死俺,隻是打便了。”拿起藤條,劈臉便打去。老都管喝道:“楊提轄且住,你聽我說。我在東京太師府裏做奶公時,門下官軍見了無千無萬,都向著我喏喏連聲。不是我口淺,量你是個遭死的軍人,相公可憐,抬舉你做個提轄,比得草芥子大小的官職,直得恁地逞能。休說我是相公家都管,便是村莊一個老的,也合依我勸一勸,隻顧把他們打,是何看待!”楊誌道:“都管,你須是城市裏人,生長在相府裏,那裏知道途路上千難萬難。”老都管道:“四川、兩廣也曾去來,不曾見你這般賣弄。”楊誌道:“如今須不比太平時節。”都管道:“你說這話該剜口割舌,今日天下怎地不太平?”

楊誌卻待再要回言,隻見對麵鬆林裏影著一個人在那裏舒頭探腦價望。楊誌道:“俺說甚麼,兀的不是歹人來了!”撇下藤條,拿了樸刀,趕入鬆林裏來,喝一聲道:“你這廝好大膽,怎敢看俺的行貨!”隻見鬆林裏一字兒擺著七輛江州車兒,七個脫得赤條條的在那裏乘涼。一個鬢邊老大一搭朱砂記,拿著一條樸刀,望楊誌跟前來。七個人齊叫一聲:“嗬也!”都跳起來。楊誌喝:“你等是甚麼人?“那七人道:“你是甚麼人?”楊誌又問道:“你等莫不是歹人?”那七人道:“你顛倒問,我等是小本經紀,那裏有錢與你。”楊誌道:“你等小本經紀人,偏俺有大本錢。”那七人問道:“你端的是甚麼人?”楊誌道:“你等且說那裏來的人?”那七人道:“我等弟兄七人,是濠州人,販棗子上東京去,路途打從這裏經過。聽得多人說,這裏黃泥岡上如常有賊打劫客商。我等一麵走,一頭自說道:我七個隻有些棗子,別無甚財賦,隻顧過岡子來。上得岡子,當不過這熱,權且在這林子裏歇一歇,待晚涼了行。隻聽得有人上岡子來,我們隻怕是歹人,因此使這個兄弟出來看一看。”楊誌道:“原來如此,也是一般的客人。卻才見你們窺望,惟恐是歹人,因此趕來看一看。”那七個人道:“客官請幾個棗子了去。”楊誌道:“不必。”提了樸刀,再回擔邊來。

老都管道:“既是有賊,我們去休。”楊誌說道:“俺隻道是歹人,原來是幾個販棗子的客人。”老都管道:“似你方才說時,他們都是沒命的。”楊誌道:“不必相鬧,俺隻要沒事便好。你們且歇了,等涼些走。”眾軍漢都笑了。楊誌也把樸刀插在地上,自去一邊樹下坐了歇涼。沒半碗飯時,隻見遠遠地一個漢子,挑著一副擔桶,唱上岡子來。唱道:

“赤日炎炎似火燒,野田禾稻半枯焦。

農夫心內如湯煮,樓上王孫把扇搖。”

那漢子口裏唱著,走上岡子來,鬆林裏頭歇下擔桶,坐地乘涼。眾軍看見了,便問那漢子道:“你桶裏是甚麼東西?”那漢子應道:“是白酒。”眾軍道:“挑往那裏去?”那漢子道:“挑去村裏賣。”眾軍道:“多少錢一桶?”那漢子道:“五貫足錢。”眾軍商量道:“我們又熱又渴,何不買些吃?也解暑氣。”正在那裏湊錢。楊誌見了,喝道:“你們又做甚麼?”眾軍道:“買碗酒吃。”楊誌調過樸刀杆便打,罵道:“你們不得灑家言語,胡亂便要買酒吃,好大膽!”眾軍道:“沒事又來鳥亂。我們自湊錢買酒吃,幹你甚事,也來打人。”楊誌道:“你這村鳥理會的甚麼!到來隻顧吃嘴,全不曉得路途上的勾當艱難。多少好漢,被蒙汗藥麻翻了。”那挑酒的漢子看著楊誌冷笑道:“你這客官好不曉事,早是我不賣與你吃,卻說出這般沒氣力和話來。”

正在鬆樹邊鬧動爭說,隻見對麵鬆林裏那夥販棗子的客人,都提著樸刀走出來問道:“你們做甚麼鬧?”那挑酒的漢子道:“我自挑這酒過岡子村裏賣,熱了在此歇涼。他眾人要問我買些吃,我又不曾賣與他。這個客官道我酒裏有甚麼蒙汗藥。你道好笑麼?說出這般話來!”那七個客人說道:“我隻道有歹人出來,原來是如此,說一聲也不打緊。我們倒著買一碗吃。既是他們疑心,且賣一桶與我們吃。”那挑酒的道:“不賣,不賣!”這七個客人道:“你這鳥漢子也不曉事,我們須不曾說你。你左右將到村裏去賣,一般還你錢。便賣些與我們,打甚麼不緊。看你不道得舍施了茶湯,便又救了我們熱渴。”那挑酒的漢子便道:“賣一桶與你不爭,隻是被他們說的不好。又沒碗瓢舀吃。”那七人道:“你這漢子忒認真,便說了一聲打甚麼不緊。我們自有椰瓢在這裏。”隻見兩個客人去車子前取出兩個椰瓢來,一個捧出一大捧棗子來。七個人立在桶邊,開了桶蓋,輪替換著舀那酒吃,把棗子過口。無一時,一桶酒都吃盡了。七個客人道:“正不曾問得你多少價錢?”那漢道:“我一了不說價,五貫足錢一桶,十貫一擔。”七個客人道:“五貫便依你五貫,隻饒我們一瓢吃。”那漢道:“饒不的,做定的價錢。”一個客人把錢還他,一個客個便去揭開桶蓋,兜了一瓢,拿上便吃。那漢去奪時,這客人手拿半瓢酒,望鬆林裏便走,那趕將去。隻見這邊一個客人從鬆林裏走將出來,手裏拿一個瓢,便來桶裏舀了一瓢酒。那漢看見,搶來劈手奪住,望桶裏一傾,便蓋了桶蓋,將瓢望地下一丟,口裏說道:“你這客人好不君子相!戴頭識臉的,也這般囉唕。”

那對過眾軍漢見了,心內癢起來,都待要吃。數中一個看著老都管道:“老爺爺,與我們說一聲。那賣棗子的客人買他一桶吃了,我們胡亂也買他這桶吃,潤一潤喉也好。其實熱渴了,漢奈何,這裏岡子上又沒討水吃處。老爺方便!”老都管見眾軍所說,自心裏也要吃得些,竟來對楊誌說:“那販棗子客人已買了他一桶酒吃,隻有這一桶,胡亂教他們買了避暑氣。岡子上端的沒處討水吃。”楊誌尋思道:“俺在遠遠處望,這廝們都買他的酒吃了,那桶裏當麵也見吃了半瓢,想是好的。打了他們半日,胡亂容他買碗吃罷。”楊誌道:“既然老都管說了,教這廝們買吃了便起身。”眾軍健聽了這話,湊了五貫足錢來買酒吃。那賣酒的漢子道:“不賣了,不賣了!”便道:“這酒裏有蒙汗藥在裏頭。”眾軍陪著笑說道:“大哥,直得便還言語。”那漢道:“不賣了,休纏!”這販棗子的客人勸道:“你這個鳥漢子,他也說得差了,你也忒認真,連累我們也吃你說了幾聲。須不關他眾人之事,胡亂賣與他眾人吃些。”那漢道:“沒事討別人疑心做甚麼。”這販棗子客人把那賣酒的漢子推開一邊,隻顧將這桶酒提與眾軍去吃。那軍漢開了桶蓋,無甚舀吃,陪個小心,問客人借這椰瓢用一用。眾客人道:“就送這幾個棗子與你們過酒。”眾軍謝道:“甚麼道理。”客人道:“休要相謝,都是一般客人,何爭在這百十個棗子上。”眾軍謝了,先兜兩瓢,叫老都管吃了一瓢,楊提轄吃一瓢。楊誌那裏肯吃。老都管自先吃了一瓢。兩個虞候各吃一瓢。眾軍漢一發上,那桶酒登時吃盡了。楊誌見眾人吃了無事,自本不吃,一者天氣甚熱,二乃口渴難熬,拿起來,隻吃了一半,棗子分幾個吃了。那賣酒的漢子說道:“這桶酒吃那客人饒兩瓢吃了,少了你些酒,我今饒了你眾人半貫錢罷。”眾軍漢把錢還他。那漢子收了錢,挑了空桶,依然唱著山歌,自下岡子去了。

隻見那七個販棗子的客人,立在鬆樹旁邊,指著這一十五人說道:“倒也,倒也!”隻見這十五個人,頭重腳輕,一個個麵麵廝覷,都軟倒了。那七個客人從鬆樹林裏推出這七輛江州車兒,把車子上棗子都丟在地上,將這十一擔金珠寶貝,卻裝在車子內,叫聲:“聒噪!”一直望黃泥岡下推了去。楊誌口裏隻是叫苦,軟了身體,紮掙不起。十五人眼睜睜地看著那七個人都把這金寶裝了去,隻是起不來,掙不動,說不的。

我且問你:這七人端的是誰?不是別人,原來正是晁蓋、吳用、公孫勝、劉唐、三阮這七個。卻才那個挑酒的漢子,便是白日鼠白勝。卻怎地用藥?原來挑上岡子時,兩桶都是好酒。七個人先吃了一桶,劉唐揭起桶蓋,又兜了半瓢吃,故意要他們看著,隻是教人死心塌地。次後,吳用去鬆林裏取出藥來,抖在瓢裏,隻做趕來饒他酒吃,把瓢去兜時,藥已攪在酒裏,假意兜半瓢吃,那白勝劈手奪來,傾在桶裏。這個便是計策。那計較都是吳用主張。這個喚做“智取生辰綱”。

原來楊誌吃的酒少,便醒得快,爬將起來,兀自捉腳不住。看那十四個人時,口角流涎,都動不得。正應俗語道:“饒你奸似鬼,吃了洗腳水。”楊誌憤悶道:“不爭你把了生辰

綱去,教俺如何回去見得梁中書!這紙領狀須繳不得!”就扯破了。“如今閃得俺有家難奔,有國難投,待走那裏去?不如就這岡子上尋個死處!”撩衣破步,望黃泥岡下便跳。正是:雖然未得身榮貴,到此先須禍及身。正是:斷送落花三月雨,摧殘楊柳九秋霜。畢竟楊誌在黃泥岡上尋死,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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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滸傳》

《水滸傳》正文
第一回 張天師祈禳瘟疫 洪太尉誤走妖魔 第二回 王教頭私走延安府 九紋龍大鬧史家村 第三回 史大郎夜走華陰縣 魯提轄拳打鎮關西 第四回 趙員外重修文殊院 魯智深大鬧五台山 第五回 小霸王醉入銷金帳 花和尚大鬧桃花村 第六回 九紋龍剪徑赤鬆林 魯智深火燒瓦罐寺 第七回 花和尚倒拔垂楊柳 豹子頭誤入白虎堂 第九回 柴進門招天下客 林衝棒打洪教頭 第十回 林教頭風雪山神廟 陸虞候火燒草料場 第十一回 朱貴水亭施號箭 林衝雪夜上梁山 第十二回 梁山泊林衝落草 汴京城楊誌賣刀 第十三回 急先鋒東郭爭功 青麵獸北京鬥武 第十四回 赤發鬼醉臥靈官殿 晁天王認義東溪村 第十五回 吳學究說三阮撞籌 公孫勝應七星聚義 第十六回 楊誌押送金銀擔 吳用智取生辰綱 第十七回 花和尚單打二龍山 青麵獸雙奪寶珠寺 第十八回 美髯公智穩插翅虎 宋公明私放晁天王 第十九回 林衝水寨大並火 晁蓋梁山小奪泊 第二十回 梁山泊義士尊晁蓋 鄆城縣月夜走劉唐 第二十一回 虔婆醉打唐牛兒 宋江怒殺閻婆惜 第二十二回 閻婆大鬧鄆城縣 朱仝義釋宋公明 第二十三回 橫海郡柴進留賓 景陽岡武鬆打虎 第二十四回 王婆貪賄說風情 鄆哥不忿鬧茶肆 第二十五回 王婆計啜西門慶 淫婦藥鴆武大郎 第二十六回 偷骨殖何九送喪 供人頭武二設祭 第二十七回 母夜叉孟州道賣人肉 武都頭十字坡遇張青 第二十八回 武鬆威鎮安平寨 施恩義奪快活林 第二十九回 施恩重霸孟州道 武鬆醉打蔣門神 第三十回 施恩三入死囚牢 武鬆大鬧飛雲浦 第三十一回 張都監血濺鴛鴦樓 武行者夜走蜈蚣嶺 第三十二回 武行者醉打孔亮 錦毛虎義釋宋江 第三十三回 宋江夜看小鼇山 花榮大鬧清風寨 第三十四回 鎮三山大鬧青州道 霹靂火夜走瓦礫場 第三十五回 石將軍村店寄書 小李廣梁山射雁 第三十六回 梁山泊吳用舉戴宗 揭陽嶺宋江逢李俊 第三十七回 沒遮攔追趕及時雨 船火兒夜鬧潯陽江 第三十八回 及時雨會神行太保 黑旋風鬥浪裏白條 第三十九回 潯陽樓宋江吟反詩 梁山泊戴宗傳假信 第四十回 梁山泊好漢劫法場 白龍廟英雄小聚義 第四十一回 宋江智取無為軍 張順活捉黃文炳 第四十二回 還道村受三卷天書 宋公明遇九天玄女 第四十三回 假李逵剪徑劫單人 黑旋風沂嶺殺四虎 第四十四回 錦豹子小徑逢戴宗 病關索長街遇石秀 第四十五回 楊雄醉罵潘巧雲 石秀智殺裴如海 第四十六回 病關索大鬧翠屏山 拚命三火燒祝家莊 第四十七回 撲天雕雙修生死書 宋公明一打祝家莊 第四十八回 一丈青單捉王矮虎 宋公明兩打祝家莊 第四十九回 解珍解寶雙越獄 孫立孫新大劫牢 第五十一回 插翅虎枷打白秀英 美髯公誤失小衙內 第五十二回 李逵打死殷天錫 柴進失陷高唐州 第五十三回 戴宗智取公孫勝 李逵斧劈羅真人 第五十四回 入雲龍鬥法破高廉 黑旋風探穴救柴進 第五十五回 高太尉大興三路兵 呼延灼擺布連環馬 第五十六回 回吳用使時遷盜甲 湯隆賺徐寧上山 第五十七回 徐寧教使鉤鐮槍 宋江大破連環馬 第五十八回 三山聚義打青州 眾虎同心歸水泊 第五十九回 吳用賺金鈴吊掛 宋江鬧西嶽華山 第六十回 公孫勝芒碭山降魔 晁天王曾頭市中箭 第六十一回 吳用智賺玉麒麟 張順夜鬧金沙渡 第六十二回 放冷箭燕青救主 劫法場石秀跳樓 第六十三回 宋江兵打北京城 關勝議取梁山泊 第六十四回 呼延灼夜月賺關勝 宋公明雪天擒索超 第六十五回 托塔天王夢中顯聖 浪裏白跳水上報冤 第六十六回 時遷火燒翠雲樓 吳用智取大名府 第六十七回 宋江賞馬步三軍 關勝降水火二將 第六十八回 宋公明夜打曾頭市 盧俊義活捉史文恭 第六十九回 東平府誤陷九紋龍 宋公明義釋雙槍將 第七十回 沒羽箭飛石打英雄 宋公明棄糧擒壯士 第七十一回 忠義堂石碣受天文 梁山泊英雄排座次 第七十二回 柴進簪花入禁院 李逵元夜鬧東京 第七十三回 黑旋風喬捉鬼 梁山泊雙獻頭 第七十四回 燕青智撲擎天柱 李逵壽張喬坐衙 第七十五回 活閻羅倒船偷禦酒 黑旋風扯詔謗徽宗 第七十六回 吳加亮布四鬥五方旗 宋公明排九宮八卦陣 第七十七回 梁山泊十麵埋伏 宋公明兩贏童貫 第七十八回 十節度議取梁山泊 宋公明一敗高太尉 第七十九回 劉唐放火燒戰船 宋江兩敗高太尉 第八十回 張順鑿漏海鰍船 宋江三敗高太尉 第八十一回 燕青月夜遇道君 戴宗定計出樂和 第八十二回 梁山泊分金大買市 宋公明全夥受招安 第八十三回 宋公明奉詔破大遼 陳橋驛滴淚斬小卒 第八十四回 宋公明兵打薊州城 盧俊義大戰玉田縣 第八十五回 宋公明夜度益津關 吳學究智取文安縣 第八十六回 宋公明大戰獨鹿山 盧俊義兵陷青石峪 第八十七回 宋公明大戰幽州 呼延灼力擒番將 第八十八回 顏統軍陣列混天象 宋公明夢授玄女法 第八十九回 宋公明破陣成功 宿太尉頒恩降詔 第九十回 五台山宋江參禪 雙林鎮燕青遇故 第九十一回 宋公明兵渡黃河 盧俊義賺城黑夜 第九十二回 振軍威小李廣神箭 打蓋郡智多星密籌 第九十五回 宋公明忠感後土 喬道清術敗宋兵 第一百回 張清瓊英雙建功 陳瓘宋江同奏捷 第一百零一回 謀墳地陰險產逆 踏春陽妖豔生奸 第一百零二回 王慶因奸吃官司 龔端被打師軍犯 第一百零四回 段家莊重招新女婿 房山寨雙並舊強人 第一百零五回 宋公明避暑療軍兵 喬道清回風燒賊寇 第一百零六回 書生談笑卻強敵 水軍汨沒破堅城 第一百零七回 宋江大勝紀山軍 朱武打破六花陣 第一百零九回 王慶渡江被捉 宋江剿寇成功 第一百一十一回 張順夜伏金山寺 宋江智取潤州城 第一百一十二回 盧俊義分兵宣州道 宋公明大戰毗陵郡 第一百一十四回 寧海軍宋江吊孝 湧金門張順歸神 第一百一十五回 張順魂捉方天定 宋江智取寧海軍 第一百一十六回 盧俊義分兵歙州道 宋公明大戰烏龍嶺 第一百一十七回 睦州城箭射鄧元覺 烏龍嶺神助宋公明 第一百一十八回 盧俊義大戰昱嶺關 宋公明智取清溪洞 第一百一十九回 魯智深浙江坐化 宋公明衣錦還鄉 第一百二十回 宋公明神聚蓼兒窪 徽宗帝夢遊梁山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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