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驚奇》 年代:明代419   

《初刻拍案驚奇》正文 卷三十三 張員外義撫螟蛉子 包尤圖智賺合同文

張員外義撫螟蛉子包尤圖智賺合同文

詩曰:

得失枯榮忠在天,機關用盡也徒然。

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到頭螳捕蟬。

無藥可自延卿壽,有錢難買子孫賢。

甘貧守分隨緣過,便是逍遙自在仙。

話說大梁有個富翁姓張,妻房已喪,沒有孩兒,止生一女,招得個女婿。那張老年紀已過六十,因把田產家緣盡交女婿,並做了一家,賴其奉養,以為終身之計。女兒女婿也自假意奉承,承顏順旨,他也不作生兒之望了。不想已後,漸漸疏懶,老大不堪。忽一日在門首閑立,隻見外孫走出來尋公公吃飯。張老便道:“你尋我吃飯麼?”外孫答道:“我尋自己的公公,不來尋你。”張老聞得此言,滿懷不樂。自想道:“‘女兒落地便是別家的人’,果非虛話。我年紀雖老,精力未衰,何不娶個偏房?倘或生得一個男兒,也是張門後代。”隨把自己留下餘財,央媒娶了魯氏之女。成婚未久,果然身懷六甲,方及周年,生下一子。張老十分歡喜,親威之間,都來慶賀。惟有女兒女婿,暗暗地煩惱。張老隨將兒子取名一飛,眾人皆稱他為張一郎。

又過了一二年,張老患病,沉重不起,將及危急之際,寫下遺書二紙,將一紙付與魯氏道:“我隻為女婿、外孫不幸,故此娶你做個偏房。天可憐見,生得此子,本待把家私盡付與他,爭奈他年紀幼小,你又是個女人,不能支持門戶,不得不與女婿管理。我若明明說破他年要歸我兒,又恐怕他每暗生毒計。而今我這遺書中暗藏啞謎,你可緊緊收藏。且待我兒成人之日,從公告理。倘遇著廉明官府,自有主張。”魯氏依言,收藏過了。張老便叫人請女兒女婿來,囑咐了兒句,就把一紙遺書與他,女婿接過看道:“張一非我子也,家財盡與我婿。外人不得爭占。”女婿看過大喜,就交付渾家收訖。張老又私把自己餘資與魯氏母子,為日用之費,賃間房子與他居住。數日之內,病重而死。那女婿殯葬丈人已畢,道是家緣盡是他的,夫妻兩口,洋洋得意,自不消說。

卻說魯氏撫養兒子,漸漸長成。因憶遺言,帶了遺書,領了兒子,當官告訴。爭奈官府都道是親筆遺書,既如此說,自應是女婿得的。又且那女婿有錢買矚,誰肯與他分剖?親威都為張一不平,齊道:“張老病中亂命,如此可笑!卻是沒做理會處。”又過了幾時,換了個新知縣,大有能聲。魯氏又領了兒子到官告訴,說道:“臨死之時,說書中暗藏啞謎。”那知縣把書看了又看,忽然會意,便叫人喚將張老的女兒、女婿眾親眷們及地方父老都來。知縣對那女婿說道:“你婦翁真是個聰明的人,若不是遺書,家私險被你占了。待我讀與你聽:張一非,我子也,家財盡與。我婿外人,不得爭占!’你道怎麼把‘飛’字寫做‘非’字?隻恐怕舅子年幼,你見了此書,生心謀害,故此用這機關。如今被我識出,家財自然是你舅子的,再有何說?”當下舉筆把遺書圈斷,家財悉判還張一飛,眾人拱服而散。才曉得張老取名之時,就有心機了。正是:

異姓如何擁厚資?應歸親子不須疑。

書中啞謎誰能識?大尹神明果足奇。

隻這個故事,可見親疏分定,縱然一時朦朧,久後自有廉明官府剖斷出來,用不著你的瞞心昧己。如今待小子再宣一段話本,叫做《包尤圖智賺合同文》。你道這話本出在那裏?乃是宋朝汀梁西夫外義定坊有個居民劉大,名天祥,娶妻楊氏。兄弟劉二,名天瑞,娶妻張氏,嫡親數口兒,同家過活,不曾分另。天祥沒有兒女,楊氏是個二婚頭,初嫁時帶個女兒來,俗名叫做“拖油瓶”。天瑞生個孩兒,叫做劉安住。本處有個李社長,生一女兒,名喚定奴,與劉安住同年。因為李社長與劉家交厚,從未生時指腹為婚。劉安住二歲時節,天瑞已與他聘定李家之女了。那楊氏甚不賢惠,又私心要等女兒長大,招個女婿,把家私多分與他。因此妯娌間,時常有些說話的。虧得天祥兄弟和睦,張氏也自順氣,不致生隙。

不想遇著荒歉之歲,六料不收,上司發下明文,著居民分房減口,往他鄉外府趁熟。天祥與兄弟商議,便要遠行。天瑞道:“哥哥年老,不可他出。待兄弟帶領妻兒去走一遭。”天祥依言,便請將李社長來,對他說道:“親家在此:隻因年歲凶歉,難以度日。上司旨意著居民減口,往他鄉趁熟。如今我兄弟三口兒,擇日遠行。我家自來不曾分另,意欲寫下兩紙合同文書,把應有的莊田物件,房廊屋舍,都寫在這文書上。我每各收留下一紙,兄弟一二年回來便罷,若兄弟十年五年不來,其間萬一有些好歹,這紙文書便是個老大的證見。特請親家到來,做個見人,與我每畫個字兒。”李社長應承道:“當得,當得。”天祥便取出兩張素紙,舉筆寫道:

東京西關義定坊住人劉天祥,弟劉天瑞,幼侄安住,隻為六料不收,奉上司文書分房減口,各處趁熟。弟天瑞挈妻帶子,他鄉趁熟。一應家私房產,不曾分另。今立合同文書二紙,各收一紙為照。年月日。立文書人劉天祥。親弟劉天瑞。見人李社長。

當下各人畫個花押,兄弟二人,每人收了一紙,管待了李社長自別去了。天瑞揀個吉日,收拾行李,辭別兄嫂而行。弟兄兩個,皆各流淚。惟有楊氏巴不得他三口出門,甚是得意。有一隻《仙呂賞花時》,單道著這事:

兩紙合同各自收,一日分離無限憂。辭故裏,往他州,隻為這黃苗不救,可兀的心去意難留。

且說天瑞帶了妻子,一路餐風宿水,無非是逢橋下馬,過渡登舟。不則一日,到了山西潞州高平縣下馬村。那邊正是豐稔年時,諸般買賣好做,就租個富戶人家的房子住下了。那個富戶張員外,雙名秉彝,渾家郭氏。夫妻兩口,為人疏財仗義,好善樂施。廣有田莊地宅,隻是寸男尺女並無,以此心中不滿。見了劉家夫妻,為人和氣,十分相得。那劉安住年方三歲,張員外見他生得眉清目秀,乖覺聰明,滿心歡喜。與渾家商議,要過繼他做個螟蛉之子。郭氏心裏也正要如此。便央人與天瑞和張氏說道:“張員外看見你家小官人,十二分得意,有心要把他做個過房兒子,通家往來。未知二位意下何如?”天瑞和張氏見富家要過繼他的兒子,有甚不象意處?便回答道:“隻恐貧寒,不敢仰攀。若蒙員外如此美情,我夫妻兩口住在這裏,可也增好些光彩哩。”那人便將此話回複了張員外。張員外夫妻甚是快話,便揀個吉日,過繼劉安住來,就叫他做張安住。那張氏與員外,為是同姓,又拜他做了哥哥。自此與天瑞認為郎舅,往來交厚,房錢衣食,都不要他出了。彼此將及半年,誰想歡喜未來,煩惱又到,劉家夫妻二口,各各染了疫症,一臥不起。正是:

濃霜偏打無根草,禍來隻奔福輕人。

張員外見他夫妻病了,視同骨肉,延醫調理,隻是有增無減。不上數日,張氏先自死了。天瑞大哭一場,又得張員外買棺殯殮。過了兒日,天瑞看看病重,自知不痊,便央人請將張員外來,對他說道:“大恩人在上,小生有句心腹話兒,敢說得麼?”員外道:“姐夫,我與你義同骨肉,有甚分付,都在不才身上。決然不負所托,但說何妨。”天瑞道:“小生嫡親的兄弟兩口,當日離家時節,哥哥立了兩紙合同文書。哥哥收一紙,小生收一紙。怕有些好歹,以此為證。今日多蒙大恩人另眼相看,誰知命蹇時乖,果然做了他鄉之鬼。安住孩兒幼小無知,既承大恩人過繼,隻望大恩人廣修陰德,將孩兒撫養成人長大。把這紙合同文書,分付與他,將我夫妻倆把骨殖埋入祖墳。小生今生不能補報,來生來世情願做驢做馬,報答大恩。是必休迷了孩兒的本姓。”說罷,淚如雨下。張員外也自下淚,滿口應承,又將好言安慰他。天瑞就取出文書,與張員外收了。捱至晚間,瞑目而死。張員外又備棺木衣衾,盛殮已畢,將他夫妻兩口棺木權埋在祖塋之側。

自此撫養安住,恩同己子。安住漸漸長成,也不與他說知就裏,就送他到學堂裏讀書。安住伶俐聰明,過目成誦。年十餘歲,五經子史,無不通曉。又且為人和順,孝敬二親。張員外夫妻珍寶也似的待他。每年春秋節令,帶他上墳,就叫他拜自己父母,但不與他說明緣故。真是光陰似箭,日月如梭。撚指之間,又是一十五年,安住已長成十八歲了。張員外正與郭氏商量要與他說知前事,著他歸宗葬父。時遇清明節令,夫妻兩口,又帶安住上墳。隻見安住指著旁邊的土堆問員外道:“爹爹年年叫我拜這墳塋,一向不曾問得,不知是我甚麼親眷?乞與孩兒說知。”張員外道:“我兒,我正待要對你說,著你還鄉,隻恐怕曉得了自己爹爹媽媽,便把我們撫養之恩,都看得冷淡了。你本不姓張,也不是這裏人氏。你本姓劉,東京西關義定坊居民劉天瑞之子,你伯父是劉天祥。因為你那裏六料不收,分房減口,你父親母親帶你到這裏趁熟。不想你父母雙亡,埋葬於此。你父親臨終時節,遺留與我一紙合同文書,應有家私田產,都在這文書上。叫待你成人長大與你說知就裏,著你帶這文書去認伯父伯母,就帶骨殖去祖墳安葬。兒呀,今日不得不說與你知道。我雖無三年養育之苦,也有十五年抬舉之恩,卻休忘我夫妻兩口兒。”安住聞言,哭倒在地,員外和郭氏叫喚蘇醒,安住又對父母的墳塋,哭拜了一場道:“今日方曉得生身的父母。”就對員外、郭氏道:“稟過爹爹母親,孩兒既知此事,時刻也遲不得了,乞爹爹把文書付我,須索帶了骨殖往東京走一遭去。埋葬已畢,重來侍奉二親,未知二親意下何如?”員外道:“這是行孝的事,我怎好阻當得你?但隻願你早去早回,免使我兩口兒懸望。”

當下一同回到家中,安住收拾起行裝,次日拜別了爹媽。員外就拿出合同文書與安住收了,又叫人啟出骨殖來,與他帶去。臨行,員外又分付道:“休要久戀家鄉,忘了我認義父母。”安住道:“孩兒怎肯做知恩不報恩!大事已完,仍到膝下侍養。”三人各各灑淚而別。

安住一路上不敢遲延,早來到東京西關義定坊了。一路問到劉家門首,隻見一個老婆婆站在門前。安住上前唱了個喏道:“有煩媽媽與我通報一聲,我姓劉名安住,是劉天瑞的兒子。問得此間是伯父伯母的家裏,特來拜認歸宗。”隻見那婆子一聞此言,便有些變色,就問安住道:“如今二哥二嫂在那裏?你既是劉安住,須有合同文字為照。不然,一麵不相識的人,如何信得是真?”安住道:“我父母十五年前,死在潞州了。我虧得義父撫養到今,文書自在我行李中。”那婆子道:“則我就是劉大的渾家,既有文書便是真的了。可把與我,你且站在門外,待我將進去與你伯伯看了,接你進去。”安住道:“不知就是我伯娘,多有得罪。”就打開行李,把文書雙手遞將送去。楊氏接得,望著裏邊去了。安住等了半晌不見出來。原來楊氏的女兒已贅過女婿,滿心隻要把家緣盡數與他,日夜防的是叔、嬸、侄兒回來。今見說叔嬸俱死,伯侄兩個又從不曾識認,可以欺騙得的。當時賺得文書到手,把來緊緊藏在身邊暗處,卻待等他再來纏時,與他白賴。也是劉安住悔氣,合當有事,撞見了他。若是先見了劉天祥,須不到得有此。

再說劉安住等得氣歎口渴,鬼影也不見一個,又不好走得進去。正在疑心之際,隻見前麵定將一個老年的人來,問道:“小哥,你是那裏人?為甚事在我門首呆呆站著?”安住道:“你莫非就是我伯伯麼?則我便是十五年前父母帶了潞州去趁熟的劉安住。”那人道:“如此說起來,你正是我的侄兒。你那合同文書安在?”安住道:“適才伯娘已拿將進去了。”劉天祥滿麵堆下笑來,攜了他的手,來到前廳。安住倒身下拜,天祥道:“孩兒行路勞頓,不須如此。我兩口兒年紀老了,真是風中之燭。自你三口兒去後,一十五年,杳無音信。我們兄弟兩個,隻看你一個人。偌大家私,無人承受,煩惱得我眼也花、耳也聾了。如今幸得孩兒歸來,可喜可喜。但不知父母安否?如何不與你同歸來看我們一看?”安住撲簌簌淚下,就把父母雙亡,義父撫養的事休,從頭至尾說一遍。劉天祥也哭了一場,就喚出楊氏來道:“大嫂,侄兒在此見你哩。”楊氏道:“那個侄兒?”天祥道:“就是十五年前去趁熟的劉安住。”楊氏道:“那個是劉安住?這裏哨子每極多,大分是見我每有些家私,假裝做劉安住來冒認的。他爹娘去時,有合同文書。若有便是真的,如無便是假的。有甚麼難見處?”天祥道:“適才孩兒說道已交付與你了。”楊氏道:“我不曾見。”安住道:“是孩兒親手交與伯娘的。怎如此說?”天祥道:“大嫂休鬥我耍,孩兒說你拿了他的。”楊氏隻是搖頭,不肯承認。天祥又問安住道:“這文書委實在那裏?你可實說。”安住道:“孩兒怎敢有欺?委實是伯娘拿了。人心天理,怎好賴得?”楊氏罵道:“這個說謊的小弟子孩兒,我幾曾見那文書來?”天祥道:“大嫂休要鬥氣,你果然拿了,與我一看何妨?”楊氏大怒道:“這老子也好糊塗!我與你夫妻之情,倒信不過;一個鐵陌生的人,倒並不疑心。這紙文書我要他糊窗兒?有何用處?若果侄兒來,我也歡喜,如何肯捎留他的?這花子故意來捏舌,哄騙我們的家私哩。”安住道:“伯伯,你孩兒情願不要家財,隻要傍著祖墳上埋葬了我父母這兩把骨殖,我便仍到潞州去了。你孩兒須自有安身立命之處。”楊氏道:“誰聽你這花言巧語?”當下提起一條杆棒,望著安住劈頭劈臉打將過來,早把他頭兒打破了,鮮血進流。天祥雖在旁邊解勸,喊道:“且問個明白!”卻是自己又不認得侄兒,見渾家抵死不認,不知是假是真,好生委決不下,隻得由他。那楊氏將安住又出前門,把門閉了。正是:

黑蟒口中舌,黃峰尾上針。

兩般猶未毒,最毒婦人心。

劉安住氣倒在地多時,漸漸蘇醒轉來,對著父母的遺骸,放聲大哭。又道:“伯娘你直下得如此狠毒!”正哭之時,隻見前麵又走過一個人來,問道:“小哥,你那裏人?為甚事在此啼哭?”安住道:“我便是十五年前隨父母去趁熟的劉安住。”那人見說,吃了一驚,仔細相了一相,問道:“誰人打破你的頭來?”安住道:“這不幹我伯父事,是伯娘不肯認我,拿了我的合同文書,抵死賴了,又打破了我的頭。”那人道:“我非別人,就是李社長。這等說起來,你是我的女婿。你且把十五年來的事情,細細與我說一遍,待我與你做主。”安住見說是丈人,恭恭敬敬,唱了個喏,哭告道:“嶽父聽稟:當初父母同安住趁熟,到山西潞州高平縣下馬村張秉彝員外家店房中安下,父母染病雙亡。張員外認我為義子,抬舉的成人長大,我如今十八歲了,義父才與我說知就裏,因此擔著我父母兩把骨殖來認伯伯,誰想楊伯娘將合同文書賺的去了,又打破了我的頭,這等冤枉那裏去告訴?”說罷,淚如湧泉。

李社長氣得麵皮紫脹,又問安住道:“那紙合同文書,既被賺去,你可記得麼?”安住道:“記得。”李社長道:“你且背來我聽。”安住從頭念了一遍,一字無差。李社長道:“果是我的女婿,再不消說,這虔婆好生無理!我如今敲進劉家去,說得他轉便罷,說不轉時,現今開封府府尹是包龍圖相公,十分聰察。我與你同告狀去,不怕不斷還你的家私。”安住道:“全憑嶽父主張。”李社長當時敲進劉天祥的門,對他夫妻兩個道:“親翁親母,什麼道理,親侄兒回來,如何不肯認他,反把他頭兒都打破了?”楊氏道:“這個,社長你不知他是詐騙人的,故來我家裏打渾。他既是我家侄兒,當初曾有合同文書,有你畫的字。若有那文書時,便是劉安住。”李社長道:“他說是你賺來藏過了,如何白賴?”楊氏道:“這社長也好笑,我何曾見他的?卻是指賊的一般。別人家的事情,誰要你多管!”當下又舉起杆棒要打安住。李社長恐怕打壞了女婿,挺身攔住,領了他出來道:“這虔婆使這般的狠毒見識!難道不認就罷了?不到得和你幹休!賢婿不要煩惱,且帶了父母的骨殖,和這行囊到我家中將息一晚。明日到開封府進狀。”安住從命隨了嶽丈一路到李家來。”李社長又引他拜見了丈母,安徘酒飯管待他,又與他包了頭,用藥敷治。

次日侵晨,李社長寫了狀詞,同女婿到開封府來。等了一會,龍圖已升堂了,但見:

冬冬衙鼓響,公吏兩邊排。

閻王生死殿,東嶽嚇魂台。

李社長和劉安住當堂叫屈,包龍圖接了狀詞。看畢,先叫李社長上去,問了情由。李社長從頭說了。包龍圖道:“莫非是你包攬官司,唆教他的?”李社長道:“他是小人的女婿,文書上元有小人花押,憐他幼稚含冤,故此與他申訴。怎敢欺得青天爺爺!”包龍圖道:“你曾認得女婿麼?”李社長道:“他自三歲離鄉,今日方歸,不曾認得。”包龍圖道:“既不認得,又失了合同文書,你如何信得他是真?”李社長道:“這文書除了劉家兄弟和小人,並無一人看見。他如今從前至後背來,不差一字,豈不是個老大的證見?”包龍圖又喚劉安住起來,問其情由。安住也一一說了。又驗了他的傷。問道:“莫非你果不是劉家之子,借此來行拐騙的麼?”安住道:“老爺,天下事是假難真,如何做得這沒影的事體?況且小人的義父張秉彝,廣有田宅,也夠小人一生受用了。小人原說過情願不分伯父的家私,隻要把父母的骨殖葬在祖墳,便仍到潞州義父處去居住。望爺爺青天詳察。”包龍圖見他兩人說得有理,就批準了狀詞,隨即拘喚劉天祥夫婦同來。

包龍圖叫劉天祥上前,問道:“你是個一家之主,如何沒些生意,全聽妻言?你且說那小廝,果是你的侄兒不是?”天祥道,“爺爺,小人自來不曾認得侄兒,全憑著合同為證,如今這小廝抵死說是有的,妻子又抵死說沒有,小人又沒有背後眼睛,為此委決不下。”包龍圖又叫楊氏起來,再三盤問,隻是推說不曾看見。包龍圖就對安住道:“你伯父伯娘如此無情我如今聽憑你著實打他,且消你這口怨氣!”安住惻然下淚道:“這個使不得!我父親尚是他的兄弟,豈有侄兒打伯父之理?小人本為認親葬父行幸而來,又非是爭財竟產,若是要小人做此逆倫之事,至死不敢。”包龍圖聽了這一遍說話,心下已有幾分明白。有詩為證:

包老神明稱絕倫,就中曲直豈難分?

當堂不肯施刑罰,親者原來隻是親。

當下又問了楊氏兒句,假意道:“那小廝果是個拐騙的,情理難容。你夫妻們和李某且各回家去,把這廝下在牢中,改日嚴刑審問。”劉天祥等三人,叩頭而出。安住自到獄中去了。楊氏暗暗地歡喜,李社長和安住俱各懷著鬼胎,疑心道:“包爺向稱神明,如何今日到把原告監禁?”

卻說包龍圖密地分付牢子每,不許難為劉安住;又分付衙門中人張揚出去,隻說安住破傷風發,不久待死。又著人往潞州取將張秉彝來。不則一日,張秉彝到了。包龍圖問了他備細,心下大明。就叫他牢門首見了安住,用好言安慰他。次日,簽了聽審的牌,又密囑咐牢子每臨審時如此如此。隨即將一行人拘到。包龍圖叫張秉彝與楊氏對辯。楊氏隻是硬爭,不肯放鬆一句。包龍圖便叫監中取出劉安往來,隻見牢子回說道:“病重垂死,行動不得。”當下李社長見了張秉彝問明緣故不差,又忿氣與楊氏爭辯了一會。又見牢子們來報道:“劉安住病重死了。”那楊氏不知利害,聽見說是“死了”,便道:“真死了,卻謝天地,到免了我家一累!”包爺分付道:“劉安住得何病而死?快叫仵作人相視了回話。”仵作人相了,回說,“相得死屍,約年十八歲,大陽穴為他物所傷致死,四周有青紫痕可驗。”包龍圖道:“如今卻怎麼處?到弄做個人命事,一發重大了!兀那楊氏!那小廝是你甚麼人?可與你關甚親麼?”楊氏道:“爺爺,其實不關甚親。”包爺道:“若是關親時節,你是大,他是小,縱然打傷身死,不過是誤殺子孫,不致償命,隻罰些銅納贖。既是不關親,你豈不聞得‘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他是各自世人,你不認他罷了,拿甚麼器仗打破他頭,做了破傷風身死。律上說:‘毆打平人,因而致死者抵命。’左右,可將枷來,枷了這婆子!下在死囚牢裏,交秋處決,償這小廝的命。”隻見兩邊如狼似虎的公人暴雷也似答應一聲,就抬過一麵枷來,唬得楊氏麵如士色,隻得喊道:“爺爺,他是小婦人的侄兒。”包龍圖道:“既是你侄兒,有何憑據?”楊氏道:“現有合同文書為證。”當下身邊摸出文書,遞與包公看了。正是:

本說的丁一卯二,生扭做差三錯四。

略用些小小機關,早賺出合同文字。

包龍圖看畢,又對楊氏道:“劉安住既是你的侄兒,我如今著人抬他的屍首出來,你須領去埋葬,不可推卻。”楊氏道:“小婦人情願殯葬侄兒。”包龍圖便叫監中取出劉安往來,對他說道:“劉安住,早被我賺出合同文字來也!”安住叩頭謝道:“若非青天老爺,真是屈殺小人!”楊氏抬頭看時,隻見容顏如舊,連打破的頭都好了。滿麵羞慚,無言抵對。包龍圖遂提筆判曰:

劉安住行孝,張秉彝施仁,都是罕有,俱各旌表門閭。李社長著女夫擇日成婚。其劉天瑞夫妻骨殖準葬祖塋之側。劉天祥朦朧不明,念其年老免罪。妻楊氏本當重罪,罰銅準贖。楊氏贅婿,原非劉門瓜葛,即時逐出,不得侵占家私!

判畢,發放一幹人犯,各自還家。眾人叩頭而出。

張員外寫了通家名帖,拜了劉天祥,李社長先回潞州去了。劉天祥到家,將楊氏埋怨一場,就同侄兒將兄弟骨殖埋在祖塋已畢。李社長擇個吉日,贅女婿過門成婚。一月之後,夫妻兩口,同到潞州拜了張員外和郭氏。已後劉安住出仕貴顯,劉天祥、張員外俱各無嗣,兩姓的家私,都是劉安住一人承當。可見榮枯分定,不可強求。況且骨肉之間,如此昧己瞞心,最傷元氣。所以宣這個話本,奉戒世人,切不可為著區區財產,傷了天性之恩。有詩為證:

螟蛉義父猶施德,骨肉天親反弄奸。

日後方知前數定,何如休要用機關。

 
舉報收藏 0打賞 0

《初刻拍案驚奇》

《初刻拍案驚奇》正文
卷一 轉運漢遇巧洞庭紅 波斯胡指破鼉龍殼 卷二 姚滴珠避羞惹羞 鄭月娥將錯就錯 卷三 劉東山誇技順城門 十八兄奇蹤村酒肆 卷四 程元玉店肆代償錢 十一娘雲岡縱譚俠 卷五 感神媒張德容遇虎 湊吉日裴越客乘龍 卷六 酒下酒趙尼媼迷花 機中機賈秀才報怨 卷七 唐明皇好道集奇人 武惠妃崇禪鬥異法 卷八 烏將軍一飯必酬 陳大郎三人重會 卷九 宣徽院仕女秋千會 清安寺夫婦笑啼緣 卷十 韓秀才乘亂聘嬌妻 吳太守憐才主姻簿 卷十一 惡船家計賺假屍銀 狠仆人誤投真命狀 卷十二 陶家翁大雨留賓 蔣震卿片言得婦 卷十三 趙六老舐犢喪殘生 張知縣誅梟成鐵案 卷十四 酒謀對於郊肆惡 鬼對案楊化借屍 卷十五 衛朝奉狠心盤貴產 陳秀才巧計賺原房 卷十六 張溜兒熟布迷魂局 陸蕙娘立決到頭緣 卷十七 西山觀設輦度亡魂 開封府備棺迫活命 卷十八 丹客半黍九還 富翁千金一笑 卷十九 李公佐巧解夢中言 謝小娥智擒船上盜 卷二十 李克讓竟達空函 劉元普雙生貴子 卷二十一 袁尚寶相術動名卿 鄭舍人陰功叨世爵 卷二十二 錢多處白丁橫帶 運退時刺史當艄 卷二十三 大姊魂遊完宿願 小姨病起續前緣 卷二十四 鹽官邑老魔魅色 會骸山大士誅邪 卷二十五 趙司戶千裏遺音 蘇小娟一詩正果 卷二十六 奪風情村婦捐軀 假天語幕僚斷獄 卷二十七 顧阿秀喜舍檀那物 崔俊臣巧會芙蓉屏 卷二十八 金光洞主談舊變 玉虛尊者悟前身 卷二十九 通閨闥堅心燈火 鬧囹圄捷報旗鈴 卷三十 王大使威行部下 李參軍冤報生前 卷三十一 何道士因術成奸 周經曆因奸破賊 卷三十二 喬兌換胡子宣淫 顯報施臥師入定 卷三十三 張員外義撫螟蛉子 包尤圖智賺合同文 卷三十四 聞人生野戰翠浮庵 靜觀尼晝錦黃沙巷 卷三十五 訴窮漢暫掌別人錢 看財奴刁買冤家主 卷三十六 東廊僧怠招魔 黑衣盜奸生殺 卷三十七 屈突仲任酷殺眾生 鄆州司令冥全內侄 卷三十八 占家財狠婿妒侄 廷親脈孝女藏兒 卷三十九 喬勢天師禳旱魃 秉誠縣令召甘霖 卷四十 華陰道獨逢異客 江陵郡三拆仙書
 
更多>同類經典
網站首頁  |  關於我們  |  聯繫方式  |  使用協議  |  隐私政策  |  版權隱私  |  網站地圖  |  排名推廣  |  廣告服務  |  積分換禮  |  網站留言  |  RSS訂閱  |  違規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