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野仙踪》 作者:李百川年代:清代853   

《綠野仙蹤》正文 第七十三回 溫如玉遊山逢蟒婦 朱文煒催戰失僉都

溫如玉遊山逢蟒婦朱文煒催戰失僉都

詞曰:
深山腰嫋多歧路,高岑石畔來蛇婦。如玉被拘囚,血從鼻孔流。
神針飛入戶,人如故。平寇用文華,與蛇差不差。
——右調《菩薩蠻》。

且說溫如玉在瓊崖洞,得連城璧傳與出納氣息功夫。城璧去後,便與二鬼修持。日食野菜、藥苗、桃李、榛杏之類,從此便日夜泄瀉起來,約六七個月方止。渾身上下,瘦同削竹,卻精神日覺強壯。三年後,又從新胖起來。起先膽氣最小,從不敢獨自出洞。四五年後,於出納氣息之暇,便同二鬼閑遊。

每走百十裏,不過兩三個時辰,即可往回,心甚是得意。此後膽氣一日大似一日,竟獨自一個於一二百裏之外,隨意遊覽,領略那山水中趣味。

一日,獨自閑行,離洞約有七八十裏,見一處山勢極其高峻,奇花異草頗多。心裏說道:“回洞時,說與超塵、逐電,著他們到此采辦,便是我無窮口福。”

於是繞著山徑,穿林撥草,摘取果食。走上北山嶺頭,見周圍萬山環抱,四麵八方灣灣曲曲,通有缺口。心裏又說道:“這些缺口,必各有道路相通。一處定有一處的山形水勢,景致不同。我閑時來此,將這些缺口都遊遍,也是修行人散悶適情一樂。”

正欲下嶺,猛聽得對麵南山背後,唧唧咕咕叫喚了幾聲,其音雖細,卻高亮到絕頂。如玉笑道:“此聲斷非鸞鳳,必係一異鳥也。聽他這聲音,到隻怕有一兩丈大小。”

語未畢,又聽得叫了幾聲,較前切近了許多。再看對山,相離也不過七八十步,隻是看他不見。四下一望,猛見各山缺口,俱有大蟒蛇走來:有缸口粗細,長數丈者;有水桶粗細,長四五丈者;次後兩三丈,一二丈,以及七八尺,三四尺,大小不等,真不知有幾千百許,各揚頭掀尾,急馳而來。嚇的如玉驚魂千裏!見有幾株大桃樹,枝葉頗繁,急急的扒了上去,藏躲在那樹枝中。

四下偷看,見眾蟒蛇青紅白綠,千奇百怪,顏色不等。滿山穀內,大小石縫之中,都是此物行走。如玉心膽俱碎,自己鬼念道:“我若被那大蟒大蛇不拘那一條看見,決無生理!”

喜得那些蟒蛇,無分大小,俱向對麵南山下直奔。又見極大者在前,中等者在後,再次者更在後,紛紛攘攘,堆積的和幾萬條錦繩相似。

少刻,又聽得叫了幾聲,其音較前更為切近。再看眾蟒蛇,無一敢搖動者,皆靜伏穀中。陡見對麵山頂上,走過一蟒頭婦人來:身著青衣白裙,頭紅似火,頂心中有杏黃肉角一個,約長尺許,看來不過一錢粗細。又見那些大小蟒蛇,皆揚起腦袋,亂點不已,若叩首之狀。自己又歎息道:“我今日若得僥幸不死,生還洞中,真是見千古未見之奇貨。”

隻見蟒頭婦人將眾蟒蛇普行一看,又在四麵山上山下一看,又叫了幾聲。叫罷,將如玉藏躲的樹,用手連指了幾指。那些大小蟒蛇,俱各回頭,向北山看視。隻這幾指,把個如玉指的神魂若醉,雙手握著樹枝,在上麵亂抖。又見那蟒頭婦人,將手向東西分擺,那些大小蟒蛇各紛紛搖動,讓出一條道路來。那蟒頭婦人便如飛的從對麵山跑來,向樹前直奔。如玉道:“我活不成了!”

語未畢,那蟒頭婦人已早到樹下,用兩手將樹根抱住一搖,如玉便從樹上掉下,被蟒頭婦人,用雙手接住,抱在懷中,複回舊路,一邊跑,一邊看視如玉,連叫不已,大要是個喜歡不盡之意。如玉此時昏昏沉沉,也不知魂魄歸於何地。少刻,覺得渾身如繩子捆住一般,又覺得鼻孔中有幾條錐子亂刺,痛入心髓。猛然睜眼一看,見身在一大石堂內,那蟒頭婦人已將身軀化為蛇,仍是紅頭杏黃角,黑身子,遍身都是雪白的碎點,約一丈餘長,碗口粗細。從自己兩背,纏到兩腿,頭在下,尾反在上,即用尾在鼻孔中亂刺,鮮血直流。他卻將腦袋倒立起,張著大口,吃滴下去的血。如玉看罷,將雙睛緊閉聽死。

正在極危迫之際,覺得眼皮外金光一閃,又聽得“唧”的一聲,自己的身子便起倒了幾下。急睜眼看時,那蟒頭婦已長拖著身子,在石堂中分毫不動。身上若去了萬斤重負,惟鼻孔中疼痛如前,仍是血流不止。乍見連城璧走來,將兩個小丸子,先急急向鼻孔中一塞;次將一大些的丸子,填入口中。須臾,覺得兩鼻孔疼痛立止,血亦不流;那大丸子從喉中滾下,腹內雷鳴,大小便一齊直出。又見城璧將他提出石堂,立即起一陣煙雲,已身在半空中飄蕩,片刻在瓊崖洞前。

城璧扶他入洞,二鬼迎著問道:“怎麼是這樣個形像?”

如玉放聲大哭,訴說今日遊走情事。二鬼聽了,俱各吐舌。又問城璧道:“二哥何以知我有此大難相救?”

城璧道:“我那裏曉得?今日已時左近,大哥在後洞坐功,猛然將我急急叫去,說道:‘不好了!溫賢弟被一蟒頭婦人拿去,在泰山煙穀洞石堂內,性命隻在此刻。你可拿我戳目針,了絕此怪。’又與了我大小三丸藥,吩咐用法,著我‘快去!快去!’我一路催雲,如掣電般急走。及至找尋到古石堂前,不意老弟已被他纏繞住,刺鼻血咀嚼;若再遲片刻,老弟休矣。塞入鼻中者,係止血定痛之丹;塞入口中者,係追逐毒氣之丹。”

如玉道:“我此刻覺得平複如舊,皆大哥、二哥天地厚恩。但我身上不潔淨之至,等我去後洞更換底衣,再來叩謝。”

說罷,也不用人扶,入後洞去了。

城璧向二鬼道:“著他經經也好,還少胡行亂跑些。一點道術沒有的人,他也要遊遊山水,且敢去人跡不到之地,豈不可笑!他今日所遇是一蛇王,每一行動,必有數千蛇蟒相隨。凡他所過地界,寸草不生,土黑如墨。今已身子變成人形,頭尚未能變過。再將頭一變換,必大行作禍人間矣。”

須臾,如玉出來叩拜,並煩囑謝於冰。城璧道:“賢弟此後宜以煉氣為主,不可出洞閑遊。你今日為蟒頭婦人所困,皆因不會架雲故耳。我此刻即傳你起落催停之法。”

如玉大喜。城璧將架雲傳與,再四叮囑而去。

再說林潤得於冰改抹文字,三場並未費半點思索,高高的中了第十三名進士;殿試又在一甲第二名,做了榜眼,傳臚之後,明世宗見人才英發,帝心甚喜,將林潤授為翰林院編修之職。求親者知林潤尚無妻室,京中大小諸官,俱煩朱文煒作合。

文煒恐得罪下人,又推在林岱身上。本月文煒又生了兒子,心上甚是快樂,益信於冰之言有驗。這話不表。

一日,明帝設朝。辰牌時分,接到浙江巡撫王忬的本章,言奸民汪直、徐海、陳東、麻葉四人,浮海投入日本國為謀主,教引倭寇夷目妙美劫州掠縣,殘破數十處城郭,官軍不能禦敵。

告急文書屢谘兵部,三四月來總不回覆,又不發兵救應。明帝看了大怒,問兵部堂官道:“你們為何不行奏聞?”

兵部堂官奏道:“小醜跳梁,地方官自可平定。因事小,恐煩聖慮,因此未行奏聞。”

明帝越發怒道:“現今賊勢已熾,而尚言‘小醜’二字耶?兵部堂官俱著交部議罪。”

孰不知皆是嚴嵩阻撓,總要說天下治平,像這些兵戈水旱的話,他最是厭見厭聞。

嚴嵩此時怕兵部堂官分辯,急急奏道:“浙江既有倭患,巡撫王忬何不先行奏聞?軍機大事,安可以文書谘部卸責?今倭寇深入內地,劫掠浙江,皆王忬疏防縱賊之所致也。”

明帝道:“王忬身為巡撫,此等關係事件?不行奏聞,其意何居?”隨下旨:將王忬革職,浙江巡撫著布政司張經補授討賊。

那知王忬為此事,本奏四次,俱被嚴嵩說與趙文華擱起,真是無可辨的冤枉!嚴嵩又奏道:“張經才識,還恐辦理不來。工部侍郎趙文華文武兼全,名望素著,江浙人望他無異雲霓。再胡宗憲雖平師尚詔無功,不過一時識見偶差,究係大有才能之人,祈聖上赦其前罪。錄用兩人,指日定奏奇功。”

明帝便下旨:趙文華升授兵部尚書,督師征討。又想起朱文煒深有權謀,加升都察院左僉都禦史,胡宗憲授右僉都禦史,一同參讚軍務。於河南、山東二省揀選人馬,星赴浙江。其江浙水陸諸軍,任憑文華調用。旨意一下,兵部即刻行文四省。朱文煒得了此旨,向薑氏道:“趙文華、胡宗憲,豈是可同事之人?此行看來,凶多吉少。前哥哥寄字來,言家中房產、地土俱皆贖回,不如你同嫂嫂速刻回家。這處房子,讓林賢侄住,豈非兩便?”

薑氏道:“你的主見甚是。但願你早早成功,慰我們懸計。”

文煒即著人將林潤請入,說明意見。林潤道:“叔父既執意如此,小侄亦不敢強留,自應遵諭辦理。但趙文華倚仗嚴嵩之勢,出去必不安靜,弄起大是非來,幹連不便,叔父還要著實留意。”

正言間,家人報道:“趙大人來拜。”

文煒道:“我理合先去見他為是,不意他到先來。”

忙同林潤出來。文煒冠戴著,大開中門等候。少刻,喝道聲近,一頂大轎入來。趙文華頭戴烏紗,身穿大紅仙鶴補袍,腰係玉帶,跟隨著黑壓壓許多人。

文煒接將出去。文華一見,大笑道:“朱老先生,你我著實疏闊的狠!今日奉有聖旨,一同公幹,我看你又如何疏闊我?”

文煒道:“大人職司部務,乃天子之唯舌;晚生名位懸絕,不敢時相親近。”

文華拉著文煒的手兒,又大笑道:“這話該罰你才是!禦史乃國家清要之職,與我有何名位懸絕處?是你嫌厭我輩老而且拙,不肯輕易措愛耳。”

說罷,又大笑起來。兩人同入大廳,行禮坐下。文華道:“老先生今日榮膺恩寵,領袖諫垣;又命主持軍務,聖眷可謂極隆。弟一則來拜賀,二則請候起身吉期。”

文煒道:“晚生正欲鳧趨階下,用伸賀悃,不意反邀大人先施,殊深惶恐之至!至於起身吉日,容晚生到大人處聽候鈞諭。”

文華道:“倭寇跳梁,王巡撫隱匿不奏,致令攻城奪郡,遺害群黎。弟又問得一秘信:溫州、崇明、鎮海、象山、奉化、興昌、慈溪、餘姚等地,俱被蹂躪。杭州省城,此時想已不保。老先生平師尚詔時,出無數奇謀,這幾個倭寇,自然心中已有定算。倘蒙不棄,可將機密好話兒先告訴我,庶可大家商同辦理。”說罷,又嘻嘻哈哈的笑起來。

文煒道:“用兵之道,必須目睹賊人強弱情形,臨期製勝,安可預為懸擬?即平師尚詔時,晚生亦不過談兵偶中,究之心無打算,到要請大人奇策指示後輩!”

文華掀著胡子大笑道:“我來請教你,你到問起我來了?依我的主見,聖上滅寇心急,你我斷不可在京中久延,今晚即收拾行李,明午便行起身。我已囑兵部,連夜行文山東、河南二省,著兩處各揀選勁卒各一萬,先在王家營屯紮等候。我們出了京門,不妨慢慢緩行。走到了王家營,再行文江南文武,著他們揀選水師,少了不中用,須得數萬,彙齊在揚子江岸旁等候。我們再緩緩由水路去,到那時另看風色。”

朱文煒道:“浙省百姓日受倒懸之苦,如此耽延,聖上見罪若何?”

文華道:“倭寇之禍,起於該地方文武不早防閑。目今休說失了數處州郡,便將浙江全失,聖上也怪不到我們身上。若說用兵遲延,我們都推在河南、山東、江南三省各文武身上,隻說他們視同膜外,不早應付人馬,兼之船隻甲胄諸項不備。你我同胡大人三個書生,如何殺的了數萬亡命哩?”

文煒道:“倘若倭賊殘破浙江,趁勢長驅江南,豈非我們養疥成瘡之過。”

文華大笑道:“你好過慮呀!浙江全省地方,水陸現有多少人馬?巡撫、鎮副等官,安肯一矢不發,一刀不折,便容容易易放他到江南來?等他到江南時,我們大兵已全積在揚子江邊。

以數十萬養精畜銳之勁卒,破那些日夜力戰之疲賊,與催枯拉朽何殊?此知彼知己,百戰百勝之道也。”

說罷,又嘻嘻哈哈的笑起來。文煒道:“大人高見,與晚生不同,統俟到江南再行計議。”

文華聽了,低下頭,用手拈著胡子,自己鬼念道:“不同,不同。”

又複抬頭,將文煒一看,笑道:“先生適才說‘到江南再行計議’。也罷,我別過罷。”

即便起身。文煒送到轎前,文華舉著手兒說道:“請回!請回!容日領教。”

隨即喝著道子去了。

文煒回到書房,正要告知林潤適才問答的話。林潤道:“趙大人所言,小侄在屏後俱聽過了,他如此居心,以朝廷家事為兒戲,隻怕將來要遺累叔父。”

文煒蹙著眉頭道:“我本一介青巾,承聖恩高厚,冷老伯栽培,得至今日,惟有盡忠竭力,報效國家。我既職司參讚,我亦可以分領人馬,率眾殺賊。至於勝敗,仗聖上洪福罷了。”

林潤道:“依小侄主見:到江南省他二人舉動,若所行合道,與他共奏膚功;若事務掣肘,便當先行參奏,亦不肯與伊等分受老師費餉、失陷城郭之罪。”

文煒道:“凡參奏權奸,求其濟事。文華與嚴嵩乃異姓父子,聖上又惟嚴嵩之言是聽。年來文武大臣,被其殘害殺傷者,不知多少!量我一個僉都禦史,彈劾他到那裏?我此刻到趙大人、胡大人處走走。”

隨即吩咐,寫了個晚生帖與文華,一個門生帖與胡宗憲,是為他曾做河南軍門,在營中獻策得官故也。

原來宗憲自罷職後,便欲回鄉,嚴嵩許下他遇便保奏,因此他住在京師。

文煒先到文華府第,見車馬紛紛,拜賀的真不知有多少。

帖子投入,門上人回覆:“去嚴府未回。”

又到胡宗憲門上,拜喜的也甚多,大要多不相會。帖子投入,胡宗憲看了冷笑道:“這小畜生,又與我稱呼起門生來了!當年在聖駕前,幾乎被他害死!既認我做老師,這幾年為何不早來見我?”

本意不見,又想了想:“他如今的爵位與我一般,況同要平倭寇,少不得要會麵的。”書呆子心性,最愛這“門生”二字,隨吩咐家人:“開中門相請。”

文煒既與他門生帖子,便不好走他的中門,從轉自傍邊入來,直到二門前,方見宗憲緩步從廳內接出來。文煒請宗憲上坐叩拜,宗憲不肯,斜著身子以半禮相還。

禮畢,文煒要依師生坐次,宗憲心上甚喜,定以賓主禮。

相讓坐了,卻自將椅兒放在上一步,仍是師生的坐法。文諱道:“自從歸德拜違,隻擬老師大人文旌旋裏,以故許久未曾叩謁。昨聖上命下,始知養靜都中。疏闊之罪,仰祈鑒宥!”

宗憲道:“老夫自遭逐棄,便欲星馳歸裏,視塵世富貴,無異浮萍。無奈舍親嚴太師百法款留,堅不可卻。老夫又恐重違其意,隻得鼠伏都門;又兼時抱啾疾,應酬盡廢。年來不但同寅,即至好交情?亦未嚐顧盼老夫。孟浩然詩雲:‘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正老夫之謂也。”

文煒道:“八荒九極,佇望甘霖久矣。將來綸扉重地,嚴太師外,舍老師其誰屬?今果楓宸特眷,加意老臣。指顧殄殲倭寇,門生得日親幾杖,欽聆教主,榮幸奚似!”

宗憲道:“老寅長,‘門生’二字,無乃過謙!”

文煒道:“歸德之役,端賴老師培植,是牛溲馬渤,當年既備籠中,而土簋陶匏,寧敢忘今日宰匠耶?”

宗憲道:“昔時殿最奏功,皆邦輔曹公之力,老夫何與焉?師生稱呼,老夫斷不敢當!”

文煒道:“天下委土固多,而高山正自不少。曹大人吹噓於後,實老師齒芬於前之力也。安見曹大人可為老師,而大人不可為老師乎?”

宗憲聽了,心上快活起來,不禁搖著頭,閉著目,仰麵大笑道:“苟以是心至,斯受之而已矣。”

文煒作揖起謝,宗憲還了半個揖,依就坐下。宗憲道:“賢契固執若此,老夫亦無可如何!”

文煒道:“適承趙大人枉顧,言在明午起身,未知老師酌在何時?”

宗憲道:“今日之事,君事也。他既擬在明午,即明午起身可耳。”

文煒道:“聞倭寇聲勢甚大,願聞老師禦敵之策。”

宗憲道:“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又何必計其聲勢為哉?”

文煒心裏說道:“許多年不見他,不意比先越發迂腐了。”隨即打一恭告別,宗憲止送在台階下,就不送了。

文煒回家,也有許多賀客,隻得略為應酬,連夜收拾行李,派了隨從的人役。次日早,又到趙文華家,卻好胡宗憲亦在,文華留吃了早飯,一同到嚴府中請示下。嚴嵩說了幾句審時度勢用兵的常套話兒,一同出來,議定本日午時出京。

文煒回家,囑托林潤擇日打發家眷回河南,隨與宗憲先行,趙文華第二次走,約在山東泰安州會齊。早有兵部火牌,傳知各路伺候夫馬。到了泰安,闔城文武都來請候,支應兩人一切。

等了八九天,還不見趙文華到來。

不想文華回拜了賀客各官,嚴世蕃又通知九卿與他送行,酒筵直擺至蘆溝橋。凡所過地方,文武官,俱出城迎接二十裏。

次日起身,還要送出郊界外。公館定須縣燈結彩,陳設古玩。

他住的房,用白綾作頂棚,緞子裱牆壁。跟隨的人,也要間間房內鋪設整齊。就是馬棚,亦須粉飾幹淨。內外院都用錦紋、五色氈氈鋪地。他每住一宿,連跟隨人,大約得十一二處公館方足用。上下酒席、諸品珍物,無不精潔。每食須二十餘桌,還要嫌長道短,打碗摔盤,也有翻了桌子的時候。少不如意,家丁們便將地方官辱罵,參革、發遣的話,個個口中煉的透熟,比幾十隻老虎還凶。至於驛站,更難支應,不是嫌馬匹老瘦,就是嫌數目不足,毆打衙役,鎖拿長隨,再不然回了趙文華,就不走了。地方官兩三天家支應,耗費不可數計,雖說出在地方官,究之無一不出在百姓。有那靈動知竅的官兒,孝敬趙文華若幹,與跟隨的人若幹;按地方大小饋送,爭多較少,講論的和做買賣一般。銀錢使用到了,你便與他主仆豆腐、白菜吃,他還說清淡的有味;文華還要傳入去,賜坐留茶,許保舉話。

各地方官知他這風聲,誰不樂得省事?就是極平常的州縣,也須那移送他。他又不走正路,隻揀有州縣處繞著路兒走,二三十裏也住,五六十裏也住。由京至山東泰安,不過十數天路,他到走了三四十五天。人都知道他是嚴嵩的幹兒子,誰敢道個“不”字?

及至到了泰安,朱文煒問他來遲之故,他便直言,是王公大臣與他送行,情麵上卻不過,因此來遲。文煒將河南、山東領兵各將官投遞職名稟帖,並兩處巡撫起兵的文移,軍門的知會,著他看視。他見兩省軍兵已等候了數天,日日坐耗無限糧草,隻得擇吉日起身。到了王家營,又裝做起病來,也不過黃河,也不行文通知江、浙兩省,連胡、朱二人麵也不見了。浙江告急文書,雪片般飛來,他又以河、東兩省人馬未齊谘覆。

文煒看的大不成事,常到文華處聽候,催他進兵。

文華被催不過,方行文江南文武,要於各路調集水師八萬,大小戰船三千隻,在鎮江府停泊,聽候征進。江南大小文武,那一個敢違他意旨?隻得連夜修造戰船,並調集各路人馬。幸喜文書上沒有限定日月,尚得從容辦理。又過了月餘,通省水師俱到鎮江聚齊,文武大員俱在府城等候,各差官到王家營迎請欽差驗兵。文華方發了火牌,示諭起程日期。又飾知淮安府,備極大船一千隻,由淮河進發。到了揚州,彼時揚州鹽院是鄢懋卿,與文華同是嚴嵩門下。懋卿將三個欽差請入城中,日日調集梨園子弟看戲。文煒恐軍民議論,親自催促文華動身。文華因各商與他湊送金銀未齊,著文煒同宗憲領河、東人馬先行,約在三日後即到鎮江。文煒無奈,隻得率眾先行。督撫等官俱問文華不來原故,文煒隻得說他患病在揚州。究之各官,早知他在鹽政衙門頑鬧,又知鄢懋卿派令各商攤湊金銀相送,不過背間歎息而已。

又等了數天,文華方才到來。看見兵,說兵不好;看見船,說船不好。把失誤軍機參革斬首的話,在嘴裏直流。著江南文武各官,另與他揀選兵將,更改戰船。那些大小文武官員,也都知道他的意思,或按營頭,或按地方,暗將金銀饋送,方才將兵、將船隻鬧罷。他又要水陸分兵,著江南文武與他調戰馬五千匹,限半個月彙齊。那些督撫、提鎮又知他心上的毛病,總辦來,他不是嫌老,就是嫌瘦;於是各派屬員,每馬一匹捐銀若幹,各按州縣所管莊村堡鎮,著百姓或按戶、或按地交送本地方官,星夜解送軍營;又暗中與文華饋獻。此時浙江雖遭倭寇塗炭,還是一處有,一處沒有。自趙文華到江南,通省百姓,沒一家不受其害。究竟他所得,不過十分之四;那六分,被承辦官,以及書吏、衙役、地方鄉保人等分肥。他要了這幾個錢不打緊,被衙門中書役人等,逼的窮百姓賣兒女、棄房產、刎頸跳河、服毒自縊而死者,不知幾千百人。那一個不欲生食其肉,咒罵又何足道耶!

朱文煒見風聲甚是不妥,打算著據實參奏。嚴嵩在內,這參本斷斷到不了朝廷眼中,隻有個設法勸止他為妥。於是親見文華,說道:“浙江屢次報警,近又失紹興等地,與杭州止一江之隔;倘省城不保,非僅張經一人之罪也!且外邊謠言,都說我們刻索官民,鯨吞船馬銀兩,老師糜費,流害江南。況自出京以來,兩月有餘,尚未抵浙江邊境,擁兵數萬,行旅為之不通。倘朝廷查知,大人自有回天之力,晚生輩職司軍務,實經當不起!祈大人速行起兵,上慰宸衷,下救災黎,真萬代公侯之事也!”

趙文華聽了,佯為吃驚道:“我們品端行潔,不意外邊竟作此等議論,深令人可怒,可恨!”

說罷,兩隻眼看著文煒,大笑道:“先生請放開懷抱,你我誰非憂國憂民之人?兩日後,弟定有謀畫請教。”

文煒辭了出來,到胡宗憲處,將適才向趙文華的話詳細說了一遍。宗憲大驚道:“賢契差矣!這話得罪他之至。這還得我替你挽回!趙大人他有金山般靠依。我輩當此時,隻合飲醇酒,談詩賦,任他所為。怎麼將外邊議論話都說了?”

說罷,閉住眼,隻是搖頭。文煒道:“門生著趙大人見罪,總死猶生;若將來著聖上見罪,雖生猶不如死也!”

於是辭出回寓。

且說趙文華聽了文煒這幾句話,心中大怒!又想著胡宗憲當日,也是朱文煒在聖駕前參奏壞的,若不早些下手,被他參奏在前,雖說是有嚴太師庇護,未免又費唇舌。思索了半晌,便將伺候的人退去,提筆寫道:

兵部尚書趙文華、右僉都禦史胡宗憲一本,為參奏事。前浙江撫臣王忬,縱寇養奸,廢弛軍政,致令倭賊攻陷浙省府縣等地,始行奏報。蒙聖恩高厚,免死革職;命臣總督軍馬,協同僉都禦史臣朱文煒、胡宗憲,殄滅醜類。臣奉命之日,夙夜冰兢,惟恐有負重寄,於五月日星馳王家營地界,守候一月餘,河、東兩省人馬陸續方至。臣知倭賊勢重,非一旅之師所能盡殲,旋行文江南文武,調集水軍,分兩路進剿,臣在鎮江暫行等候。又念浙民日受屠茶,若俟前軍齊集,恐倭賊為患益深;因思朱文煒平師尚詔時,頗著謀猷,令其先統河、東兩省人馬,與浙撫張經會同禦寇;臣所調江南水軍一到,即行策應。奈文煒恃平師尚詔微功,不屑聽臣指使,臣胡宗憲亦屢促不行,羈延二十餘日,使撫臣張經全師敗沒;又將紹興一帶地方,為賊搶劫,殺害官民無算。目今賊去杭州止一江之隔,倘杭州一失,而蘇、常二州勢必震動。是張經喪師辱國之由,皆文煒不遵約束所致也。軍機重務,安可用此桀驁不馴之員?理合題參,請旨速行正法,為文武各員玩忽者戒。仰祈聖上乾斷施行。謹奏。

趙文華寫畢,差人將胡宗憲請來,向袖內取出參文煒的彈章,遞與宗憲看。宗憲看罷,驚問道:“大人為何有此舉動,且列賤名。”

文華冷笑道:“朱文煒這廝,少年不達時務,一味家多管閑事。方今倭寇正熾,弟意浙撫張經必不敢坐視,自日夜遣兵爭鬥;為保守各府縣計,就如兩虎相搏,勢必小死大傷;待其傷而擊之,則權自我矣。無如文煒這蠢才,不識元機,刻刻以急救浙江咶噪人耳。誠恐他胡亂瀆奏起來,我輩反落他後。當日大人被他幾句話,將一個軍門輕輕丟去,即明驗也。今請大人來一商,你我同在嚴太師門下,自無不氣味相投。弟將尊諱已開列在本內,未知大人肯俯存否?”

宗憲道:“承大人不棄,深感厚愛。隻是這朱文煒是小弟門生,請將本內‘正法’二字,改為‘嚴處’何如?”

文華大笑道:“胡大人真是長者,仕途中是一點忠厚用不得!隻想他當年奏對師尚詔話,那時師生情麵何在?”

宗憲道:“寧教天下人負我罷了。”

文華又大笑道:“大人書氣過深,弟到不好違拗,壞你重師生而輕仇怨之意,就將‘正法’二字,改為‘革職’罷。隻是太便宜他了!”

宗憲即忙起身叩謝。文華道:“機不可泄,大人務要謹密!”

宗憲道:“謹遵台命!”

又問起本日期,文華道:“定於明早拜發。”

宗憲告別。

正是:
大難臨頭非偶然,此逢蟒婦彼逢奸。
賊臣妖物皆同類,毒害殺人總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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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野仙踪》

《綠野仙蹤》正文
第一回 陸都管輔孤忠幼主 冷於冰下第產麟兒 第二回 做壽文才傳僉士口 充幕友身入宰相家 第三回 議賑疏口角出嚴府 失榜首回心守故鄉 第四回 割白鏹旅舍恤寒士 易素服官署哭恩師 第五回 警存亡永矢修行誌 囑妻子割斷戀家心 第六回 柳國賓都門尋故主 冷於冰深山遇大蟲 第七回 走荊棘投宿村學社 論詩賦得罪老俗儒 第八回 泰山廟於冰打女鬼 八裏鋪俠客趕書生 第九回 吐真情結義連城璧 設假局欺騙冷於冰 第十回 冷於冰食穢吞丹藥 火龍氏傳法賜雷珠 第十一回 伏仙劍柳社收厲鬼 試雷珠佛殿誅妖狐 第十二回 桃仙客龍山燒惡怪 冷於冰玉洞煉神書 第十三回 韓鐵頭大鬧泰安州 連城壁被擒山神廟 第十四回 救難友知州遭戲謔 醫刑傷城璧走天涯 第十五回 金不換掃榻留城璧 冷於冰回鄉探妻兒 第十六回 別難友鳳嶺逢木女 斬妖黿川江救客商 第十七回 請庸醫文魁毒病父 索賣契淑女入囚牢 第十八回 罵錢奴刎頸全大義 保烈婦傾囊助多金 第十九回 兄歸鄉胞弟成乞丐 嬸守誌親嫂做媒人 第二十回 金不換聞風贈盤費 連城璧拒捕戰官軍 第二十一回 信訪查知府開生路 走懷仁不換續妻房 第二十二回 斷離異不換遭刑杖 投運河沈襄得外財 第二十三回 入賭局輸錢賣弟婦 引大盜破產失嬌妻 第二十四回 恤貧兒二士趨生路 送貞婦兩鬼保平安 第二十五回 出祖居文魁思尋弟 見家書卜氏喜留賓 第二十六回 救難裔月夜殺解役 請仙女談笑打權奸 第二十七回 埋骨骸巧遇金不換 設重險聊試道中人 第二十八回 會盟兄喜隨新官任 入賊巢羞見被劫妻 第二十九回 返虞城痛惜親骨肉 回懷慶欣遇舊知交 第三十回 聞叛逆於冰隨征旅 論戰守文煒說軍機 第三十一回 克永城陣擒師尚義 出夏邑法敗偽神師 第三十二回 易軍門邦輔頒新令 敗管翼賊婦大交兵 第三十三回 斬金花於冰歸泰嶽 殺大雄殷氏出賊巢 第三十四回 囚軍營手足重完聚 試降書將帥各成功 第三十五回 沐皇恩文武雙得意 搬家眷夫婦兩團圓 第三十六回 走長莊賣藝賺公子 入大罐舉手避癡兒 第三十七回 連城璧盟心修古洞 溫如玉破產出州監 第三十八回 冷於冰施法劫貪墨 猿不邪采藥寄仙書 第三十九回 貼賑單賄賂貪知府 借庫銀分散眾饑民 第四十回 恨貧窮約客商密室 走江湖被騙哭公堂 第四十一回 散家仆解當還腳價 療母病試淚拜名醫 第四十二回 買棺木那移煩契友 賣衣服竭力葬慈親 第四十三回 逢吝夫抽豐又失意 遇美妓罄囊兩相交 第四十四回 溫如玉賣房充浪子 冷於冰潑水戲花娘 第四十五回 連城璧誤入驪珠洞 冷於冰奔救虎牙山 第四十六回 報國寺殿外霹妖蠍 宰相府庫內走銀蛇 第四十七回 壽虔婆浪子吃陳醋 伴張華嫖客守空房 第四十九回 抱不平蕭麻訓妓女 打怨鼓金姐恨何郎 第五十回 傳情書幫閑學說客 入欲網癡子聽神龜 第五十一回 赴章台如玉釋嫌怨 抱馬桶苗禿受叱呼 第五十二回 調假情花娘生閑氣 吐真意妓女教節財 第五十三回 蕭麻子想錢賣冊頁 擋人碑裝醉鬧花房 第五十四回 過生辰受盡龜婆氣 交借銀立見小人情 第五十五回 愛情郎金姐貼財物 別怨女如玉下科場 第五十七回 鄭龜婆聞唆拚性命 苗禿子懼禍棄家私 第五十九回 蕭麻子貪財傳死信 溫如玉設祭哭情人 第六十回 鄭婆子激起出首事 朱一套審斷個中由 第六十一回 臭腥風廟外追邪氣 提木劍雲中斬妖奴 第六十二回 擲飛針刺瞎妖魚目 倩神雷揀得玉匣書 第六十三回 溫如玉時窮尋舊友 冷於冰得道繳天罡 第六十四回 傳題目私惠林公子 求富貴獨步南西門 第六十五回 遊異國奏對得官秩 入內庭詩賦顯才華 第六十六回 結朱陳嫖客招駙馬 受節鉞浪子做元戎 第六十七回 看柬帖登時得奇策 用火攻一夕奏神功 第六十八回 賞勤勞榮封甘棠鎮 坐叛黨戴罪大軍營 第六十九回 城角陷嚇壞癡情客 刀頭落驚醒夢中人 第七十回 聽危言斷絕紅塵念 尋舊夢永結道中緣 第七十一回 買衣米冷遇不平事 拔胡須辱挫作惡兒 第七十二回 訪妖仙誤逢狐大姐 傳道術收認女門生 第七十三回 溫如玉遊山逢蟒婦 朱文煒催戰失僉都 第七十四回 寄私書一紙通倭寇 冒軍功數語殺張經 第七十五回 結婚姻郎舅圖奸黨 損兵將主仆被賊欺 第七十六回 議參本一朝膺寵命 舉賢才兩鎮各勤王 第七十八回 剿倭寇三帥成偉績 斬文華四海慶升平 第七十九回 葉體仁席間薦內弟 周小官窗下戲嬌娘 第八十回 買書房義兒認義母 謝禮物幹妹拜幹哥 第八十一回 跳牆頭男女欣歡會 角醋口夫婦怒分居 第八十二回 阻佳期奸奴學騙馬 題姻好巧婦鼓簧唇 第八十三回 捉奸情賊母教淫女 論親事悍婦敵迂夫 第八十四回 避吵鬧貢生投妹丈 趁空隙周璉娶蕙娘 第八十五回 老腐儒論文招眾怨 二侍女奪水起爭端 第八十六回 趙瞎子騙錢愚何氏 齊蕙娘杯酒殺同人 第八十七回 何其仁喪心賣死女 齊蕙娘避鬼失周璉 第八十八回 讀聖經貢生逐邪氣 鬥幻術法官避妖媛 第九十回 誅鼇魚姑丈回書字 遵仙柬盟弟拜新師 第九十一回 避春雨巧逢袁太監 走內線參倒嚴世蕃 第九十二回 草彈章林潤參逆黨 改口供徐階誅群凶 第九十三回 守仙爐六友燒丹藥 入幻境四子走傍門 第九十四回 冷於冰逃生死杖下 溫如玉失散遇張華 第九十五回 做媒人苗禿貪私賄 娶孀婦如玉受官刑 第九十六回 救家屬城璧偷財物 落大海不換失明珠 第九十七回 淫羽士翠黛遭鞭笞 戰魔王四友失丹爐 第九十九回 冷於冰騎鸞朝帝闕 袁不邪舞劍醉山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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