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驚奇》 年代:明代427   

《初刻拍案驚奇》正文 卷八 烏將軍一飯必酬 陳大郎三人重會

烏將軍一飯必酬陳大郎三人重會

詩曰:

每訝衣冠多資賊,誰知資賊有英豪?

試觀當日及時雨,千古流傳義氣高。

話說世人最怕的是個“強盜”二字,做個罵人惡語。不知這也隻見得一邊。若論起來,天下那一處沒有強盜?假如有一等做官的,誤國欺君,侵剝百姓,雖然官高祿厚,難道不是大盜?有一等做公子的,倚霏父兄勢力,張牙舞爪,詐害鄉民,受投獻,窩贓私,無所不為,百姓不敢聲冤,官司不敢盤問,難道不是大盜?有一等做舉人秀才的,呼朋引類,把持官府,起滅詞訟,每有將良善人家拆得煙飛星散的,難道不是大盜?隻論衣冠中,尚且如此,何況做經紀客商、做公門人役?三百六十行中人盡有狼心狗行,狠似強盜之人在內,自不必說。所以當時李涉博士遇著強盜,有詩雲:

暮雨瀟瀟江上村,綠林豪客夜知聞。

相逢何用藏名姓?世上於今半是君。

這都是歎笑世人的話。世上如此之人,就是至親切友,尚且反麵無情,何況一飯之恩,一麵之識?倒不如《水滸傳》上說的人,每每自稱好漢英雄,偏要在綠林中掙氣,做出世人難到的事出來。蓋為這綠林中也有一貧無奈,借此棲身的。也有為義氣上殺了人,借此躲難的。也有朝廷不用,淪落江湖,因而結聚的。雖然隻是歹人多,其間仗義疏財的,到也盡有。當年趙禮讓肥,反得栗米之贈:張齊賢遇盜,更多金帛之遺:都是古人實事。

且說近來蘇州有個王生,是個百姓人家。父親王三郎,商賈營生,母親李氏。又有個嬸母楊氏,卻是孤孀無子的,幾口兒一同居住。王生自幼聰明乖覺,嬸母甚是愛惜他,不想年紀七八歲時,父母兩口相繼而亡。多虧得這楊氏殯葬完備,就把王生養為己子,漸漸長成起來,轉眼間又是十八歲了。商賈事體,是件伶俐。

一日,楊氏對他說道:“你如今年紀長大,豈可坐吃箱空?我身邊有的家資,並你父親剩下的,盡勾營運。待我湊成千來兩,你到江湖上做些買賣,也是正經。”王生欣然道:“這個正是我們本等。”楊氏就收拾起千金東西,支付與他。王生與一班為商的計議定了,說南京好做生意,先將幾百兩銀子置了些蘇州貨物。揀了日子,雇下一隻長路的航船,行李包裹多收拾停當。別了楊氏起身,到船燒了神福利市,就便開船。一路無話。

不則一日,早到京口,趁著東風過江。到了黃天蕩內,忽然起一陣怪風,滿江白浪掀天,不知把船打到一個甚麼去處。天已昏黑了,船上人抬頭一望,隻見四下裏多是蘆葦,前後並無第二隻客船。王生和那同船一班的人正在慌張,忽然蘆葦裏一聲鑼響,劃出三四隻小船來。每船上各有七八個人一擁的跳過船來。王生等喘做一塊,叩頭討饒。那夥人也不來和你說話,也不來害你性命,隻把船中所有金銀貨物,盡數卷擄過船,叫聲“聒噪”,雙槳齊發,飛也似劃將去了。滿船人驚得魂飛魄散,目睜口呆。王生不覺的大哭起來,道:“我直如此命薄!”就與同行的商量道:“如今盤纏行李俱無,到南京何幹?不如各自回家,再作計較。”卿卿噥噥了一會,天色漸漸明了。那時已自風平浪靜,撥轉船頭望鎮江進發。到了鎮江,王生上岸,往一個親眷人家借得幾錢銀子做盤費,到了家中。

楊氏見他不久就回,又且衣衫零亂,麵貌憂愁,已自猜個八九分。隻見他走到麵前,唱得個諾,便哭倒在地。楊氏問他仔細,他把上項事說了一遍。楊氏安慰他道:“兒羅,這也是你的命。又不是你不老成花費了,何須如此煩惱?且安心在家兩日,再湊些本錢出去,務要趁出前番的來便是。”王生道:“已後隻在近處做些買賣罷,不擔這樣幹係遠處去了。”楊氏道:“男子漢千裏經商,怎說這話!”住在家一月有餘,又與人商量道:“揚州布好賣。鬆江置買了布到揚州就帶些銀子氽了米豆回來,甚是有利。”楊氏又湊了幾百兩銀子與他。到鬆江買了百來筒布,獨自買了一隻滿風梢的船,身邊又帶了幾百兩氽米豆的銀子,合了一個夥計,擇日起行。

到了常州,隻見前邊來的船,隻隻氣歎口渴道:“擠壞了!擠壞了!”忙問緣故,說道:“無數糧船,阻塞住丹陽路。自青年鋪直到靈口,水泄不通。買賣船莫想得進。”王生道:“怎麼好!”船家道:“難道我們上前去看他擠不成?打從孟河走他娘罷。”王生道:“孟河路怕恍惚。”船家道:“拚得隻是日裏行,何礙?不然守得路通,知在何日?”因遂依了船家,走孟河路。果然是天青日白時節,出了孟河。方歡喜道:“好了,好了。若在內河裏,幾時能掙得出來?”正在快活間,隻見船後頭水響,一隻三櫓八槳船,飛也似趕來。看看至近,一撓鉤搭住,十來個強人手執快刀、鐵尺、金剛圈,跳將過來。元來盂河過東去,就是大海,日裏也有強盜的,惟有空船走得。今見是買賣船,又悔氣恰好撞著了,怎肯饒過?盡情搬了去。怪船家手裏還捏著櫓,一鐵尺打去,船家拋櫓不及。王生慌忙之中把眼瞅去,認得就是前日黃天蕩裏一班人。王生一裏喊道:“大王!前日受過你一番了,今日加何又在此相遇?我前世直如此少你的!”那強人內中一個長大的說道:“果然如此,還他些做盤纏。”就把一個小小包裹撩將過來,掉開了船,一道煙反望前邊江裏去了。王生隻叫得苦,拾起包裹,打開看時,還有十來兩零碎銀子在內。噙著眼淚冷笑道:“且喜這番不要借盤纏,僥幸!僥幸!”就對船家說道:“誰叫你走此路,弄得我如此?回去了罷。”船家道:“世情變了,白日打劫,誰人曉得?”隻得轉回舊路,到了家中。楊氏見來得快,又一心驚。天生淚汪汪地走到麵前,哭訴其故。難得楊氏是個大賢之人,又眼裏識人,自道侄兒必有發跡之日,並無半點埋怨,隻是安慰他,教他守命,再做道理。

過得幾時,楊氏又湊起銀子,催他出去,道:“兩番遇盜,多是命裏所招。命該失財,便是坐在家裏,也有上門打劫的。不可因此兩番,墮了家傳行業。”王生隻是害怕。楊氏道:“侄兒疑心,尋一個起課的問個吉凶,討個前路便是。”果然尋了一個先生到家,接連占卜了幾處做生意,都是下卦,惟有南京是個上上卦。又道:“不消到得南京,但往南京一路上去,自然財爻旺相。”楊氏道:“我的兒,‘大膽天下去得,小心寸步難行。’蘇州到南京不上六七站路,許多客人往往來來,當初你父親、你叔叔都是走熟的路,你也是悔氣,偶然撞這兩遭盜。難道他們專守著你一個,遭遭打劫不成?占卜既好,隻索放心前去。”王生依言,仍舊打點動身。也是他前數注定,合當如此。正是:

篋底東西命裏財,皆由鬼使共神差。

強徒不是無因至,巧弄他們送福來。

王生行了兩日,又到揚子江中。此日一帆順風,真個兩岸萬山如走馬,直抵龍江關口。然後天晚,上岸不及了,打點灣船。他每是驚彈的鳥,傍著一隻巡哨號船邊拴好了船,自道萬分無事,安心歇宿。到得三更,隻聽一聲鑼響,火把齊明,睡夢裏驚醒。急睜眼時,又是一夥強人,跳將過來,照前搬個磬盡。看自己船時,不在原泊處所,已移在大江闊處來了。火中仔細看他們搶擄,認得就是前兩番之人。王生硬著膽,扯住前日還他包裹這個長大的強盜,跪下道:“大王!小人隻求一死!”大王道:“我等誓不傷人性命,你去罷了,如何反來歪纏?”王生哭道:“大王不知,小人幼無父母,全虧得嬸娘重托,出來為商。剛出來得三次,恰是前世欠下大王的,三次都撞著大王奪了去,叫我何麵目見嬸娘?也那裏得許多銀子還他?就是大王不殺我時,也要跳在江中死了,決難回去再見恩嬸之麵了。”說得傷心,大哭不住。那大王是個有義氣的,覺得可憐。他便道:“我也不殺你,銀子也還你不成,我有道理。我昨晚劫得一隻客船,不想都是打捆的苧麻,且是不少,我要他沒用,我取了你銀子,把這些與你做本錢去,也勾相當了。”王生出於望外,稱謝不盡。那夥人便把苧麻亂拋過船來,王生與船家慌忙並疊,不及細看,約莫有二三百捆之數。強盜拋完了苧麻,已自胡哨一聲,轉船去了。船家認著江中小港門,依舊把船移進宿了。侯天大明。王生道:“這也是有人心的強盜,料道這些苧麻也有差不多千金了。他也是劫了去不好發脫,故此與我。我如今就是這樣發行去賣,有人認出,反為不美,不如且載回家,打過了捆,改了樣式,再去別處貨賣麼!”仍舊把船開江,下水船快,不多時,到了京口閘,一路到家。

見過嬸嬸,又把上項事一一說了。楊氏道:“雖沒了銀子,換了諾多苧麻來,也不為大虧。”便打開一捆來看,隻見一層一層。解到裏邊,捆心中一塊硬的,纏束甚緊。細細解開,乃是幾層綿紙,包著成錠的白金。隨開第二捆,捆捆皆同。一船苧麻,共有五千兩有餘。乃是久慣大客商,江行防盜,假意貨苧麻,暗藏在捆內,瞞人眼目的。誰知被強盜不問好歹劫來,今日卻富了王生。那時楊氏與王生叫聲:“慚愧!”雖然受兩三番驚恐,卻平白地得此橫財,比本錢加倍了,不勝之喜。自此以後,出去營運,遭遭順利。不上數年,遂成大富之家。這個雖是王生之福,卻是難得這大王一點慈心。可見強盜中未嚐沒有好人。

如今再說一個,也是蘇州人,隻因無心之中,結得一個好漢,後來以此起家,又得夫妻重會。有詩為證:

說時俠氣淩霄漢,聽罷奇文冠古今。

若得世人皆仗義,貪泉自可表清心。

卻說景泰年間,蘇州府吳江縣有個商民,複姓歐陽,媽媽是本府崇明縣曾氏,生下一女一兒。兒年十六歲,未婚。那女兒二十歲了,雖是小戶人家,到也生得有些姿色,就贅本村陳大郎為婿,家道不富不貧,在門前開小小的一爿雜貨店鋪,往來交易,陳大郎和小勇兩人管理。他們翁婿夫妻郎勇之間,你敬我愛,做生意過日。忽遇寒冬天道,陳大郎往蘇州置些貨物,在街上行走,隻見紛紛洋洋,下著國家祥瑞。古人有詩說得好,道是:

盡道豐年瑞,豐年瑞若何?

長安有貧者,宜瑞不宜多!

那陳大郎冒雪而行,正要尋一個酒店暖寒,忽見遠遠地一個人走將來,你道是怎生模樣?但見:

身上緊穿著一領青服,腰間暗懸著一把鋼刀。形狀帶些威雄,麵孔更無細肉。兩頰無非“不亦悅”,遍身都是“德輔如”。

那個人生得身長七尺,膀闊三停。大大一個麵龐,大半被長須遮了。可煞作怪,沒有須的所在,又多有毛,長寸許,剩卻眼睛外,把一個嘴臉遮得縫地也無了。正合著古人笑話:“髭髯不仁,侵擾乎其旁而不已,於是麵之所餘無幾。”陳大郎見了,吃了一驚,心中想道:“這人好生古怪!隻不知吃飯時如何處置這些胡須,露得個口出來?”又想道:“我有道理,拚得費錢把銀子,請他到酒店中一坐,便看出他的行動來了。”他也隻是見他異樣,耍作個耍,連忙躬身向前唱諾,那人還禮不迭。陳大郎道:“小可欲邀老丈酒樓小敘一杯。”那人是個遠來的,況兼落雪天氣,又饑又寒,聽見說了,喜逐顏開。連忙道:“素昧平生,何勞厚意!”陳大郎搗個鬼道:“小可見老丈骨格非凡,心是豪傑,敢扳一話。”那人道:“卻是不當。”口裏如此說,卻不推辭。兩人一同上酒樓來。

陳大郎便問酒保打了幾角酒,回了一腿羊肉,又擺上些雞魚肉菜之類。陳大郎正要看他動口,就舉杯來相勸。隻見那人接了酒盞放在桌上,向衣袖取出一對小小的銀紮鉤來,掛在兩耳,將須毛分開紮起,拔刀切肉,恣其飲啖。又嫌杯小,問酒保討個大碗,連吃了幾壺,然後討飯。飯到,又吃了十來碗。陳大郎看得呆了。那人起身拱手道:“多謝兄長厚情,願聞姓名鄉貫。”陳大郎道:“在下姓陳名某,本府吳江縣人。”那人一一記了。陳大郎也求他姓名,他不肯還個明白,隻說:“我姓烏,浙江人。他日兄長有事到敝省,或者可以相會。承兄盛德,必當奉報,不敢有忘。”陳大郎連稱不敢。當下算還酒錢,那人千恩萬謝,出門作別自去了。陳大郎也隻道是偶然的說話,那裏認真?歸來對家中人說了,也有信他的,也有疑他說謊的,俱各笑了一場。不在話下。

又過了兩年有餘。陳大郎隻為做親了數年,並不曾生得男女,夫妻兩個發心,要往南海普陀洛伽山觀音大士處燒香求子,尚在商量未決。忽一日,歐公有事出去了,隻見外邊有一個人走進來叫道:“老歐在家麼?”陳大郎慌忙出來答應,卻是崇明縣的褚敬橋。施禮罷,便問:“令嶽在家否?”陳大郎道:“少出。”褚敬橋道:“令親外太媽陸氏身體違和,特地叫我寄信,請你令嶽母相伴幾時。”大郎聞言,便進來說與曾氏知道。曾氏道:“我去便要去,隻是你嶽父不在,眼下不得脫身。”便叫過女兒、兒子來,分忖道:“外婆有病。你每好弟兩人,可到崇明去伏侍幾日。待你父親歸家,我就來換你們便了。”當下商議己定,便留褚敬橋吃了午飯,央他先去回複。又過了兩日,姊弟二人收拾停當,叫下一隻膛船起行。那曾氏又分忖道:“與我上複外婆,須要寬心調理。可說我也就要來的。雖則不多日路,你兩人年小,各要小心。”二人領諾,自望崇明去了。隻因此一去,有分教:

綠林此日逢嬌冶,紅粉從今遇險危。

卻說陳大郎自從妻、舅去後十日有餘,歐公已自歸來,隻見崇明又央人寄信來,說道:“前日褚敬橋回複道叫外甥們就來,如何至今不見?”那歐公夫妻和陳大郎,都吃了一大驚。便道:“去已十日了,怎說不見?”寄信的道:“何曾見半個影來?你令嶽母到也好了,隻是令愛、令郎是甚緣故?”陳大郎忙去尋那載去的船家問他,船家道:“到了海灘邊,船進去不得,你家小官人與小娘子說道:‘上岸去,路不多遠,我們認得的,你自去罷。’此時天色將晚,兩個急急走了去,我自搖船回了,如何不見?”那歐公急得無計可施,便對媽媽道:“我在此看家,你可同女婿探望丈母,就訪訪消息歸來。”他每兩個心中慌忙無措,聽得說了,便一刻也遲不得,急忙備了行李,雇了船隻。第二日早早到了崇明,相見了陸氏媽媽,問起緣由,方知病體已漸痊可,隻是外甥兒女毫不知些蹤跡。那曾氏便是“心肝肉”的放聲大哭起來。陸氏及鄰舍婦女們驚來問信的,也不知陪了多少眼淚。

陳大郎是個性急的人,敲台拍凳的怒道:“我曉得,都是那褚敬橋寄甚麼鳥信!是他趁夥打劫,用計拐去了。”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忿氣走到褚家。那褚敬橋還不知甚麼緣由,劈麵撞著,正要問個來曆,被他劈胸揪住,喊道:“還我人來!還我人來!”就要扯他到官。此時已鬧動街訪人,齊擁來看。那褚敬橋麵如土色,嚷道:“有何得罪,也須說個明白!”大郎道:“你還要白賴!我好好的在家裏,你寄甚麼信,把我妻子、舅子拐在那裏去了?”褚敬橋拍著胸膛道:“真是冤天屈地,要好成歉。吾好意為你寄信,你妻子自不曾到,今日這話,卻不知禍從天上來!”大郎道:“我妻、舅已自來十日了,怎不見到?”敬橋道:“可又來!我到你家寄信時,今日算來十二日了。次日傍晚到得這裏以後,並不曾出門。此時你妻、舅還在家未動身哩!我在何時拐騙?如今四鄰八舍都是證見,若是我十日內曾出門到那裏,這便都算是我的緣故。”眾人都道:“那有這事!這不撞著拐子,就撞著強盜了。不可冤屈了平人!”

陳大郎情知不關他事,隻得放了手,忍氣吞聲跑回曾家。就在崇明縣進了狀詞;又到蘇州府進了狀詞,批發本縣捕衙緝訪。又各處粉牆上貼了招子,許出賞銀二十兩。又尋著原載去的船家,也拉他到巡捕處,討了個保,押出挨查。仍舊到崇明與曾氏共住二十餘日,並無消息。不覺的殘冬將盡,新歲又來,兩人隻得回到家中。歐公已知上項事了,三人哭做一堆,自不必說。別人家多歡歡喜喜過年,獨有他家煩煩惱惱。

一個正月,又匆匆的過了,不覺又是二月初頭,依先沒有一些影響。陳大郎猛然想著道:“去年要到普陀進香,隻為要求兒女,如今不想連兒女的母親都不見了,我直如此命蹇!今月十九日呈觀音菩薩生日,何不到彼進香還願?一來祈求的觀音報應;二來看些浙江景致,消遣悶懷,就便做些買賣。”算討已定,對丈人說過,托店鋪與他管了。收拾行李,取路望杭州來。過了杭州錢塘江,下了海船,到普陀上岸。三步一拜,拜到大士殿前。焚香頂禮已過,就將分離之事通誠了一番,重複叩頭道:“弟子虔誠拜禱,伏望菩薩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廣大靈感,使夫妻再得相見!”拜罷下船,就泊在岩邊宿歇。睡夢中見觀音菩薩口授四句詩道:

合浦珠還自有時,驚危目下且安之。

姑蘇一飯酬須重,人海茫茫信可期。

陳大郎颯然驚覺,一字不忘。他雖不甚精通文理,這幾句卻也解得。歎口氣道:“菩薩果然靈感!依他說話,相逢似有可望。但隻看如此光景,那得能勾?”心下但快,那一飯的事,早已不記得了。

清早起來,開船歸家。行不得數裏,海麵忽地起一陣颶風,吹得天昏地暗,連東西南北都不見了。舟人牢把船舵,任風飄去。須臾之間,飄到一個島邊,早已風恬日朗。那島上有小嘍羅數目,正在那裏使槍弄棒,比箭掄拳,一見有海船飄到,正是老鼠在貓口邊過,如何不吃?便一夥的都搶下船來,將一船人身邊銀兩行李盡數搜出。那多是燒香客人,所有不多,不滿眾意,提起刀來嚇他要殺。龐大郎情急了,大叫:“好漢饒命!”那些嘍羅聽是東路聲音,便問道:“你是那裏人?”陳大郎戰兢兢道:“小人是蘇州人。”嘍羅們便說道:“既如此,且綁到大王麵前發落,不可便殺。”因此連眾人都饒了,齊齊綁到聚義廳來。陳大郎此時也不知是何主意,總之,這條性命,一大半是閻家的了。閉著淚眼,口裏隻念“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隻見那廳上一個大王,慢慢地踱下廳來,將大郎細看了一看。大驚道:“元來是吾故人到此,快放了綁!”陳大郎聽得此話,才敢偷眼看那大王時節,正是那兩年前遇著多須多毛。酒樓上請他吃飯這個人。嘍羅連忙解脫繩索,大王便扯一把交椅過來,推他坐了,納頭便拜道:“小孩兒每不知進退,誤犯仁兄,望乞恕罪!”陳大郎還禮不迭,說道:“小人觸冒山寨,理合就戮,敢有他言!”大王道:“仁兄怎如此說?小可感仁兄雪中一飯之恩,於心不忘。屢次要來探訪仁兄,隻因山寨中多事不便。日前曾分付孩兒們,凡遇蘇州客商,不可輕殺,今日得遇仁兄,天假之緣也。”陳大郎道:“既蒙壯土不棄小人時,乞將同行眾人包裹行李見還,早回家鄉,誓當銜環結草。”大王道:“未曾盡得薄情,仁兄如何就去?況且有一事要與仁兄慢講。”回頭分忖小嘍羅:寬了眾人的綁,還了行李貨物,先放還鄉。眾人歡天喜地,分明是鬼門關上放將轉來,把頭似搗蒜的一般,拜謝了大王,又謝了陳大郎,隻恨爹娘少生了兩隻腳,如飛的開船去了。

大王便叫擺酒與陳大郎壓驚。須臾齊備,擺上廳來。那酒肴內,山珍海味也有,人肝人腦也有。大王定席之後,飲了數杯,陳大郎開口問道:“前日倉卒有慢,不曾備細請教壯士大名,伏乞詳示。”大王道:“小可生在海邊,姓烏名友。少小就有些膂力,眾人推我為尊,權主此島。因見我須毛太多,稱我做烏將軍。前日由海道到崇明縣,得遊貴府,與仁兄相會。小可不是鋪啜之徒,感仁兄一飯,蓋因我輩錢財輕義氣重,仁兄若非塵埃之中,深知小可,一個素不相識之人,如何肯欣然款納?所謂‘士為知己者死’,仁兄果為我知己耳!”大郎聞言,又驚又喜,心裏想道:“好僥幸也!若非前日一飯,今日連性命也難保。”又飲了數杯,大王開言道:“動問仁兄,宅上有多少人口?”大郎道:“隻有嶽父母、妻子、小舅,並無他人。”大王道:“如今各平安否?”大郎下淚道:“不敢相瞞,舊歲荊妻、妻弟一同往崇明探親,途中有失,至今不知下落。”大王道:“既是這等,尊嫂定是尋不出了。小可這裏有個婦女也是貴鄉人,年貌與兄正當,小可欲將他來奉仁兄箕帚,意下如何?”大郎恐怕觸了大王之怒,不敢推辭。大王便大喊道:“請將來!請將來!”隻見一男一女,走到廳上。大郎定睛看時,元來不別人,正是妻子與小舅,禁不住相持痛哭一場。大王便教增了筵席,三人坐了客位,大王坐了主位,說道:“仁兄知道尊嫂在此之故否?舊歲冬間,孩兒每往崇明海岸無人處,做些細商道路,見一男一女傍晚同行,拿著前來。小可問出根由,知是仁兄宅眷,忙令各館別室,不敢相輕。於今兩月有餘。急忙裏無個緣便,心中想道:“隻要得邀仁兄一見,便可用小力送還。”今日不期而遇,天使然也!”三人感謝不盡。那妻子與小舅私對陳大郎說道:“那日在海灘上望得見外婆家了,打發了來船。好弟正走間,遇見一夥人,捆縛將來,道是性命休矣!不想一見大王,查問來曆,我等一一實對,便把我們另眼相看,我們也不知其故。今日見說,卻記得你前年間曾言蘇州所遇,果非虛話了。”陳大郎又想道:“好僥幸也!前日若非一飯,今日連妻子也難保。”

酒罷起身,陳大郎道:“妻父母望眼將穿。既蒙壯士厚恩完聚,得早還家為幸。”大王道:“既如此,明日送行。”當夜送大郎夫婦在一個所在,送小舅在一個所在,各歇宿了。次日,又治酒相餞,三口拜謝了要行。大王又教嘍羅托出黃金三百兩,白銀一千兩,彩緞貨物在外,不計其數。陳大郎推辭了幾番道:“重承厚賜,隻身難以持歸。”大王道:“自當相送。”大郎隻得拜受了。大王道:“自此每年當一至。”大郎應允。大王相送出島邊,嘍羅們己自駕船相等。他三人歡歡喜喜,別了登舟。那海中是強人出沒的所在,怕甚風濤險阻!隻兩日,竟由海道中送到崇明上岸,海船自去了。

他三人竟走至外婆家來,見了外婆,說了緣故,老人家肉天肉地的叫,歡喜無極。陳大郎又叫了一隻船,三人一同到家,歐公歐媽,見兒女、女婿都來,還道是睡裏夢裏!大郎便將前情告訴了一遍,各各悲歡了一場。歐公道:“此果是烏將軍義氣,然若不遇颶風,何緣得到島中?普陀大士真是感應!”大郎又說著大士夢中四句詩,舉家歎異。

從此大郎夫妻年年到普陀進香,都是烏將軍差人從海道迎送,每番多則千金,少則數百,必致重負而返。陳大郎也年年往他州外府,覓些奇珍異物奉承,烏將軍又必加倍相答,遂做了吳中巨富之家,乃一飯之報也。後人有詩讚曰:

胯下曾酬一飯金,誰知劇盜有情深

世間每說奇男女,何必儒林勝綠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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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刻拍案驚奇》

《初刻拍案驚奇》正文
卷一 轉運漢遇巧洞庭紅 波斯胡指破鼉龍殼 卷二 姚滴珠避羞惹羞 鄭月娥將錯就錯 卷三 劉東山誇技順城門 十八兄奇蹤村酒肆 卷四 程元玉店肆代償錢 十一娘雲岡縱譚俠 卷五 感神媒張德容遇虎 湊吉日裴越客乘龍 卷六 酒下酒趙尼媼迷花 機中機賈秀才報怨 卷七 唐明皇好道集奇人 武惠妃崇禪鬥異法 卷八 烏將軍一飯必酬 陳大郎三人重會 卷九 宣徽院仕女秋千會 清安寺夫婦笑啼緣 卷十 韓秀才乘亂聘嬌妻 吳太守憐才主姻簿 卷十一 惡船家計賺假屍銀 狠仆人誤投真命狀 卷十二 陶家翁大雨留賓 蔣震卿片言得婦 卷十三 趙六老舐犢喪殘生 張知縣誅梟成鐵案 卷十四 酒謀對於郊肆惡 鬼對案楊化借屍 卷十五 衛朝奉狠心盤貴產 陳秀才巧計賺原房 卷十六 張溜兒熟布迷魂局 陸蕙娘立決到頭緣 卷十七 西山觀設輦度亡魂 開封府備棺迫活命 卷十八 丹客半黍九還 富翁千金一笑 卷十九 李公佐巧解夢中言 謝小娥智擒船上盜 卷二十 李克讓竟達空函 劉元普雙生貴子 卷二十一 袁尚寶相術動名卿 鄭舍人陰功叨世爵 卷二十二 錢多處白丁橫帶 運退時刺史當艄 卷二十三 大姊魂遊完宿願 小姨病起續前緣 卷二十四 鹽官邑老魔魅色 會骸山大士誅邪 卷二十五 趙司戶千裏遺音 蘇小娟一詩正果 卷二十六 奪風情村婦捐軀 假天語幕僚斷獄 卷二十七 顧阿秀喜舍檀那物 崔俊臣巧會芙蓉屏 卷二十八 金光洞主談舊變 玉虛尊者悟前身 卷二十九 通閨闥堅心燈火 鬧囹圄捷報旗鈴 卷三十 王大使威行部下 李參軍冤報生前 卷三十一 何道士因術成奸 周經曆因奸破賊 卷三十二 喬兌換胡子宣淫 顯報施臥師入定 卷三十三 張員外義撫螟蛉子 包尤圖智賺合同文 卷三十四 聞人生野戰翠浮庵 靜觀尼晝錦黃沙巷 卷三十五 訴窮漢暫掌別人錢 看財奴刁買冤家主 卷三十六 東廊僧怠招魔 黑衣盜奸生殺 卷三十七 屈突仲任酷殺眾生 鄆州司令冥全內侄 卷三十八 占家財狠婿妒侄 廷親脈孝女藏兒 卷三十九 喬勢天師禳旱魃 秉誠縣令召甘霖 卷四十 華陰道獨逢異客 江陵郡三拆仙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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