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湘子全傳》 作者:楊爾曾年代:明末266   

《韓湘子全傳》正文 第二十回 美女莊漁樵點化 雪山裏牧子醒迷

美女莊漁樵點化雪山裏牧子醒迷

禦氣餐霞伴老君,服形厭世出蒼垠。
五行顛倒成金鼎,三景皈依淩紫氛。
焦尾漫調仙侶曲,錦囊應有王虛文。
相期脫卻塵褒去,紫府瓊宮生繹雲。

話說那樹叢裏去處叫做三山莊地方,前後三百裏廣闊,也有四五百家人家住著,家家有幾個女子,共有七八百個女子,因此喚為三美女莊,看官,且說為何這一個地方就有這許多女子?隻因韓退之不肯棄職修行,藍彩和特特久這個去處化出這一所莊屋,鋪排出一個酒店,叫明月、清風變作美女,待退之進去躲雪,就把美女局去試他的心。

果然,退之和張千、李萬擋風冒雪趕到這莊門前,見有一個灑店,不勝歡喜,慌忙下了馬,附著張千的耳朵說道:“進店家去,不要說我是禮部尚書韓老爺,隻說是到潮洲去尋夥計算賬的客人。”

張千顛頭應了,挑著行李前走。退之隨後跟進店中,揀一副座頭坐下。那過賣就來問道:“客官用酒不用酒?”

退之道:“這般冷天,怎的不吃酒?先把上好的酒漩熱些拿來我吃,然後做飯。”

過賣道:“酒有上好的,燙也燙得熱,隻是吃了要醉人。”

退之邊:“吃酒不醉,如同活埋。若是淡酒吃了不醉的,也沒人來買了。”

過賣道:“古來說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因此上不勸客官吃酒。”

退之道:“你這裏是恁麼地方?”

過賣道:“喚做三山美女莊。”

退之道:“美男破老,美女破舌,從古所戒,為何取這樣一個地名?”

過賣道:“小孩兒沒娘,說起話長,我這三四百人家隻會養娜兒,再不養一個孩子。這許多娜兒俱各長成,未曾出嫁,因此喚做三山美女莊。比如我店主人有個女兒,名喚明月仙,今庚三十八歲了,算命的說,目下該有一個貴人來娶他做二夫人。還不知貴人幾時臨門?若再挫一年就是三十九歲,可不頭白了。明月仙有一個妹子,名喚清風仙,今年也是三十一歲。算命的說,他那八個字中穩隱的有三個貴子。店主人也思量把與人做小奶奶,圖日後生得兒子,好享福。”

退之再欲問他,準知張千聽得不耐煩,大聲叫過賣道:“你這人不來燙酒伏侍,隻管閑誂白話,不像個做生意的人!”

那過賣聽見張於叫他,忙忙轉身來搬酒荷,擺在桌子上麵,把一隻碗,斟一碗熱酒,放在退之麵前。退之拿起便吃,剛剛吃得一碗,隻見店衛邊走出一個人來,看了退之,瞅了一眼,道:“我家明月仙夜來夢見一體半老貴人,頭戴襆頭,身穿朝服,手執象簡,到他房中同拜花燭。你們在門前支撐生意,須要著眼看看,貴人不要錯過了。”

說罷,依先走進裏麵去。過賣笑道:“你看,我主人家這般雪天,寒冷得了不得,還睡不醒,做春夢哩。”

退之聽了他說話,心中就如抓癢一般,欲言不言。過賣近前問道:“老客官從那裏地方來?如今要到潮陽有何事幹?”

退之道:“我與一個夥計台本生理,他久不回來,如今去尋他算賬。”

過賣道:“算賬,算賬,橫風打戧,若肯混賬,到是了當。”

道猶未了,幾見對麵朱樓畫閣之上一個美貌女子,倚著欄杆,手卷珠簾,唱道:

聞說功臣拜禱,南壇瑞雪紛。普救黎民困,枯搞禾苗潤。今得宰相到來臨,自古道貴人難近。斂社會一羞,免不得相恭敬。

退之聽得聲音似鶯囀喬林,忙忙抬頭看時,不覺魂飛天外,魄散九霄,左回右顧,注目凝睛。那女子秋波斜溜,眉黛偷顰,屢屢送情,遙遙寄意。

退之看了一會,便叫道:“再鏃熱酒來。”

過賣捧壺當麵。退之問道:“你主人家姓恁名誰?”

過賣道:“我店主人老爹叫做賈似真。”

退之道:“這三四百人家共有幾姓?”

過賣道:“都是賈。”

退之又道:“那朱欄畫閣上麵還是主人家的臥樓?是客樓?”

過賣道:“主人臥房直在後麵第七層房子內,這樓上是主人女兒明月仙的臥樓。”

退之道:“天色將晚了,雪又大得緊,不知前途有好客店安歇麼?”

過賣道:“這般雪天,前途客店又遠,去不得了,我這店中極好安歇,但憑老客自裁。”

退之道:“既然如此,你打掃一間潔靜房屋,待我安歇一宵,明早便行。”

過賣道:“房子、床鋪,件件幹淨的,不消打掃得,就是這明月仙樓下,極是清潔幽雅,任從客官安置。”

遲之道:“樓下倒好。”

便叫張千、李萬搬了行李,跟著過賣,走禮樓下看時,果然精致得緊。退之心中暗喜,掇了一張椅子,傍著欄杆坐著。坐不多時,隻聽得咿軋門響,裏麵走出一個人來,正是那姓賈的主人。

退之便立起身來迎他。那賈似真斂氣躬身,近前喏道:“相公請見禮了。”

退之還廠一個揖,道:“老夫經紀營生,偶從貴處經過,借宿一宵,主人翁何為這股稱呼。賈似真道:“小女明月仙夜夢貴人與他同拜花燭,候至此時,不見有他客到來,止有相公三位借我家安歇,正應小女的夢了,豈不是有緣千裏能相會?在下情願把兩個小女都嫁與相公,以成吉夢。”

退之聽得這一句,恰便似抓著癢處一般,便悄悄問張千道:“我正沒有公子,若娶了這個二夫人,生下一男半女,也是韓門後代。但不知他是頭婚?是二婚?”

張千道:“老爺既要生兒子,管他頭婚二婚,熟罐子偏會養兒子。”

李萬道:“據小人主見,又不足這般說。”

退之暗道:“你主意是恁麼樣光景?”

李萬道:“這般大雪,我們付將計就什,老爺贅在他家住時,落得嚼他的飯食,睡他家娘子,等他天晴,我們一溜煙走去到任,若得恩賜回鄉,老爺也不要馳驛,依先打這條路轉來。倘或二夫人生得公子,穩定帶他回家,也管不得老夫人吃醋撚酸;若不曾生得公子,老爺隻哄他說我到家就著人來取你,且把這件事瞞過老夫人,省得耳根鬧吵。不知老爺主意若阿?”

退之低頭想一想,道:“李萬說得甚有理。”

即轉身上前,對賈似真說道:“實不相瞞,我是朝中禮部尚書,姓韓,因諫迎佛骨,被貶到潮州為刺史,今庚五十多歲,正應著令愛夢見的半老貴人。隻是我夫人尚在,令愛就是嫁我,止好做二夫人,須要與令愛說過。”

賈似真道:“算命的算定小女目下有貴人娶做二夫人,又與夢相符合、莫說做二夫人,就是鋪床迭被做通房也是情願的,何須講過。”

退之見他應允,一似孩兒吃糖,貧子拾寶,滿臉堆下笑來。

當下,賈似真叫丫環:“快請兩位小姐出來,趁此吉日,與韓貴人成親。”

不移時,叮當佩響,蘸鬱香飄,四個丫環,一個叫做標致,一個叫做致標,一個叫做希奇,一個叫做奇希,他四個簇擁著明月仙、清風仙出來拜見退之。退之就與他拜了花燭,同歸羅帳。隻見樓上擺下酒果一桌,這酒不知是真是假?看官聽說,這酒原來就是退之壽誕那一日擺與湘子吃的那一張桌麵,其時湘子差天將運在這裏,今日擺將出來,試退之記得不記得,隻見明月仙手捧金杯,滿斟綠蟻,遞與退之,道:

酒泛羊羔,大雪紛紛日未消。喜得有緣相會,鳳友駕交。鸞交來,同歡笑。請寬袍,今宵恩愛,百歲樂滔滔。

退之接酒飲了。清風仙又斟一懷酒,遞上退之,唱道:

玉斝香醪,且喜新知是故交。隻願青絲綰結,白首同調。切莫半路相拋。請寬袍,憐新棄舊,風雨打花朝。

退之接酒在手,問道:“二位新人,這兩個大丫環曾有丈夫麼?”

明月仙道:“妾身姊妹今日才得伏事貴人,如何丫環得有丈夫?”

退之道:“他們既不曾有丈夫,趁著今日良宵,將標致配與張千,致標配與李萬,也是春風一度。”

明月仙道:“謹依貴人嚴命。”

當下,退之叫張千、卡萬道:“兩位夫人把標致、致標配與汝二人為夫婦,汝兩個可磕頭謝了夫人。”

張千扯一扯退之,低聲說道:“老爺,你隻見佳人嬌樣,全不想這些人都不是凡人骨相。我記得那撐船的曾說:過得美女莊,才是翰林郎。看今朝景象,明白是裝成榜樣。倘被他騙了行囊,化作清風飄蕩,那時節,就是神仙也難主張。”

退之道:“你不要多言;這是我的老運通。”

張千道:“不要說老運,隻怕要倒運。”

退之大喝道:“我做了朝廷大臣,不知見過多少奇異古怪的事,今日這件小事兒,倒要你多口饒舌!本待趕妝回去,大夫人隻說我不能容人,且饒你這一次!”

喝得張千喏喏連聲而退。

當下,明月仙斂衽上前道:“大人不責細人之過,且請息怒。”

那標致、致標捧著中靴衣服,遞與退之脫換。退之忙忙地把身上衣服巾靴脫了下來,轉過希奇、奇希接去;一麵穿上新鮮巾服,一麵吩咐張千、李萬,俱出外廂伺候。明月仙、清風仙攜著退之手吟道:

說我家窮家不窮,安眠自在過秋冬。
雖然無總田和產,薄薄家私賽鄧通。

退之左顧右盼,答道:

笑我身窮道不窮,皇恩遷轉在秋冬。
雖然半百非羊少,管取生兒老運通。

明月仙笑道:“玉女八十歲而懷老聃,妾止三十八歲,妹子止得三十一歲,正好生育,先請安眠,姊妹俱來陪侍。”

退之正要脫衣上床,不想那衣帶收得緊緊的,就像有人拽著索頭一般,看看地懸空吊將起來,睜眼再看時,一個人影兒也不見有,慌得退之叫喊如雷。張千道:“這般時節,老爺正好做新郎,為何叫喊起來?想這兩個夫人兜搭的了。”

李萬道:“不是夫人兜搭,隻怕是那話兒事發。”

兩個定睛隻一看時,那裏有恁麼房屋?恁麼美女?隻見退之高高的吊在鬆樹上,樹梢頭掛昔一幅白紙,上有詩四句。詩雲:

笑殺癡迷老相儒,貪官戀色苦躊躇。
而今繃吊鬆梢上,何不朝中再上書?

張千連忙上前解放退之下來。退之羞慚滿麵,看了這詩,更增惶愧。正在沒法,忽聽得歌聲隱隱,四下裏一望,原來是一個樵夫,挑著一擔柴,踏著雪,唱著歌而來。歌聲漸近,退之聽時,乃是四句山歌。歌雲:

執斧樵柴早出月,山妻叮囑最堪聽。
朝來雨過山頭滑,莫在山顛險處行。

退之聽罷,不覺腮邊兩淚交流,叫張千道:“那打柴的不過是個愚夫,妻子不過是個愚婦,他也曉得險處當避。占雲:‘高官必險’。我到不知回避,致有今日的苦,是不如這個愚夫愚婦了。”

正說話間,樵夫已到麵前,張千便問他道:“我老爺為國為民,受這般磨折,你住在這深山窮穀之中,必然是廩有餘糧,機有餘布,俗話說:‘有得穿有得吃的人,決不是灶下無柴,甕中無米,有一餐沒一餐的主子,’為何衝寒冒露,也來打柴?”

樵夫道:“我們四季斲柴都是有渾名的。”

退之道:“判下山柴隨時砍伐,有恁麼諢名?”

樵夫道:“老大人你不要隻逞自己聰明,笑我樵夫愚蠢。我們春天砍柴叫做初得地,夏天砍柴叫做望前行,秋天砍柴叫做正好修,冬天砍柴叫做寒退枝。”

退之聽了“寒退枝”三字,暗暗忖量道:“好古怪,這樵夫說話句句含著譏諷,又說我的表字,明明是個暗裏藏閹。”

張千道:“樵哥,樵哥,你不要之乎也者在魯班麵前掉花斧,我借問你一聲,要往潮州地方,從那一條路上去才有人家好安歇?”

樵夫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東西南北四邊都有人家,隨分擇一家安歇就是,何消問我。”

張千喝道:“隻因四下裏不見人影,我們要揀近便路兒走,故此問你一聲,你滿口胡柴,是何道理?況我老爺是朝中官宰,因貶謫潮陽,在此經過,遇著這天大雪,問你一條走路,又不是低三下四的人,你如何這油嘴騙舌!若是在長安的性兒,就亂棒打你一頓,還要枷示在十字街頭!”

退之道:“張千,你不要鬧嚷,你牽住了馬,待我自問他一個下落。”

退之便近前一把扯住樵夫,說道:“我韓愈在朝時也曾興利除害,為國憂民,南壇祈雪,拯濟萬方,今日在這裏受苦,竟沒個人來救我。”

樵夫道:“老大人說是在朝官宰,這等時節,怎的不在那紅樓暖閣中間烹羔煮酒,熾炭偎香,擁著燕姬趙女,擲綠推紅,卻來此處奔馳,也甚沒要緊?”

退之道:“隻因皇帝貶我到潮州為刺史,行至此處,迷蹤失徑,不能前去,望老兄指教往那一方去是潮州的大路,有人家可以借宿得?”

樵夫道:“老大人原來是一個老士,路兒還不曉得。潮州的路徑,我說與你聽:前去潮州崎嶇難走,險怪難行。”

退之道:“上命嚴緊,勢不由己,就是難走,我也決然要去的,隻求你說一聲,此去還有多少路程?”

樵夫道:“路到隻得三二千裏了,恰是人煙稀少,有許多去不得的事哩,且聽我慢慢說來:

老士不要忙,聽我細分講。前麵黃土峽,便是顛險處。腳踏陂底崖,手攀葛藤附。手要攀得牢,腳要踏得住。若還失了腳,送你殘生去。轉過一山頭,一步難一步。妖精鬼怪多,填塞往來路。”

退之道:“怎見得都是精怪?”

樵夫道:

玄豹為禦史,黑熊為知府;魑魁為通判,魍魎為都護;豹狼掌縣事,猛虎管巡捕;獐麂做吏卒,兔鹿是黎庶;獅羊開張店,買賣人肉鋪。

退之道:“這一班走獸怎麼會得做官?會得做買賣?你說我也不信。”

樵夫道:

多年老猴精,醃臘是主顧。你問他相識,他知潮陽路。若要知吉凶,神廟簽不誤。連求三個下,教你心驚怖。秦嶺主仆分,馬死藍關渡。那時不自由,生死從天付。我是山中人,不識士途路。你要到潮陽,澗下問漁父。

退之聞說此話,嚇得遍體酥麻,手足也動不得,扯住樵夫道:“樵哥,你老實與我說,打那一條路去好?不要隻把言語來恐嚇我。”

樵夫道:“你不聽我說話,我說也是徒然。那東澗下有一漁父,他是慣走江湖,穿城過市做賣買的,頗曉得路頭,你自去問他便了。”

退之回頭看東澗時,這樵夫連影子也沒有了。慌得退之叫張千道:“樵夫那裏去了?”

張千、李萬道:“大家都在這裏,不曾看見他從那一條路去。”

退之道:“我正問著他,他哄我轉頭看東澗,就不見了,豈不是對鬼說了半日話?”

張千道:“老爺不要管他,大家趕路要緊。”

退之道:“且不要忙,那東澗下果然有個漁父在那裏釣魚,待我再去問他一聲,走也不遲。”

退之便一步步捱到澗邊,叫道:“漁翁哥,此去潮州還有多少路程?”

漁父道:“要到潮州,早哩,早哩!”

退之道:“我聽得說旱路上不好走,不知水路去可得平安無事否?”

漁父道:“水路到也去得,但那愚人睡著還未醒哩。”

退之道:“你就是漁人,現在麵前說話,怎麼說還未醒來?”

漁父道:“我不是漁人,眼跟前倒有一個愚人在這哩。”

退之道:“漁翁你高姓?今庚多少高了?高居在那廂?”

漁父道:“名高、年高、居高都要招災惹禍。我隱姓埋名,巢居穴處,不計甲子,不怕風波,不過是個海上釣鼇客,難比朝中名利臣。”

退之道:“你這般養高,到也是了,隻是少些見識。”

漁父道:“我是非不理,寵辱不驚,釣得魚兒換一壺美酒,吃得醺醺醉倒,斜枕船頭,臥看夕陽西下,好不快活,少恁麼見識?”

退之道:“豈不聞夜靜水寒魚不餌,滿船空載月明歸。如今這般天氣,江河俱凍合了,你卻在此釣魚,豈不是少些見識?”

漁父道:“你說的是那水寒魚不餌早回頭的高魚,我釣的是那迎風吸浪,擺尾搖頭,吞了釣脫不得的寒魚。”

退之對張千道:“好古怪,先前那樵夫說我的表字,如今這個漁翁又說我的表字,真是古怪!”

張千道:“恁麼古怪,不過是趁口胡柴。待小人把他打上一頓,他自然不敢油嘴了。”

漁父聽見張千要打他,掩口大笑,過澗那邊去就不見了。

退之道:“不好了!不好了!這漁父又是一個鬼?”

張千道:“鬼在那裏?”

李萬道:“眼的的三個人,搗了半日的鬼。”

張千道:“世上有五佯鬼,不知他是那一樣?”

李萬道:“怎見得鬼有五佯?”

張千道:“見人說的話一味是甜言美語,哄得人花撲撲的喜歡他,恰不識得他是綿裏針,腹裏劍,笑裏刀,這便叫做柔鬼;有一等行動生硬,說話裝憨,心裏指望這人的東西,卻不肯說一句善求的話,隻把自家的門麵裝得緊緊的,不怕這人不送東西與他,這便叫做厲鬼;有一等見了人的東西就思量要,卻沒本事去要他的,見他與了別人,心中便起妒忌,不怯氣他,這便叫做怨鬼;有一等思量要人這一件物事,到把那一件說將來,團團圈圈,做了一個大局麵,等那個人不知不覺墮在他的圈套中間,把這件物事送與他,就如天上起的蜃一般,暗地裏攝了人的物事,這便叫做垢鬼;有一等指東話西,借南影北,代人囑托公事,說合婚姻,保賣田產,過繼男女的;這便叫做白日鬼。看起這個漁父、樵夫,大約是個白日鬼。”

退之道:“我見了鬼,多分要死了。”

張千道:“白日鬼是人人曉得的,那裏會捉殺人。”

李萬道:“老爺不必猜疑,小的算來,還是湘子大叔變化漁父、樵夫來點化老爺,那裏是鬼。”

果然這樵夫是湘子化的,這漁父是藍彩和化的,兩個三言兩語,把退之譏諷了一場,退之隻是不悟,到被李萬猜著了。張千道:“胡猜亂猜都是沒有用的,且趕上前路尋覓店家,安歇一宵,明日又好走路。”

退之道:“張千,你且帶住了馬,待我把雪作賦一篇,以抒情況。”

賦雲:

雪者,雨露之精英,豐年之祥瑞。一片呼為鵝毛,二片呼為鳳耳,三片為攢,四片為聚,五片為天花,六片為六出。氣有升有降,颼颼冷冷布乾坤;味有重有輕,藹藹和和長禾稼。資清以化,乘氣以霏;值象能鮮,即潔成素;天工剪水,宇宙飛綿。品之有四美焉:落地無聲,靜也;沾衣不染,潔也;高下平鋪,白也;洞窗輝映,明也。透簾穿戶,密灑歌樓,駕鴦瓦半似妝銀;漫屋填溝,亂飄僧舍,翡翠樓全如曳練。裝成獅子勢雄豪,攢簇梨花金刀添冷;剪碎齊紈形燦爛,堆成柳絮羅綺生寒。想樵夫山徑迷蹤路,料漁翁罷釣歸南浦。路絕行人,客無伴侶。見孤村,招沽酒旗;聽孤雁,人無書度。亂紛紛白鴛群飛,撲簌簌素鵬展翅。一山玉砌,遊子魂迷;萬戶粉封,行人腹斷。畏寒貧士祝天公少下三分,玩景王孫願藤六平添幾尺。宜長鬆,宜修行,又宜怪石峻贈;宜巧石,宜老梅,偏宜深山窈窕,正是盡道豐年瑞,豐年瑞若何?長安有貧者,宜瑞不宜多。

退之賦罷,筆凍手僵,寒色可掬。張千道:“老爺,雪越發下得大了,怎生斲一砍。是好?”

退之道:“風掃地,雪為燈,齧雪吞氈古有人。我既學不得袁安高臥雪,豈辭千裏路難行。”

張千道:“老爺,你當時不聽人言語,戀著功名不肯休。今朝雪擁前無路,鴉噪梟鳴在上頭。”

退之默默無言,淒惶趲路,不想那風越狂,雪越大,腹中饑餓,身體疲勞,因下馬,同一行人躲著雪,口占《山坡羊》一首:

路迢迢,藍關不到;恨悠悠,饑寒難保。白茫茫,馬不能前;步遲遲,進退多顛倒。夢魂消,些辭難遠招,終年結果真難料。命蹇時乖,忠心天表。蕭條滿荒山,雪亂飄林皋,苦迎眸鴉叫號。

退之吟罷,不勝傷感,又上馬行。行過數裏,到一個山凹去處,卻有好幾條去路,不知從那一條去是潮陽大路?正在那裏沒做理會處,隻見一個牧童東張西望,在那裏尋牛。退之要問他一聲,恐怕又吃他一場沒意思,隻得心生一計,叫牧童道:“童兒,童兒,你尋些恁麼?”

牧童道:“我不見了一隻牛,在此找尋/退之道:“你從那裏來,就不見了?”

牧童道:“我從長安跟著這牛兒來,他一路上頭也不回,不知怎的,到來個所在,越地裏便不見了。”

退之道:“我到看見一隻牛在一個所在,隻是不知是你的牛也不是?你若肯指引我往潮州去路頭,我便領你去尋著那隻牛。”

牧童拍手笑道:“你休哄我,我的牛相貌清奇,形容古怪,乃是一隻異樣的牛,你如何認得他?”

退之道:“你的牛不過是四蹄雙角,細尾巨頭,鼻孔穿繩,眼眶戴罩,有恁麼異樣?”

牧童道:“世上的牛有許多名色,怎麼比得我的牛。我一一說與你聽:

背上三洛不轉頭,崛頭崛腦是強牛;偎頭束尾不推磨,臥倒地上是懶牛;豎起尾巴常放屁,垃圾醃臢是臭牛;打下荊條全不怕,橫行直撞是蠻牛;遍身生瘡脊背爛,肉消腿軟是瘟牛;踏著尾巴頭不動,不死不活是呆牛,身拖梨耙去鋤田,走了不住是癡牛;有錢萬貫不會使,咬薑呷醋苦瞅嗽,守財俚吝招人怪,綽號原來是村牛;頭戴吳江沿口帽,裝腔做勢去蹴球,要學子弟風流樣,到底稱呼是賊牛。我的牛兒潤澤烏青無比賽,不是人間一樣牛,今朝若還尋不見,主人鞭樸實堪愁。”

退之道:“當年老子出函穀關,指引尹喜度脫如來的時節,曾騎著青牛,你又不是仙童,如何說尋青牛?”

牧童笑道:“我雖不是仙童,卻也不是等閑的人,你何不棄了官職,跟我修行,不到潮州去也罷!”

退之道:“我侄兒韓湘子三番五次勸我出家,我也不情願跟他,今日如何肯跟你這童子。”

牧童道:“若說那韓湘子,我也認得他,他是上八洞神仙。你不跟我去修行,是你沒福了。”

退之聽見牧童說認得湘子,便道:“牧童哥,我正要見湘子一麵,他如今在那裏?勞你替我說一聲,叫他快來救我。若再淹留幾日不來,我定死在這深山曠野了。”

牧童道:“老大人,你說話全不知事,虧你在朝中做官。”

退之道:“我不知那一件事?”

牧童道:“要我對韓神仙說,叫他來見你,就是不知事了。”

退之道:“牧童哥,你不知道,我一來有王命在身,二來湘子是我的侄兒,三來我曾撫養湘子成人長大,四來湘子曾許來藍關救我,故此勞你尋他。”

牧童道:“那為仙的脫了名韁利鎖,丟了父母妻兒,再沒有一件掛在他心上,那裏有功夫來記掛你這叔父。”

退之道:“他既不有來,我寧死也不去尋他了。”

牧童道:“既是如此,請大人尊便,莫誤了欽限。”

退之道:“牧童哥,你生長在這裏,曉得這裏是恁麼地方?”

牧童用手一指道:“前麵那樹林中有一座大石碑,碑上寫著幾行字,你自去看個明白,就曉得地名了。”

退之便勒了馬,上前一看,隻見碑上寫著“藍關秦嶺”

四個大字,便歎息道:“當初湘子來家時說我要到此地受苦,我一些也不信他,誰知今日果遭這場凶禍,又不見他來救我,如何是好?”

張千道:“似這等大雪天氣,老爺為著朝廷欽限,沒奈何來到這個去處,大叔就做了仙人,也不肯來這裏討苦吃。”

李萬道:“老爺且休埋怨,前麵林子深處必有人家,我們且趲行幾步,尋得店家安歇,又作道理。”

久旱祈甘雨,他鄉望故知。
得他來救我,是我運通時。

畢竟不知林子裏有人家沒有,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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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湘子全傳》

《韓湘子全傳》正文
第一回 雉衡山鶴兒毓秀 湘江岸香獐受譴 第二回 脫輪回鶴童轉世 談星相鍾呂埋名 第三回 虎榜上韓愈題名 洞房中湘子合巹 第四回 灑金橋鍾呂現形 睡虎山韓湘學道 第五回 砍芙蓉暗諷蘆英 候城門眾譏湘子 第六回 棄家緣湘子修行 化美女初試湘子 第七回 虎蛇攔路試韓湘 妖魔遁形避真火 第八回 菩薩顯靈升上界 韓湘凝定守丹爐 第九回 韓湘子名登紫府 兩牧童眼識神仙 第十回 自誇詡龜鷺罹災 唱道情韓湘動眾 第十一回 湘子假形傳信息 石獅點化變成金 第十二回 退之祈雪上南壇 龍王躬身聽號令 第十三回 駕祥雲憲宗頂禮 論全真湘子吟詩 第十四回 闖華筵湘子談天 養元陽退之不悟 第十五回 顯神通地上鼾眠 假道童筵前暢飲 第十六回 入陰司查勘生死 召仙女慶祝生辰 第十七回 韓湘子神通顯化 林蘆英恩愛牽纏 第十八回 唐憲宗敬迎佛骨 韓退之直諫受貶 第十九回 貶潮陽退之赴任 渡愛河湘子撐船 第二十回 美女莊漁樵點化 雪山裏牧子醒迷 第二十一回 問吉凶廟中求卜 解饑渴茅屋棲身 第二十二回 坐茅庵退之自歎 驅鱷魚天將施功 第二十四回 歸故裏韓湘顯化 射鶯哥竇氏執迷 第二十五回 呂純陽崔家托夢 張二媽韓府求親 第二十六回 崔尚書假公報怨 兩漁翁並坐垂綸 第二十七回 卓韋庵主仆重逢 養牛兒文公悟道 第二十八回 墨尿山樵夫指路 麻姑庵婆媳修行 第二十九回 人熊馱韓清過嶺 仙子傳竇氏玄機 第三十回 香獐幸脫離水厄 韓林齊證聖超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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