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 作者:施耐庵年代:元末明初1276   

《水滸傳》正文 第二回 王教頭私走延安府 九紋龍大鬧史家村

王教頭私走延安府九紋龍大鬧史家村

詩曰:

千古幽扃一旦開,天罡地煞出泉台。

自來無事多生事,本為禳災卻惹災。

社稷從今雲擾擾,兵戈到處鬧垓垓。

高俅奸佞雖堪恨,洪信從今釀禍胎。

話說當時住持真人對洪太尉說道:“太尉不知,此殿中當初是祖老天師洞玄真人傳下法符,囑付道:‘此殿內鎮鎖著三十六員天罡星,七十二座地煞星,共是一百單八個魔君在裏麵。上立石碑,鑿著龍章鳳篆天符,鎮住在此。若還放他出世,必惱下方生靈。’如今太尉放他走了,怎生是好!他日必為後患。”洪太尉聽罷,渾身冷汗,捉顫不住;急急收拾行李,引了從人,下山回京。真人並道眾送官已罷,自回宮內修整殿宇,豎立石碑,不在話下。

再說洪太尉在路上分付從人,教把走妖魔一節,休說與外人知道,恐天子知而見責。於路無話,星夜回至京師。進得汴梁城,聞人所說:天師在東京禁院做了七晝夜好事,普施符籙,禳救災病,瘟疫盡消,軍民安泰。天師辭朝,乘鶴駕雲,自回龍虎山去了。洪太尉次日早朝,見了天子,奏說:“天師乘鶴駕雲,先到京師。臣等驛站而來,才得到此。”仁宗準奏,賞賜洪信,複還舊職,亦不在話下。

後來仁宗天子在位共四十二年晏駕,無有太子,傳位濮安懿王允讓之子,太祖皇帝的孫,立帝號曰英宗。在位四年,傳位與太子神宗天子。在位一十八年,傳位與太子哲宗皇帝登基。那時天下盡皆太平,四方無事。

且說東京開封府汴梁宣武軍,一個浮浪破落戶子弟,姓高,排行第二,自小不成家業,隻好刺槍使棒,最是踢得好腳氣毬。京師人口順,不叫高二,卻都叫他做高毬。後來發跡,便將氣毬那字去了毛傍,添作立人,便改作姓高名俅。這人吹彈歌舞,刺槍使棒,相撲頑耍,頗能詩書詞賦;若論仁義禮智,信行忠良,卻是不會。隻在東京城裏城外幫閑。因幫了一個生鐵王員外兒子使錢,每日三瓦兩舍,風花雪月,被他父親開封府裏告了一紙文狀。府尹把高俅斷了四十脊杖,迭配出界發放。東京城裏人民,不許容他在家宿食。高俅無計奈何,隻得來淮西臨淮州投奔一個開賭坊的閑漢柳大郎,名喚柳世權。他平生專好惜客養閑人,招納四方幹隔澇漢子。高俅投托得柳大郎家,一住三年。

後來哲宗天子因拜南郊,感得風調雨順,放寬恩大赦天下。那高俅在臨淮州,因得了赦宥罪犯,思鄉要回東京。這柳世權卻和東京城裏金梁橋下開生藥鋪的董將士是親戚,寫了一封書劄,收拾些人事盤纏,齎發高俅回東京,投奔董將士家過活。

當時高俅辭了柳大郎,背上包裹,離了臨淮州,迤邐回到東京,竟來金梁下董生藥家,下了這封書。董將士一見高俅,看了柳世權來書,自肚裏尋思道:“這高俅,我家如何安著得他!若是個誌誠老實的人,可以容他在家出入,也教孩兒們學些好。他卻是個幫閑的破落戶,沒信行的人,亦且當初有過犯來,被開封府斷配出境的人。倘或留住在家中,倒惹得孩兒們不學好了。待不收留他,又撇不過柳大郎麵皮。”當時隻得權且歡天喜地,相留在家宿歇,每日酒食管待。住了十數日,董將士思量出一個緣由,將出一套衣服,寫了一封書簡,對高俅說道:“小人家下螢火之光,照人不亮,恐後誤了足下。我轉薦足下與小蘇學士處,久後也得個出身。足下意內如何?”高俅大喜,謝了董將士。董將士使個人將著書簡,引領高俅竟到學士府內。門吏轉報小蘇學士,出來見了高俅,看罷來書,知道高俅原是幫閑浮浪的人,心下想道:“我這裏如何安著得他!不如做個人情,薦他去駙馬王晉卿府裏,做個親隨。人都喚他做‘小王都太尉’,便喜歡這樣的人。”當時回了董將士書劄,留高俅在府裏住了一夜。次日,寫了一封書呈,使個幹人,送高俅去那小王都太尉處。

這太尉乃是哲宗皇帝妹夫,神宗皇帝的駙馬。他喜愛風流人物,正用這樣的人。一見小蘇學士差人馳書送這高俅來,拜見了,便喜。隨即寫回書,收留高俅在府內做個親隨。自此高俅遭際在王都尉府中,出入如同家人一般。自古道:日遠日疏,日親日近。忽一日,小王都太尉慶誕生辰,分付府中安排筵宴,專請小舅端王。這端王乃是神宗天子第十一子,哲宗皇帝禦弟,見掌東駕,排號九大王,是個聰明俊俏人物。這浮浪子弟門風,幫閑之事,無一般不曉,無一般不會,更無般不愛。更兼琴棋書畫,儒釋道教,無所不通。踢球打彈,品竹調絲,吹彈歌舞,自不必說。當日王都尉府中準備筵宴,水陸俱備。但見:

香焚寶鼎,花插金瓶。仙音院競奏新聲,教坊司頻逞妙藝。水晶壺內,盡都是紫府瓊漿;琥珀杯中,滿泛著瑤池玉液。玳瑁盤堆仙桃異果,玻璃碗供熊掌駝蹄。鱗鱗膾切銀絲,細細茶烹玉蕊。紅裙舞女,盡隨著象板鸞簫;翠袖歌姬,簇捧定龍笙鳳管。兩行珠翠立階前,一派笙歌臨座上。

且說這端王來王都尉府中赴宴。都尉設席,請端王居中坐定,太尉對席相陪。酒進數杯,食供兩套,那端王起身淨手。偶來書院裏少歇,猛見書案上一對兒羊脂玉碾成的鎮紙獅子,極是做得好,細巧玲瓏。端王拿起獅子,不落手看了一回,道:“好!”王都尉見端王心愛,便說道:“再有一個玉龍筆架,也是這個匠人一手做的,卻不在手頭。明日取來,一並相送。”端王大喜道:“深謝厚意。想那筆架必是更妙。”王都尉道:“明日取出來,送至宮中便見。”端王又謝了。兩個依舊入席飲宴,至暮盡醉方散。端王相別回宮去了。

次日,小王都太尉取出玉龍筆架和兩個鎮紙玉獅子,著一個小金盒子盛了,用黃羅包袱包了,寫了一封書呈,卻使高俅送去。高俅領了王都尉鈞旨,將著兩般玉玩器,懷中揣了書呈,徑投端王宮中來。把門官吏轉報與院公。沒多時,院公出來問:“你是那個府裏來的人?”高俅施禮罷,答道:“小人是王駙馬府中,特送玉玩器來進大王。”院公道:“殿下在庭心裏和小黃門踢氣球,你自過去。”高俅道:“相煩引進。”院公引到庭前,高俅看時,見端王頭戴軟紗唐巾,身穿紫繡龍袍,腰係文武雙穗絛,把繡龍袍前襟拽紮起,揣在絛兒邊,足穿一雙嵌金線飛鳳靴。三五個小黃門,相伴著蹴氣球。高俅不敢過去衝撞,立在從人背後伺候。也是高俅合當發跡,時運到來,那個氣球騰地起來,端王接個不著,何人叢裏直滾到高俅身邊。那高俅見氣球來,也是一時的膽量,使個鴛鴦拐,踢還端王。端王見了大喜,便問道:“你是甚人?”高俅向前跪下道:“小的是王都尉親隨,受東人使令,齎送兩般玉玩器來進獻大王。有書呈在此拜上。”端王聽罷,笑道:“姐夫直如此掛心。”高俅取出書呈進上。端王開盒子看了玩器,都遞與堂候官收了去。

那端王且不理玉玩器下落,卻先問高俅道:“你原來會踢氣球。你喚做甚麼?”高俅叉手跪複道:“小的叫做高俅。胡踢得幾腳。”端王道:“好!你便下場來踢一回耍。”高俅拜道:“小的是何等樣人,敢與恩王下腳。”端王道:“這是‘齊雲社’,名為‘天下圓’,但踢何傷。”高俅再拜道:“怎敢。”三回五次告辭。端王定要他踢,高俅隻得叩頭謝罪,解膝下場。才踢幾腳,端王喝采。高俅隻得把平生本事都使出來,奉承端王。那身分模樣,這氣球一似鰾膠粘在身上的。端王大喜,那裏肯放高俅回府去,就留在宮中過了一夜。次日,排個筵會,專請王都尉宮中赴宴。

卻說王都尉當日晚不見高俅回來,正疑思間,隻見次日門子報道:“九大王差人來傳令旨,請太尉到宮中赴宴。”王都尉出來見了幹人,看了令旨,隨即上馬來到九大王府前,下馬入宮來,見了端王。端王大喜,稱謝兩般玉玩器。入席飲宴間,端王說道:“這高俅踢得兩腳好氣球,孤欲索此人做親隨,如何?”王都尉答道:“殿下既用此人,就留在宮中伏侍殿下。”端王喜歡,執杯相謝。二人又閑話一回,至晚席散,王都尉自回駙馬府去,不在話下。

且說端王自從索得高俅做伴之後,就留在宮中宿食。高俅自此遭際端王,每日跟著,寸步不離。卻在宮中未及兩個月,哲宗皇帝晏駕,無有太子。文武百官商議,冊立端王為天子,立帝號曰徽宗,便是玉清教主微妙道君皇帝。登基之後,一向無事。忽一日,與高俅道:“朕欲要抬舉你,但有邊功,方可升遷。先教樞密院與你入名,隻是做隨駕遷轉的人。”後來沒半年之間,直抬舉高俅做到殿帥府太尉職事。

且說高俅得做了殿帥府太尉,選揀吉日良辰,去殿帥府裏到任。所有一應合屬公吏衙將,都軍禁軍,馬步人等,盡來參拜,各呈手本,開報花名。高殿帥一一點過,於內隻欠一名八十萬禁軍教頭王進。半月之前,已有病狀在官,患病未痊,不曾入衙門管事。高殿帥大怒,喝道:“胡說!既有手本呈來,卻不是那廝抗拒官府,搪塞下官。此人即係推病在家,快與我拿來!”隨即差人到王進家來,捉拿王進。

且說這王進無妻子,止有一個老母,年已六旬之上。牌頭與教頭王進說道:“如今高殿帥新來上任,點你不著。軍正司稟說染患在家,見有病患狀在官。高殿帥焦躁,那裏肯信,定要拿你,隻道是教頭詐病在家。教頭隻得去走一遭。若還不去,定連累眾人,小人也有罪犯。”王進聽罷,隻得捱著病來,進得殿帥府前,參見太尉,拜了四拜,躬身唱個喏,起來立在一邊。高俅道:“你那廝便是都軍教頭王升的兒子?”王進稟道:“小人便是。”高俅喝道:“這廝!你爺是街市上使花棒賣藥的,你省的甚麼武藝!前官沒眼,參你做個教頭,如何敢小覷我,不伏俺點視!你托誰的勢要,推病在家安閑快樂!”王進告道:“小人怎敢!其實患病未痊。”高太尉罵道:“賊配軍!你既害病,如何來得?”王進又告道:“太尉呼喚,安敢不來。”高殿帥大怒,喝令左右,教拿下王進,“加力與我打這廝!”眾多牙將都是和王進好的,隻得與軍正司同告道:“今日是太尉上任好日頭,權免此人這一次。”高太尉喝道:“你這賊配軍,且看眾將之麵,饒恕你今日之犯,明日卻和你理會!”

王進謝罪罷,起來抬頭看了,認得是高俅。出得衙門,歎口氣道:“俺的性命今番難保了!俺道是甚麼高殿帥,卻原來正是東京幫閑的圓社高二。比先時曾學使棒,被我父親一棒打翻,三四個月將息不起,有此之仇。他今日發跡,得做殿帥府太尉,正待要報仇,我不想正屬他管。自古道:不怕官,隻怕管。俺如何與他爭得!怎生奈何是好?”回到家中,悶悶不已。對娘說知此事,母子二人抱頭而哭。娘道:“我兒,三十六著,走為上著。隻恐沒處走。”王進道:“母親說得是。兒子尋思,也是這般計較。隻有延安府老種經略相公鎮守邊庭,他手下軍官,多有曾到京師,愛兒子使槍棒的極多。何不逃去投奔他們?那裏是用人去處,足可安身立命。”娘兒兩個商議定了。其母又道:“我兒,和你要私走,隻恐門前兩個牌軍,是殿帥府撥來伏侍你的。他若得知,須走不脫。”王進道:“不妨。母親放心,兒子自有道理措置他。”

當下日晚未昏,王進先叫張牌入來,分付道:“你先吃了些晚飯,我使你一處去幹事。”張牌道:“教頭使小人那裏去?”王進道:“我因前日病患,許下酸棗門外嶽廟裏香願,明日早要去燒炷頭香。你可今晚先去,分付廟祝,教他來日早開些廟門,等我來燒炷頭香,就要三牲獻劉李王。你就廟裏歇了等我。”張牌答應,先吃了晚飯,叫了安置,望廟中去了。當夜子母二人,收拾了行李衣服,細軟銀兩,做一擔兒打挾了;又裝兩個料袋袱駝,拴在馬上。等到五更天色未明,王進叫起李牌,分付道:“你與我將這些銀兩,去嶽廟裏和張牌買個三牲煮熟,在那裏等候。我買些紙燭,隨後便來。”李牌將銀子望廟中去了。王進自去備了馬,牽出後槽,將料袋袱駝搭上,把索子拴縛牢了,牽在後門外,扶娘上了馬。家中粗重都棄了,鎖上前後門,挑了擔兒,跟在馬後。趁五更天色未明,乘勢出了西華門,取路望延安府來。

且說兩個牌軍買了福物煮熟,在廟等到巳牌,也不見來。李牌心焦,走回到家中尋時,見鎖了門。兩頭無路,尋了半日,並無有人曾見。看看待晚,嶽廟裏張牌疑忌,一直奔回家來,又和李牌尋了一黃昏。看看黑了,兩個見他當夜不歸,又不見了他老娘。次日,兩個牌軍又去他親戚之家訪問,亦無尋處。兩個恐怕連累,隻得去殿帥府首告:“王教頭棄家在逃,子母不知去向。”高太尉見告了,大怒道:“賊配軍在逃,看那廝待走那裏去!”隨即押下文書,行開諸州各府,捉拿逃軍王進。二人首告,免其罪責,不在話下。

且說王教頭母子二人,自離了東京,在路免不得饑餐渴飲,夜住曉行,在路上一月有餘。忽一日,天色將晚,王進挑著擔兒跟在娘的馬後,口裏與母親說道:“天可憐見,慚愧了我子母兩個,脫了這天羅地網之厄。此去延安府不遠了,高太尉便要差人拿我也拿不著了。”子母兩個歡喜,在路上不覺錯過了宿頭。走了這一晚,不遇著一處村坊,那裏去投宿是好?正沒理會處,隻見遠遠地林子裏閃出一道燈光來。王進看了道:“好了!遮莫去那裏陪個小心,借宿一宵,明日早行。”當時轉入林子裏來看時,卻是一所大莊院,一周遭都是土牆,牆外卻有二三百株大柳樹。看那莊院,但見:

前通官道,後靠溪岡。一周遭楊柳綠陰濃,四下裏喬鬆青似染。草堂高起,盡按五運山莊;亭館低軒,直造倚山臨水。轉屋角羊牛滿地,打麥場鵝鴨成群。田園廣野,負傭莊客有千人;家眷軒昂,女使兒童難計數。正是:家有餘糧雞犬飽,戶多書籍子孫賢。

當時王教頭來到莊前,敲門多時,隻見一個莊客出來。王進放下擔兒,與他施禮。莊客道:“來俺莊上有甚事?”王進答道:“實不相瞞,小人子母二人,貪行了些路程,錯過了宿店。來到這裏,前不巴村,後不巴店,欲投貴莊借宿一宵,明日早行。依例拜納房金。萬望周全方便。”莊客道:“既是如此,且等一等,待我去問莊主太公,肯時,但歇不妨。”王進又道:“大哥方便。”莊客入去多時,出來說道:莊主太公教你兩個入來。”王進請娘下了馬。王進挑著擔兒,就牽了馬,隨莊客到裏麵打麥場上,歇下擔兒,把馬拴在柳樹上。子母兩個直到草堂上來見太公。

那太公年近六旬之上,須發皆白,頭戴遮塵暖帽,身穿直縫寬衫,腰係皂絲絛,足穿熟皮靴。王進見了便拜。太公連忙道:“客人休拜,且請起來。你們是行路的人,辛苦風霜,且坐一坐。”王進母子兩個敘禮罷,都坐定。太公問道:“你們是那裏來?如何昏晚到此?”王進答道:“小人姓張,原是京師人,今來消折了本錢,無可營用,要去延安府投奔親眷。不想今日路上貪行了些程途,錯過了宿店,欲投貴莊借宿一宵,來日早行。房金依例拜納。”太公道:“不妨。如今世上人,那個頂著房屋走哩。你母子二位,敢未打火?”叫莊客安排飯來。沒多時,就廳上放開條桌子。莊客托出一桶盤,四樣菜蔬,一盤牛肉,鋪放桌子上。先蕩酒來篩下。太公道:“村落中無甚相待,休得見怪。”王進起身謝道:“小人子母無故相擾,得蒙厚意,此恩難報。”太公道:“休這般說,且請吃酒。”一麵勸了五七杯酒,搬出飯來,二人吃了,收拾碗碟。太公起身,引王進子母到客房中安歇。王進告道:“小人母親騎的頭口,相煩寄養,草料望乞應付,一發拜還。”太公道:“這個亦不妨。我家也有頭口騾馬,教莊客牽去後槽,一發喂養,草料亦不用憂心。”王進謝了,挑那擔兒到客房裏來。莊客點上燈火,一麵提湯來洗了腳。太公自回裏麵去了。王進子母二人謝了莊客,掩上房門,收拾歇息。

次日,睡到天曉,不見起來。莊主太公來到客房前過,聽得王進子母在房中聲喚。太公問道:“客官失曉,好起了。”王進聽得,慌忙出房來,見太公施禮,說道:“小人起多時了。夜來多多攪擾,甚是不當。”太公問道:“誰人如此聲喚?”王進道:“實不相瞞太公說,老母鞍馬勞倦,昨夜心疼病發。”太公道:“既然如此,客人休要煩惱。教你老母且在老夫莊上住幾日。我有個醫心疼的方,叫莊客去縣裏撮藥來,與你老母親吃。教他放心,慢慢地將息。”王進謝了。

話休絮繁。自此王進子母兩個,在太公莊上服藥。住了五七日,覺道母親病患痊了,王進收拾要行。當日因來後槽看馬,隻見空地上一個後生,脫膊著,刺著一身青龍,銀盤也似一個麵皮,約有十八九歲,拿條棒在那裏使。王進看了半晌,不覺失口道:“這棒也使得好了。隻是有破綻,贏不得真好漢。”那後生聽得大怒,喝道:“你是甚麼人,敢來笑話我的本事!俺經了七八個有名的師父,我不信倒不如你,你敢和我扠一扠麼?”說猶未了,太公到來,喝那後生:“不得無禮!”那後生道:“叵耐這廝笑話我的棒法。”太公道:“客人莫不會使槍棒?”王進道:“頗曉得些。敢問長上,這後生是宅上的誰?”太公道:“是老漢的兒子。”王進道:“既然是宅內小官人,若愛學時,小人點撥他端正如何?”太公道:“恁地時,十分好。”便教那後生來拜師父。那後生那裏肯拜,心中越怒道:“阿爹休聽這廝胡說!若吃他贏得我這條棒時,我便拜他為師。”王進道:“小官人若是不當村時,較量一棒耍子。”那後生就空地當中,把一條棒使得風車兒似轉,向王進道:“你來!你來!怕的不算好漢!”王進隻是笑,不肯動手。太公道:“客官既是肯教小頑時,使一棒何妨?”王進笑道:“恐衝撞了令郎時,須不好看。”太公道:“這個不妨。若是打折了手腳,也是他自作自受。”王進道:“恕無禮。”去搶架上拿了一條棒在手裏,來到空地上,使個旗鼓。那後生看了一看,拿條棒滾將入來,徑奔王進。王進托地拖了棒便走。那後生掄著棒又趕入來。王進回身,把棒望空地裏劈將下來。那後生見棒劈來,用棒來隔。王進卻不打下來,將棒一掣,卻望後生懷裏直搠將來。隻一繳,那後生的棒丟在一邊,撲地望後倒了。王進連忙撇下棒,向前扶住道:“休怪,休怪!”那後生爬將起來,便去傍邊掇條凳子,納王進坐,便拜道:“我枉自經了許多師家,原來不值半分。師父,沒奈何,隻得請教。”王進道:“我子母二人,連日在此攪擾宅上,無恩可報,當以效力。”

太公大喜,叫那後生穿了衣裳,一同來後堂坐下。叫莊客殺一個羊,安排了酒食果品之類,就請王進的母親一同赴席。四個人坐定,一麵把盞,太公起身勸了一杯酒,說道:“師父如此高強,必是個教頭。小兒有眼不識泰山。”王進笑道:“奸不廝欺,俏不廝瞞。小人不姓張,俺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王進的便是,這槍棒終日搏弄。為因新任一個高太尉,原被先父打翻,今做殿帥府太尉,懷挾舊仇,要奈何王進。小人不合屬他所管,和他爭不得,隻得子母二人逃上延安府去,投托老種經略相公處勾當。不想來到這裏,得遇長上父子二位如此看待;又蒙救了老母病患,連日管顧,甚是不當。既然令郎肯學時,小人一力奉教。隻是令郎學的都是花棒,隻好看,上陣無用。小人從新點撥他。”太公見說了,便道:“我兒,可知輸了,快來再拜師父。”那後生又拜了王進。太公道:“教頭在上,老漢祖居在這華陰縣界,前麵便是少華山,這村便喚做史家村。村中總有三四百家,都姓史。老漢的兒子從小不務農業,隻愛刺槍使棒。母親說他不得,嘔氣死了。老漢隻得隨他性子,不知使了多少錢財,投師父教他。又請高手匠人,與他刺了這身花繡,肩臂胸膛總有九條龍,滿縣人口順,都叫他做九紋龍史進。教頭今日既到這裏,一發成全了他亦好。老漢自當重重酬謝。”王進大喜道:“太公放心,既然如此說時,小人一發教了令郎方去。”自當日為始,吃了酒食,留住王教頭子母二人在莊上。史進每日求王教頭點撥,十八般武藝,一一從頭指教。那十八般武藝?

矛、錘、弓、弩、銃,鞭、簡、劍、鏈、撾,斧、鉞並戈、戟,牌、棒與槍、杈。

話說這史進每日在莊上管待王教頭母子二人,指教武藝。史太公自去華陰縣中承當裏正,不在話下。不覺荏苒光陰,早過半年之上。正是:

窗外日光彈指過,席間花影坐前移。

一杯未進笙歌送,階下辰牌又報時。

前後得半年之上,史進把這十八般武藝,從新學得十分精熟。多得王進盡心指教,點撥得件件都有奧妙。王進見他學得精熟了,自思:“在此雖好,隻是不了。”一日想起來,相辭要上延安府去。史進那裏肯放,說道:“師父,隻在此間過了。小弟奉養你母子二人,以終天年,多少是好!”王進道:“賢弟,多蒙你好心,在此十分之好。隻恐高太尉追捕到來,負累了你,恐教賢弟亦遭縲絏之厄,不當穩便,以此兩難。我一心要去延安府,投著在老種經略處勾當。那裏是鎮守邊庭,用人之際,足可安身立命。”史進並太公苦留不住,隻得安排一個筵席送行。托出一盤,兩個段子,一百兩花銀謝師。次日,王進收拾了擔兒,備了馬,子母二人相辭史太公、史進。請娘乘了馬,望延安府路途進發。史進叫莊客挑了擔兒,親送十裏之程,中心難舍。史進當時拜別了師父,灑淚分手,和莊客自回。王教頭依舊自挑了擔兒,跟著馬,和娘兩個,自取關西路裏去了。

話中不說王進去投軍役。隻說史進回到莊上,每日隻是打熬氣力,亦且壯年,又沒老小,半夜三更起來演習武藝,白日裏隻在莊後射弓走馬。不到半載之間,史進父親太公染患病症,數日不起。史進使人遠近請醫士看治,不能痊可。嗚呼哀哉,太公歿了。史進一麵備棺槨盛殮,請僧修設好事,追齋理七,薦拔太公。又請道士建立齋醮,超度生天。整做了十數壇好事功果道場,選了吉日良時,出喪安葬。滿村中三四百史家莊戶,都來送喪掛孝,埋殯在村西山上祖墳內了。史進家自此無人管業,史進又不肯務農,隻要尋人使家生,較量槍棒。

自史太公死後,又早過了三四個月日。時當六月中旬,炎天正熱。那一日,史進無可消遣,捉個交床,坐在打麥場邊柳陰樹下乘涼。對麵鬆林透過風來,史進喝采道:“好涼風!”正乘涼哩,隻見一個人,探頭探腦在那裏張望。史進喝道:“作怪!誰在那裏張俺莊上?”史進跳起身來,轉過樹背後,打一看時,認得是獵戶摽兔李吉。史進喝道:“李吉!張我莊內做甚麼?莫不來相腳頭?”李吉向前聲喏道:“大郎,小人要尋莊上矮丘乙郎吃碗酒,因見大郎在此乘涼,不敢過來衝撞。”史進道:“我且問你,往常時,你隻是擔些野味來我莊上賣,我又不曾虧了你,如何一向不將來賣與我?敢是欺負我沒錢?”李吉答道:“小人怎敢!一向沒有野味,以此不敢來。”史進道:“胡說!偌大一個少華山,恁地廣闊,不信沒有個獐兒兔兒。”李吉道:“大郎原來不知。如今近日上麵添了一夥強人,紮下個山寨,在上麵聚集著五七百個小嘍囉,有百十匹好馬。為頭那個大王喚做神機軍師朱武,第二個喚做跳澗虎陳達,第三個喚做白花蛇楊春。這三個為頭,打家劫舍。華陰縣裏不敢捉他,出三千貫賞錢召人拿他。誰敢上去惹他?因此上小人們不敢上山打捕野味,那討來賣!”史進道:“我也聽得說有強人,不想那廝們如此大弄,必然要惱人。李吉,你今後有野味時,尋些來。”李吉唱個喏,自去了。

史進歸到廳前,尋思:這廝們大弄,必要來薅惱村坊。既然如此,便叫莊客揀兩頭肥水牛來殺了,莊內自有造下的好酒,先燒了一陌順溜紙,便叫莊客去請這當

村裏三四百史家莊戶,都到家中草堂上,序齒坐下。教莊客一麵把盞勸酒,史進對眾人說道:“我聽得少華山上有三個強人,聚集著五七百小嘍囉,打家劫舍。這廝們既然大弄,必然早晚要來俺村中囉唕。我今特請你眾人來商議,倘若那廝們來時,各家準備。我莊上打起梆子,你眾人可各執槍棒前來救應。你各家有事,亦是如此。遞相救護,共保村坊。如若強人自來,都是我來理會。”眾人道:“我等村農,隻靠大郎做主。梆子響時,誰敢不來。”當晚眾人謝酒,各自分付,回家準備器械。自此史進修整門戶牆垣,安排莊院,拴束衣甲,整頓刀馬,提防賊寇,不在話下。

且說少華山寨中,三個頭領坐定商議。為頭的神機軍師朱武,雖無本事,廣有謀略。朱武當與陳達、楊春說道:“如今我聽知華陰縣裏出三千貫賞錢,召人捉我們。誠恐來時,要與他廝殺。隻是山寨錢糧欠少,如何不去劫擄些來,以供山寨之用?聚積些糧食在寨裏,防備官軍來時,好和他打熬。”跳澗虎陳達道:“說得是。如今便去華陰縣裏先問他借糧,看他如何。”白花蛇楊春道:“不要華陰縣去,隻去蒲城縣,萬無一失。”陳達道:“蒲城縣人戶稀少,錢糧不多。不如隻打華陰縣,那裏人民豐富,錢糧廣有。”楊春道:“哥哥不知,若去打華陰縣時,須從史家村過。那個九紋龍史進是個大蟲,不可去撩撥他。他如何肯放我們過去?”陳達道:“兄弟好懦弱!一個村坊過去不得,怎地敢抵敵官軍?”楊春道:“哥哥不可小覷了他,那人端的了得。”朱武道:“我也曾聞他十分英雄,說這人真有本事。兄弟休去罷。”陳達叫將起來,說道:“你兩個閉了鳥嘴!長別人誌氣,滅自己威風。也隻是一個人,須不三頭六臂,我不信。”喝叫小嘍囉:“快備我的馬來!如今便去先打史家莊,後取華陰縣。”朱武、楊春再三諫勸,陳達那裏肯聽。隨即披掛上馬,點了一百四五十小嘍囉,鳴鑼擂鼓,下山望史家村去了。

且說史進正在莊內整製刀馬,隻見莊客報知此事。史進聽得,就莊上敲起梆子來。那莊前莊後,莊東莊西,三四百史家莊戶,聽得梆子響,都拖槍拽棒,聚起三四百人,一齊都到史家莊上。看了史進頭戴一字巾,身披朱紅甲,上穿青錦襖,下著抹綠靴,腰係皮搭膊,前後鐵掩心,一張弓,一壺箭,手裏拿一把三尖兩刃四竅八環刀。莊客牽過那匹火炭赤馬,史進上了馬,綽了刀,前麵擺著三四十壯健的莊客,後麵列著八九十村蠢的鄉夫,各史家莊戶,都跟在後頭,一齊呐喊,直到村北路口擺開。卻早望見來軍,但見:

紅旗閃閃,赤幟翩翩。小嘍囉亂搠叉槍,莽撞漢齊擔刀斧。頭巾歪整,渾如三月桃花;衲襖緊拴,卻似九秋落葉。個個圓睜橫死眼,人人輒起夜叉心。

那少華山陳達,引了人馬,飛奔到山坡下,便將小嘍囉擺開。史進看時,見陳達頭戴幹紅凹麵巾,身披裹金生鐵甲,上穿一領紅衲襖,腳穿一對吊墩靴,腰係七尺攢線搭膊,坐騎一匹高頭白馬,手中橫著丈八點鋼矛。小嘍囉兩勢下呐喊,二員將就馬上相見。

陳達在馬上看著史進,欠身施禮。史進喝道:“汝等殺人放火,打家劫舍,犯著迷天大罪,都是該死的人。你也須有耳朵,好大膽,直來太歲頭上動土!”陳達在馬上答道:“俺山寨裏欠少些糧食,欲往華陰縣借糧,經由貴莊,借一條路,並不敢動一根草。可放我們過去,回來自當拜謝。”史進道:“胡說!俺家見當裏正,正要來拿你這夥賊。今日到來,經由我村中過,卻不拿你,倒放你過去,本縣知道,須連累於我。”陳達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相煩借一條路。”史進道:“甚麼閑話!我便肯時,有一個不肯。你問得他肯,便去。”陳達道:“好漢教我問誰?”史進道:“你問得我手裏這口刀肯,便放你去。”陳達大怒道:“趕人不要趕上,休得要逞精神!”史進也怒,掄手中刀,驟坐下馬,來戰陳達。陳達也拍馬挺搶來迎史進。兩個交馬,但見:

一來一往,一上一下。一來一往,有如深水戲珠龍;一上一下,卻似半岩爭食虎。左盤右旋,好似張飛敵呂布;前回後轉,渾如敬德戰秦瓊。九紋龍忿怒,三尖刀隻望頂門飛;跳澗虎生嗔,丈八矛不離心坎刺。好手中間逞好手,紅心裏麵奪紅心。

史進、陳達兩個鬥了多時。隻見戰馬咆哮,踢起手中軍器;槍刀來往,各防架隔遮攔。兩個鬥到間深裏,史進賣個破綻,讓陳達把槍望心窩裏搠來。史進卻把腰一閃,陳達和槍攧入懷裏來。史進輕舒猿臂,款扭狼腰,隻一挾,把陳達輕輕摘離了嵌花鞍,款款揪住了線搭膊,丟在馬前受降。那匹戰馬撥風也似去了。史進叫莊客將陳達綁縛了。眾人把小嘍囉一趕,都走了。史進回到莊上,將陳達綁在庭心內柱上,等待一發拿了那兩個賊首,一並解官請賞。且把酒來賞了眾人,教權且散。眾人喝采:“不枉了史大郎如此豪傑!”

休說眾人歡喜飲酒,卻說朱武、楊春兩個,正在寨裏猜疑,捉摸不定,且教小嘍囉再去探聽消息。隻見回去的人牽著空馬,奔到山前,隻叫道:“苦也!陳家哥哥不聽二位哥哥所說,送了性命。”朱武問其緣故,小嘍囉備說交鋒一節,怎當史進英勇。朱武道:“我的言語不聽,果有此禍。”楊春道:“我們盡數都去,和他死並如何?”朱武道:“亦是不可。他尚自輸了,你如何並得他過。我有一條苦計,若救他不得,我和你都休。”楊春問道:“如何苦計?”朱武附耳低言,說道:“隻除恁地。”楊春道:“好計!我和你便去,事不宜遲。”

再說史進正在莊上,忿怒未消,隻見莊客飛報道:“山寨裏朱武、楊春自來了。”史進道:“這廝合休,我教他兩個一發解官。快牽過馬來。”一麵打起梆子,眾人早都到來。史進上了馬,正待出莊門,隻見朱武、楊春步行已到莊前,兩個雙雙跪下,擎著兩眼淚。史進下馬來喝道:“你兩個跪下如何說?”朱武哭道:“小人等三個,累被官司逼迫,不得已上山落草。當初發願道:‘不求同日生,隻願同日死。’雖不及關、張、劉備的義氣,其心則同。今日小弟陳達不聽好言,誤犯虎威,已被英雄擒捉在貴莊,無計懇求,今來一徑就死。望英雄將我三人一發解官請賞,誓不皺眉。我等就英雄手內請死,並無怨心。”史進聽了,尋思道:“他們直恁義氣!我若拿他去解官請賞時,反教天下好漢們恥笑我不英雄。自古道:大蟲不吃伏肉。”史進便道:“你兩個且跟我進來。”朱武、楊春並無懼怯,隨了史進直到後廳前跪下,又教史進綁縛。史進三回五次叫起來,那兩個那裏肯起來。惺惺惜惺惺,好漢識好漢。史進道:“你們既然如此義氣深重,我若送了你們,不是好漢。我放陳達還你如何?”朱武道:“休得連累了英雄,不當穩便。寧可把我們去解官請賞。”史進道:“如何使得。你肯吃我酒食麼?”朱武道:“一死尚然不懼,何況酒肉乎!”當時史進大喜,解放陳達,就後廳上座置酒設席,管待三人。朱武、楊春、陳達拜謝大恩。酒至數杯,少添春色。酒罷,三人謝了史進,回山去了。史進送出莊門,自回莊上。

卻說朱武等三人歸到寨中坐下。朱武道:“我們不是這條苦計,怎得性命在此。雖然救了一人,卻也難得史進為義氣上放了我們。過幾日備些禮物送去,謝他救命之恩。”

話休絮繁。過了十數日,朱武等三人收拾得三十兩蒜條金,使兩個小嘍囉,趁月黑夜送去史家莊上。當夜初更時分,小嘍囉敲門,莊客報知史進。史進火急披衣,來到門前,問小嘍囉:“有甚話說?”小嘍囉道:“三個頭領再三拜複,特地使小校送些薄禮,酬謝大郎不殺之恩。不要推卻,望乞笑留。”取出金子遞與。史進初時推卻,次後尋思道:“既然送來,回禮可酬。”受了金子,叫莊客置酒,管待小校。吃了半夜酒,把些零碎銀兩賞了小校回山去了。又過半月有餘,朱武等三人在寨中商議,擄掠得一串好大珠子,又使小嘍囉連夜送來吏家莊上。史進受了,不在話下。

又過了半月,史進尋思道:“也難得這三個敬重我,我也備些禮物回奉他。”次日,叫莊客尋個裁縫,自去縣裏買了三匹紅戲錦,裁成三領錦襖子;又揀肥羊煮了三個,將大盒子盛了,委兩個莊客去送。史進莊上,有個為頭的莊客王四。此人頗能答應官府,口舌利便,滿莊人都叫他做賽伯當。史進教他同一個得力莊客,挑了盒擔,直送到山下。小嘍囉問了備細,引到山寨裏,見了朱武等。三個頭領大喜,受了錦襖子並肥羊酒禮,把十兩銀子賞了莊客。每人吃了十數碗酒,下山回歸莊內,見了史進,說道:“山上頭領多多上複。”史進自此常常與朱武等三人往來,不時間隻是王四去山寨裏送物事,不則一日。寨裏頭領也頻頻地使人送金銀來與史進。

荏苒光陰,時遇八月中秋到來。史進要和三人說話,約至十五夜來莊上賞月飲酒。先使莊客王四齎一封請書,直去少華山上,請朱武、陳達、楊春來莊上赴席。王四馳書徑到山寨裏,見了三位頭領,下了來書。朱武看了大喜,三個應允,隨即寫封回書,賞了王四五兩銀子,吃了十來碗酒。王四下得山來,正撞著如常送物事來的小嘍囉,一把抱住,那裏肯放。又拖去山路邊村酒店裏,吃了十數碗酒。王四相別了回莊,一麵走著,被山風一吹,酒卻湧上來,踉踉蹌蹌,一步一攧。走不得十裏之路,見座林子,奔到裏麵,望著那綠茸茸莎草地上,撲地倒了。

原來摽兔李吉,正在那山坡下張兔兒,認得是史家莊上王四,趕入林子裏來扶他,那裏扶得動。隻見王四搭膊裏突出銀子來,李吉尋思道:“這廝醉了。那裏討得許多!何不拿他些?”也是天罡星合當聚會,自然生出機會來。李吉解那搭膊,望地下隻一抖,那封回書和銀子都抖出來。李吉拿起,頗識幾字,將書拆開看時,見上麵寫著少華山朱武、陳達、楊春,中間多有兼文帶武的言語,卻不識得,隻認得三個名字。李吉道:“我做獵戶,幾時能勾發跡。算命道我今年有大財,卻在這裏!華陰縣裏見出三千貫賞錢,搏捉他三個賊人。叵耐史進那廝,前日我去他莊上尋矮丘乙郎,他道我來相腳頭踩盤。你原來倒和賊人來往!”銀子並書都拿去了,望華陰縣裏來出首。卻說莊客王四一覺直睡到二更,方醒覺來,看見月光微微照在身上。王四吃了一驚,跳將起來,卻見四邊都是鬆樹。便去腰裏摸時,搭膊和書都不見了。四下裏尋時,隻見空搭膊在莎草地上。王四隻管叫苦,尋思道:“銀子不打緊,這封回書卻怎生好!正不知被甚人拿去了?”眉頭一縱,計上心來,自道:“若回去莊上,說脫了回書,大郎必然焦躁,定是趕我出去。不如隻說不曾有回書,那裏查照。”計較定了,飛也似取路歸來莊上,卻好五更天氣。史進見王四回來,問道:“你如何方才歸來?”王四道:“托主人福蔭,寨中三個頭領都不肯放,留住王四,吃了半夜酒,因此回來遲了。”史進又問:“曾有回書麼?”王四道:“三個頭領要寫回書,卻是小人道:三位頭領既然準來赴席,何必回書?小人又有杯酒,路上恐有些失支脫節,不是耍處。”史進聽了大喜,說道:“不枉了諸人叫做賽伯當,真個了得!”王四應道:“小人怎敢差遲,路上不曾住腳,一直奔回莊上。”史進道:“既然如此,教人去縣裏買些果品案酒伺候。”

不覺中秋節至,是日晴明得好。史進當日分付家中莊客,宰了一腔大羊,殺了百十個雞鵝,準備下酒食筵宴。看看天色晚來,怎見得好個中秋?但見:

午夜初長,黃昏已半,一輪月掛如銀。冰盤如晝,賞玩正宜人。清影十分圓滿,桂花玉兔交謦。簾櫳高卷,金杯頻勸酒,歡笑賀升平。年年當此節,酩酊醉醺醺。莫辭終夕飲,銀漢露華新。

且說少華山上朱武、陳達、楊春三個頭領,分付小嘍囉看守寨柵,隻帶三五個做伴,將了樸刀,各跨口腰刀,不騎鞍馬,步行下山,徑來到史家莊上。史進接著,各敘禮罷,請入後園。莊內已安排下筵宴,史進請三位頭領上坐,史進對席相陪。便叫莊客把前後莊門拴了。一麵飲酒,莊內莊客輪流把盞,一邊割羊勸酒。酒至數杯,卻早東邊推起那輪明月,但見:

桂花離海嶠,雲葉散天衢。彩霞照萬裏如銀,素魄映千山似水。一輪爽塏,能分宇宙澄清;四海團,射映乾坤皎潔。影橫曠野,驚獨宿之烏鴉;光射平湖照雙棲之鴻雁。冰輪展出三千裏,玉兔平吞四百州。

史進正和三個頭領在後園飲酒,賞玩中秋,敘說舊話新言。隻聽得牆外一聲喊起,火把亂明。史進大驚,跳起身來,分付:“三位賢友且坐,待我去看。”喝叫莊客不要開門,掇條梯子,上牆打一看時,隻見是華陰縣縣尉在馬上,引著兩個都頭,帶著三四百士兵,圍住莊院。史進和三個頭領隻管叫苦。外麵火把光中,照見鋼叉、樸刀、五股叉、留客住,擺得似麻林一般。兩個都頭口裏叫道:“不要走了強賊!”

不是這夥人來捉史進並三個頭領,有分教:史進先殺了一兩個人,結識了十數個好漢,大鬧動河北,直使天罡地煞一齊相會。直教蘆花深處屯兵士,荷葉陰治戰船。畢竟史進與三個頭領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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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滸傳》

《水滸傳》正文
第一回 張天師祈禳瘟疫 洪太尉誤走妖魔 第二回 王教頭私走延安府 九紋龍大鬧史家村 第三回 史大郎夜走華陰縣 魯提轄拳打鎮關西 第四回 趙員外重修文殊院 魯智深大鬧五台山 第五回 小霸王醉入銷金帳 花和尚大鬧桃花村 第六回 九紋龍剪徑赤鬆林 魯智深火燒瓦罐寺 第七回 花和尚倒拔垂楊柳 豹子頭誤入白虎堂 第九回 柴進門招天下客 林衝棒打洪教頭 第十回 林教頭風雪山神廟 陸虞候火燒草料場 第十一回 朱貴水亭施號箭 林衝雪夜上梁山 第十二回 梁山泊林衝落草 汴京城楊誌賣刀 第十三回 急先鋒東郭爭功 青麵獸北京鬥武 第十四回 赤發鬼醉臥靈官殿 晁天王認義東溪村 第十五回 吳學究說三阮撞籌 公孫勝應七星聚義 第十六回 楊誌押送金銀擔 吳用智取生辰綱 第十七回 花和尚單打二龍山 青麵獸雙奪寶珠寺 第十八回 美髯公智穩插翅虎 宋公明私放晁天王 第十九回 林衝水寨大並火 晁蓋梁山小奪泊 第二十回 梁山泊義士尊晁蓋 鄆城縣月夜走劉唐 第二十一回 虔婆醉打唐牛兒 宋江怒殺閻婆惜 第二十二回 閻婆大鬧鄆城縣 朱仝義釋宋公明 第二十三回 橫海郡柴進留賓 景陽岡武鬆打虎 第二十四回 王婆貪賄說風情 鄆哥不忿鬧茶肆 第二十五回 王婆計啜西門慶 淫婦藥鴆武大郎 第二十六回 偷骨殖何九送喪 供人頭武二設祭 第二十七回 母夜叉孟州道賣人肉 武都頭十字坡遇張青 第二十八回 武鬆威鎮安平寨 施恩義奪快活林 第二十九回 施恩重霸孟州道 武鬆醉打蔣門神 第三十回 施恩三入死囚牢 武鬆大鬧飛雲浦 第三十一回 張都監血濺鴛鴦樓 武行者夜走蜈蚣嶺 第三十二回 武行者醉打孔亮 錦毛虎義釋宋江 第三十三回 宋江夜看小鼇山 花榮大鬧清風寨 第三十四回 鎮三山大鬧青州道 霹靂火夜走瓦礫場 第三十五回 石將軍村店寄書 小李廣梁山射雁 第三十六回 梁山泊吳用舉戴宗 揭陽嶺宋江逢李俊 第三十七回 沒遮攔追趕及時雨 船火兒夜鬧潯陽江 第三十八回 及時雨會神行太保 黑旋風鬥浪裏白條 第三十九回 潯陽樓宋江吟反詩 梁山泊戴宗傳假信 第四十回 梁山泊好漢劫法場 白龍廟英雄小聚義 第四十一回 宋江智取無為軍 張順活捉黃文炳 第四十二回 還道村受三卷天書 宋公明遇九天玄女 第四十三回 假李逵剪徑劫單人 黑旋風沂嶺殺四虎 第四十四回 錦豹子小徑逢戴宗 病關索長街遇石秀 第四十五回 楊雄醉罵潘巧雲 石秀智殺裴如海 第四十六回 病關索大鬧翠屏山 拚命三火燒祝家莊 第四十七回 撲天雕雙修生死書 宋公明一打祝家莊 第四十八回 一丈青單捉王矮虎 宋公明兩打祝家莊 第四十九回 解珍解寶雙越獄 孫立孫新大劫牢 第五十一回 插翅虎枷打白秀英 美髯公誤失小衙內 第五十二回 李逵打死殷天錫 柴進失陷高唐州 第五十三回 戴宗智取公孫勝 李逵斧劈羅真人 第五十四回 入雲龍鬥法破高廉 黑旋風探穴救柴進 第五十五回 高太尉大興三路兵 呼延灼擺布連環馬 第五十六回 回吳用使時遷盜甲 湯隆賺徐寧上山 第五十七回 徐寧教使鉤鐮槍 宋江大破連環馬 第五十八回 三山聚義打青州 眾虎同心歸水泊 第五十九回 吳用賺金鈴吊掛 宋江鬧西嶽華山 第六十回 公孫勝芒碭山降魔 晁天王曾頭市中箭 第六十一回 吳用智賺玉麒麟 張順夜鬧金沙渡 第六十二回 放冷箭燕青救主 劫法場石秀跳樓 第六十三回 宋江兵打北京城 關勝議取梁山泊 第六十四回 呼延灼夜月賺關勝 宋公明雪天擒索超 第六十五回 托塔天王夢中顯聖 浪裏白跳水上報冤 第六十六回 時遷火燒翠雲樓 吳用智取大名府 第六十七回 宋江賞馬步三軍 關勝降水火二將 第六十八回 宋公明夜打曾頭市 盧俊義活捉史文恭 第六十九回 東平府誤陷九紋龍 宋公明義釋雙槍將 第七十回 沒羽箭飛石打英雄 宋公明棄糧擒壯士 第七十一回 忠義堂石碣受天文 梁山泊英雄排座次 第七十二回 柴進簪花入禁院 李逵元夜鬧東京 第七十三回 黑旋風喬捉鬼 梁山泊雙獻頭 第七十四回 燕青智撲擎天柱 李逵壽張喬坐衙 第七十五回 活閻羅倒船偷禦酒 黑旋風扯詔謗徽宗 第七十六回 吳加亮布四鬥五方旗 宋公明排九宮八卦陣 第七十七回 梁山泊十麵埋伏 宋公明兩贏童貫 第七十八回 十節度議取梁山泊 宋公明一敗高太尉 第七十九回 劉唐放火燒戰船 宋江兩敗高太尉 第八十回 張順鑿漏海鰍船 宋江三敗高太尉 第八十一回 燕青月夜遇道君 戴宗定計出樂和 第八十二回 梁山泊分金大買市 宋公明全夥受招安 第八十三回 宋公明奉詔破大遼 陳橋驛滴淚斬小卒 第八十四回 宋公明兵打薊州城 盧俊義大戰玉田縣 第八十五回 宋公明夜度益津關 吳學究智取文安縣 第八十六回 宋公明大戰獨鹿山 盧俊義兵陷青石峪 第八十七回 宋公明大戰幽州 呼延灼力擒番將 第八十八回 顏統軍陣列混天象 宋公明夢授玄女法 第八十九回 宋公明破陣成功 宿太尉頒恩降詔 第九十回 五台山宋江參禪 雙林鎮燕青遇故 第九十一回 宋公明兵渡黃河 盧俊義賺城黑夜 第九十二回 振軍威小李廣神箭 打蓋郡智多星密籌 第九十五回 宋公明忠感後土 喬道清術敗宋兵 第一百回 張清瓊英雙建功 陳瓘宋江同奏捷 第一百零一回 謀墳地陰險產逆 踏春陽妖豔生奸 第一百零二回 王慶因奸吃官司 龔端被打師軍犯 第一百零四回 段家莊重招新女婿 房山寨雙並舊強人 第一百零五回 宋公明避暑療軍兵 喬道清回風燒賊寇 第一百零六回 書生談笑卻強敵 水軍汨沒破堅城 第一百零七回 宋江大勝紀山軍 朱武打破六花陣 第一百零九回 王慶渡江被捉 宋江剿寇成功 第一百一十一回 張順夜伏金山寺 宋江智取潤州城 第一百一十二回 盧俊義分兵宣州道 宋公明大戰毗陵郡 第一百一十四回 寧海軍宋江吊孝 湧金門張順歸神 第一百一十五回 張順魂捉方天定 宋江智取寧海軍 第一百一十六回 盧俊義分兵歙州道 宋公明大戰烏龍嶺 第一百一十七回 睦州城箭射鄧元覺 烏龍嶺神助宋公明 第一百一十八回 盧俊義大戰昱嶺關 宋公明智取清溪洞 第一百一十九回 魯智深浙江坐化 宋公明衣錦還鄉 第一百二十回 宋公明神聚蓼兒窪 徽宗帝夢遊梁山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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