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驚奇》 年代:明代419   

《初刻拍案驚奇》正文 卷十四 酒謀對於郊肆惡 鬼對案楊化借屍

酒謀對於郊肆惡鬼對案楊化借屍

詩曰:

從來人死魂不散,況複生前有宿冤!

試看鬼能為活證,始知明晦一般天。

話說山東有一個耕夫,不記姓名。因耕自己田地,侵犯了鄰人墓道。鄰人與他爭論,他出言不遜,就把他毒打不休,須臾身死。家間親人把鄰人告官。檢屍有致命重傷,問成死罪,已是一年。忽一日,右首鄰家所生一子,口裏才能說話,便話得前生事體出來。道:“我是耕者某人,為鄰人打死。死後見陰司,陰司憐我無罪誤死,命我複生,說我屍首已壞,就近托生為右鄰之子。即命二鬼送我到右鄰房櫳外,見一婦人踞床將產,二鬼道:‘此即汝母,汝從囪門入!’說罷,二鬼即出。二鬼在外,不聽見裏頭孩子哭聲,二鬼回身進來看,說道:‘走了,走了。’其時吾躲在衣架之下,被二鬼尋出,複送入囪門。一會就生下來。”曆曆述說平生事,無一不記。又到前所耕地界處,再三辨悉。那些看的人及他父母,明知是耕者再世,歎為異事。喧傳此話到獄中,那前日抵罪的鄰人便當官訴狀道:“吾殺了耕者,故問死罪。今耕者已得再生,吾亦該放條活路。若不然,死者到得生了,生者到要死了,吾這一死還是抵誰的?”官府看見訴語希奇,吊取前日一幹原被犯證裏鄰問他,他們眾口如一,說道:“果是重生。”並取小孩兒問他,他言語明明白白,一些不誤。官府雖則斷道:“一死自抵前生,豈以再世幸免?”不準其訴。然卻心裏大是驚怪。因曉得:人身四大,乃是假合。形有時盡,神則常存。何況屈死冤魂,豈能遽散。

所以國朝嘉靖年間,有一樁異事:乃是一個山東人,喚名丁戍。客遊北京,途中遇一壯士,名喚盧疆,見他意氣慷慨,性格軒昂,兩人覺道說得著,結為兄弟。不多時,盧疆盜情事犯,係在府獄。丁戍到獄中探望,盧疆對他道:“某不幸犯罪,無人救答。承兄平日相愛,有句心腹話,要與兄說。”丁戍道:“感蒙不棄,若有見托,必當盡心。”盧疆道:“得兄應允,死亦暝目。吾有白金千餘,藏在某處,兄可去取了,用些手腳,營救我出獄。萬一不能勾脫,隻求兄照管我獄中衣食,不使缺乏。他日死後,隻要兄葬埋了我,餘多的東西,任憑兄取了罷。隻此相托,再無餘言。”說罷,淚如雨下。丁戍道:“且請寬心!自當盡力相救。”珍重而別。

元來人心本好,見財即變。自古道得好:“白酒紅人麵,黃金黑世心!”丁戍見盧疆傾心付托時,也是實心應承,無有虛謬。及依他到所說的某處取得千金在手,卻就轉了念頭道:“不想他果然為盜,積得許多東西在此。造化落在我手裏,是我一場小富貴,也勾下半世受用了。總是不義之物,他取得,我也取得,不為罪過。既到了手,還要救他則甚?”又想一想道:“若不救他,他若教人問我,無可推托得。惹得毒了,他萬一攀扯出來,得也得不穩。何不了當了他?到是口淨。”正是轉一念,狠一念。從此遂與獄吏兩個通用,送了他三十兩銀子,擺布殺了盧疆。自此丁戍白白地得了千金,又無人知他來曆,搖搖擺擺,在北京受用了三年。用過七八了,因下了潞河,搭船歸家。

丁戍到了船中,與同船之人正在艙裏大家說些閑話,你一句,我一句,隻見丁戍忽然跌倒了。一會兒爬起來,睜起雙眸,大喝道:“我乃北京大盜盧疆也。丁戍天殺的!得我千金,反害我命,而今須索填還我來!”同船之人,見他聲口與先前不同,又說出這話來,曉得了戍有負心之事,冤魂來索命了,各各心驚,共相跪拜,求告他道:“丁戍自做差了事,害了好漢,須與吾輩無幹。今好漢若是在這船中索命,殺了丁戍,須害我同船之人不得幹淨,要吃沒頭官司了。萬望好漢息怒!略停幾時,等我眾人上了岸,憑好漢處置他罷。”隻見丁戍口中作鬼語道:“罷,罷。我先到他家等他罷。”說畢,複又倒地。須臾,丁戍醒轉,眾人問他適才的事,一些也不知覺,眾人遂俱不道破,隨路分別上岸去了。

丁戍到家三日,忽然大叫,又說起船裏的說話來。家人正在駭異,隻見他走去,取了一個鐵錘,望口中亂打牙齒。家人慌忙抱住了,奪了他的鐵錘。又走去拿把廚刀在手,把胸前亂砍,家人又來奪住了。他手中無了器皿,就把指頭自挖雙眼,眼珠盡出,血流滿麵。家人慌張驚喊,街上人聽見,一齊跑進來看。遞傳出去,弄得看的人填街塞巷。又有日前同舟回來之人,有好事的來拘聽消息,恰好瞧著。隻見丁戍一頭自打,一頭說盧疆的話,大聲價罵。有大膽的走向前問他道:“這事有幾年了?”附丁戍的鬼道:“三年了。”問的道:“你既有冤欲報,如此有靈,為何直等到三年?”附丁戍的鬼道:“向我關在獄中,不得報仇;近來遇赦,方出得在外來了。”說罷又打,直打到丁戍氣絕,遂無影響。於時隆慶改元大赦,要知獄鬼也隨陽間例,放了出來,方得報仇。乃信陰陽一理也。正是:

明不獨在人,幽不獨在鬼。

陽世與陰間,以隔一層紙。

若還顯報時,連紙都徹起。

看官,你道在下為何說出這兩段說話?隻因世上的人,瞞心昧己做了事,隻道暗中黑漆漆,並無人知覺的;又道是死無對證,見個人死了,就道天大的事也完了。誰知道冥冥之中,卻如此昭然不爽!說到了這樣轉世說出前生,附身活現花報,恰象人原不曾死,隻在麵前一般。隨你欺心的硬膽的人,思之也要毛骨悚然。卻是死後托生,也是常事,附身索命,也是常事,古往今來,說不盡許多。而今更有一個希奇作怪的,乃是被人害命,附屍訴冤,竟做了活人活證,直到纏過多少時節,經過多少衙門,成獄方休,實為罕見!

這段話,在山東即墨縣幹家莊。有一人喚名於大郊,乃是個軍藉出身。這幹家本戶,有興州右屯衛頂當祖軍一名。那見在彼處當軍的,叫做於守宗。元來這名軍是祖上洪武年間傳留下來的,雖則是嫡支嫡派承當充伍,卻是通族要幫他銀兩,叫做“軍裝盤纏”,約定幾年來取一度,是個舊規。其時乃萬曆二十一年,守宗在衛,要人到祖藉討這一項錢糧。有個家丁叫做楊化,就是薊鎮人,他心性最梗直,多曾到即墨縣走過遭把的,守宗就差他前來。楊化與妻子別了,騎了一隻自喂養的蹇驢,不則一日,行到即墨,一徑到於大郊屋裏居住宿歇了。各家去派取,接著支係派去,也有幾分的,也有上錢的,陸續零星討將來。先湊得二兩八錢,在身邊藏著。是月正月二十六日,大郊走來對楊化道:“今日鼇山衛集,好不熱鬧,我要去趁趕,同你去耍耍來。”楊化道:“咱家也坐不過,要去走走。”把個纏袋束在腰裏了,騎了驢同大郊到鼇山衛來。隻因此一去,有分教:雄邊壯士,強做了一世冤魂;寒舍村姑,硬當了幾番鬼役。正是:

豬羊入屠戶之家,一步步來尋死路。

卻說楊化與於大郊到鼇山集上,看了一回,覺得有些肚饑了,對大郊道:“咱們到酒店上呷碗燒刀子去。”大郊見說,就拉他到衛城內一個酒家尹三家來飲酒。山東酒店,沒甚嘎飯下酒,無非是兩碟大蒜、幾個饃饃。楊化是個北邊窮軍,好的是燒刀子。這尹三店中是有名最狠的黃燒酒,正中其意,大碗價篩來吃。於大郊又在旁相勸,灌得爛醉。到天晚了,楊化手垂腳軟,行走不得。大郊勉強扶他上了驢,用手攙著他走路。楊化騎一步,撞一撞,幾番要顛下來。到了衛北石橋子溝,楊化一個盹,叫聲“嗬呀!”一交翻下驢來。於大郊道:“騎不得驢了,且在此地下睡睡再走。”楊化在草坡上一交放翻身子,不知一個天高地下,鼾聲如雷,一覺睡去了。

元來於大郊見楊化零零星星收下好些包數銀子,卻不知有多少,心中動了火,思想要謀他的。欺他是個單身窮軍,人生路不熟,料沒有人曉得他來蹤去跡。亦且這些族中人,怕他蒿惱,巴不得他去的,若不見了他,大家幹淨,必無人提起。卻不這項銀子落得要了?所以故意把這樣狠酒灌醉了他。楊化睡至一個更次,於大郊呆呆在旁邊侯著。你道平日若是軟心的人,此時縱要謀他銀兩,乘他酒醉,腰裏模了他的,走了去,明日楊化酒醒,也隻道醉後失了,就是疑心大郊,沒個實據,可以抵賴,事也易處。何致定要害他性命?誰知北人手辣心硬,一不做,二不休,叫得先打後商量。不論銀錢多少,隻是那斷路搶衣帽的小小強人,也必了了性命,然後動手的。風俗如此,心性如此。看著一個人性命,隻當掐個虱子,不在心上。當日見楊化不醒,四旁無人,便將楊化驢子上韁繩解將下來,打了個扣兒,將楊化的脖項套好了。就除下楊化的帽兒,塞住其口,把一隻腳踏住其麵,兩手用力將韁繩扯起來一勒,可憐楊化一個窮軍,能有多少銀子?今日死於非命!

於大郊將手去按楊化鼻子底下,已無氣了。就於腰間搜動前銀,連纏袋取來,纏在自己腰內。又想道:“屍首在此,天明時有人看見,須是不便。”隨抱起楊化屍首,馱在驢背上,趕至海邊,離於家莊有三裏地遠了,撲通一聲,攛入海內。牽了驢兒轉回來,又想一想道:“此是楊化的驢,有人認得。我收在家裏,必有人問起,難以遮蓋,棄了他罷。”當將此驢趕至黃鋪舍漫坡散放了,任他自去。那驢散了韁轡,隨他打滾,好不自在。次日不知那個收去了。是夜於大郊悄悄地回家,無人知道。

至二月初八日,已死過十二日了。於大郊魂夢裏也道此時死屍,不知漂去幾千萬裏了。你道可殺作怪!那死屍潮上潮下,退了多日,一夜乘潮逆流上來,恰恰到於家莊本社海邊,停著不去。本社保正於良等看見,將情報知即墨縣。那即墨縣李知縣查得海潮死屍,不知何處人氏,何由落水,其故難明,亦且頸有繩痕,中間必有冤仰。除責令地方一麵收貯,一麵訪拿外,李知縣齋戒了到城隍廟虔誠祈禱,務期報應,以顯靈佑不題。

本月十三日有於大郊本戶居民於得水妻李氏,正與丈夫碾米,忽然跌倒在地。得水慌忙扶住叫喚。將及半個時辰,猛可站將起來,緊閉雙眸,口中嚇道:“於大郊,還我命來!還我命來!”於得水驚詫問道:“你是何處神鬼,輒來作怪?”李氏口裏道:“我是討軍裝楊化,在鼇山集被於大郊將黃燒酒灌醉,扶至石橋子溝,將韁繩把我勒死,拋屍海中。我恐大郊逃走,官府連累無幹,以此前來告訴。我家中還有親兄楊大,又有妻張氏,有二男二女,俱遠在薊州,不及前來執命,可憐!可憐!故此自來,要與大郊質對,務要當官報仇。”於得水道:“此冤仇實與我無幹,如何纏擾著我家裏?”李氏口裏道:“暫借賢妻貴體,與我做個憑依,好得質對。待完成了事,我自當去,不來相擾。煩你與我報知地方則個。你若不肯,我也不出你的門。”於得水當時無奈,隻得走去通知了保正於良。於良不信,到得水家中看個的確,隻見李氏再說那楊化一番說話,明明白白,一些不差。於良走去報知老人邵強與地方牌頭小甲等,都來看了。前後說話,都是一樣。

於良、邵強遂同地方人等,一擁來到於大郊家裏,叫出大郊來道:“你幹得好事!今有冤魂在於得水家中,你可快去麵對。”大郊心裏有病,見說著這話,好不心驚!卻又道:“有甚麼冤魂在得水家裏?可又作怪,且去看一看,怕做甚麼!”違不得眾人,隻得軟軟隨了去。到得水家,隻見李氏大喝道:“於大郊,你來了麼?我與你有甚麼冤仇?你卻謀我東西,下此毒手!害得我好苦!”大郊猶兀自道無人知證,口強道:“呸!那個謀你甚麼?見鬼了!”李氏口裏道:“還要抵賴?你將驢韁勒死了我,又驢馱我海邊,丟屍海中了。藏著我銀子二兩八錢,打點自家快活。快拿出我的銀子來,不然,我就打你,咬你的肉,泄我的恨!”大郊見他說出銀子數目相對,已知果是楊化附魂,不敢隱匿,遂對眾吐機“前情是實。卻不料陰魂附人,如此顯明,隻索死去休!”

於良等聽罷,當即押了大郊回家,將原劫楊化纏袋一條,內盛軍裝銀二兩八錢,於本家灶鍋煙籠裏取出。於良等道:“好了。好了。有此贓物,便可報官定罪,了這海上浮屍的公案。若隻是陰魂鬼話,萬一後邊本人醒了,陰魂去了,我們難替他擔錯。”就急急押了於大郊,連贓送縣。大郊想道:“罪無可逃了。坐在監中,無人送飯,須索多攀本戶兩個,大家不得安閑。等他們送飯時,須好歹也有些及我。”就對於良道:“這事須有本戶於大豹、於大敖、於大節三人與我同謀的,如何隻做我一人不著?”於良等並將三人拘集。三人口稱無幹,這裏也不聽他,一同送到縣來首明。

知縣準了首詞,批道:“情似真而事則鬼。必李氏當官證之!”隨拘李氏到官。李氏與大郊麵質,句句是楊化口談,咬定大郊謀死真情。知縣看那訴詞上麵,還有幾個名字,問:“這於大豹等幾人,卻是怎的?”李氏道:“止是大郊一個,餘人並不相幹。正恐累及平人,故不避幽明,特來告陳。”知縣厲聲問大郊道:“你怎麼說?”大郊此時已被李氏附魂活靈活現的說話,驚得三魂俱不在體了,隻得叩頭道:“爺爺,今日才曉得鬼神難昧,委係自己將楊化勒死,圖財是實,並與他人無幹。小的該死!”

知縣看係謀殺人命重情,未經檢驗,當日親押大郊等到海邊潮上楊化屍所相驗。拘取一班仵作,相得楊化身屍,頸子上有繩子交匝之傷,的係生前被人勒死。取了傷單,回到縣中,將一幹人犯口詞取了,問成於大郊死罪。眾人在官的多畫了供,連李氏也畫了一個供。又分付他道:“此事須解上司,你改不得口!李氏道:“小的不改口,隻是一樣說話。”元來知縣隻怕楊化魂靈散了,故如此對李氏說。不知楊化真魂,隻說自家的說話,卻如此答。知縣就把文案疊成,連入解府。知府看了招卷,道是希奇,心下有些疑惑,當堂親審,前情無異。題筆判雲:

看得楊化以邊塞貧軍,跋涉千裏,銀不滿三兩。於大郊輒起毒心,先之酒醉,繼之繩勒,又繼之驢馱,丟屍海內。彼以為葬魚腹,求之無屍,質之無證。己可私享前銀,宴然無事。孰意天道昭彰,鬼神不昧!屍入海而不沉,魂附人而自語。發微瞬之好,循凶人之魄。至於‘咬肉泄恨’一語,凜然斧鉞;‘恐連累無幹’數言,赫然公平。化可謂死而靈,靈而正直,不以死而遂泯者。孰謂人可謀殺,又可漏網哉?該縣禱神有應,異政足錄。擬斬情已不枉,緣係麵鞠,殺劫魂附情真,理合解審。撫按定奪。

府中起了解批,連人連卷,解至督撫孫軍門案下告投。

孫軍門看了來因,好些不然。疑道:“李氏一個婦人,又是人作鬼語,如何做得殺人定案?安知不有詭詐?”就當堂逐一點過麵審。點到李氏,便住了筆,問道:“你是那裏人?”李氏道:“是薊州人。”又叫地方上來,問:“李氏是那裏人?”地方道:“是即墨人。”孫軍門道:“他如何說是薊州人?”地方道:“李氏是即墨人,附屍的楊化是薊州人。”孫軍門又喚李氏問道:“你叫甚麼名字?”李氏道:“小的楊化,是興州右屯衛於守宗名下餘丁。”遂把討軍裝被謀死,是長是短,說了一遍。宛然是個北邊男子聲口,並不象婦女說話,亦不是山東說話。孫軍門問得明白,點一點頭,笑道:“果有此等異事!”遂批卷上道:

揚化魂附訴冤,麵審懼薊鎮人語,誠為甚異。仰按察司複審詳報!

按察司轉發本府帶管理刑廳劉同知複審。解官將一幹人犯仍帶至府中,當堂回銷解批。隻見李氏之夫於得水哭稟知府道:“小的妻子李氏久為楊化冤魂所附,真性迷失。又且身係在官,展轉勘問,動輒經旬累月,有子失乳,母子不免兩傷。望乞爺台做主,救命超生!”知府見他說得可憐,點頭道:“此原不是常理,如何可久假不歸?卻是鬼神之事,我亦難處。”便喚李氏到案前道:“你是李氏,還是楊化?”李氏道:“小的是楊化。”知府道:“你的冤已雪了。”李氏道:“多謝老爺天恩!”知府道:“你雖是楊化,你身卻是李氏,你曉得麼?”李氏道:“小的曉得。卻是小的冤雖已報,無家可歸,住在此罷。”知府大怒道:“胡說!你冤既雪,隻該依你體骨去,為何耽閣人妻子?你可速去,不然痛打你一頓。”李氏見說要打,卻象有些怕的一般,連連叩頭道:“小的去了就是。”說罷,李氏站起就走。知府又叫人拉他轉來道:“我自叫楊化去,李氏待到那裏去?”李氏仍做楊化的聲口,叩頭道:“小人自去。”起身又走。知府拍桌大喝,叫他轉來道:“這樣糊塗可惡!楊化自去,須留下李氏身子。如何三回兩轉,違我言語?皂隸與我著實打!”皂隸發一聲喊,把滿堂竹片盡撇在地,震得一片價響。隻見李氏一交跌倒,叫皂隸喚他,不應,再叫他楊化!也不應,眼睛緊閉,麵色如灰。於得水慌了手腳,附著耳朵連聲呼之,隻是不應。也不管公堂之上,大聲痛哭。知府也沒法處得。得水榛著李氏,隻見四腳搖戰,汗下如雨。有一個多時辰,忽然張開眼睛,看見公堂虛敞,滿前麵生人眾,打扮異樣,大驚道:“吾李氏女,何故在此?”就把兩袖緊遮其麵。知府曉得其真性已回,問他一向知道甚麼,說道:“在家碾米,不知何故在此。”並過了許多時日也不知道。知府便將朱筆大書“李氏元身”四字鎮之,取印印其背,令得水扶歸調養。

次日,劉同知提審,李氏名尚未銷。得水見妻子出慣了官的,不以為意,誰知李氏這回著實羞怯,不肯到衙門來。得水把從前話一一備細說與李氏知道,李氏哭道:“是睡夢裏,不知做此出醜勾當,一向沒處追悔了,今既已醒,我自是女人,豈可複到公庭?得水道:“罪案已成,太爺昨日已經把你發放過了。今日隻得複審一次,便可了事。”李氏道:“複審不複審與我何幹?”得水道:“若不去時,須累及我。”李氏沒奈何,隻得同到衙門裏來。比及劉同知問時,隻是哭泣,並不曉得說一句說話。同知喚其夫得水問他,得水把向來楊化附魂證獄,昨日太爺發放,楊化已去,今是元身李氏,與前日不同緣故說了。就將太爺朱筆親書並背上印文驗過。劉同知深歎其異,把文書申詳上司道:“楊化冤魂已散,理合釋放李氏寧家,免其再提。於大郊自有真贓,不必別證。秋後處決。”

一日晚間,於得水夢見楊化來謝道:“久勞賢室,無可為報。止有叫驢一頭,一向散韁走失,被人收去。今我引他到你家門首,你可收用,權為謝意。”得水次日開門出去,果遇一驢在門,將他拴鞠起來騎用,方知楊化靈尚未泯。從來說鬼神難欺,無如此一段話本,最為真實駭聽。

人殺人而成鬼,鬼借人以證人。

人鬼公然相報,冤家宜結宜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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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刻拍案驚奇》

《初刻拍案驚奇》正文
卷一 轉運漢遇巧洞庭紅 波斯胡指破鼉龍殼 卷二 姚滴珠避羞惹羞 鄭月娥將錯就錯 卷三 劉東山誇技順城門 十八兄奇蹤村酒肆 卷四 程元玉店肆代償錢 十一娘雲岡縱譚俠 卷五 感神媒張德容遇虎 湊吉日裴越客乘龍 卷六 酒下酒趙尼媼迷花 機中機賈秀才報怨 卷七 唐明皇好道集奇人 武惠妃崇禪鬥異法 卷八 烏將軍一飯必酬 陳大郎三人重會 卷九 宣徽院仕女秋千會 清安寺夫婦笑啼緣 卷十 韓秀才乘亂聘嬌妻 吳太守憐才主姻簿 卷十一 惡船家計賺假屍銀 狠仆人誤投真命狀 卷十二 陶家翁大雨留賓 蔣震卿片言得婦 卷十三 趙六老舐犢喪殘生 張知縣誅梟成鐵案 卷十四 酒謀對於郊肆惡 鬼對案楊化借屍 卷十五 衛朝奉狠心盤貴產 陳秀才巧計賺原房 卷十六 張溜兒熟布迷魂局 陸蕙娘立決到頭緣 卷十七 西山觀設輦度亡魂 開封府備棺迫活命 卷十八 丹客半黍九還 富翁千金一笑 卷十九 李公佐巧解夢中言 謝小娥智擒船上盜 卷二十 李克讓竟達空函 劉元普雙生貴子 卷二十一 袁尚寶相術動名卿 鄭舍人陰功叨世爵 卷二十二 錢多處白丁橫帶 運退時刺史當艄 卷二十三 大姊魂遊完宿願 小姨病起續前緣 卷二十四 鹽官邑老魔魅色 會骸山大士誅邪 卷二十五 趙司戶千裏遺音 蘇小娟一詩正果 卷二十六 奪風情村婦捐軀 假天語幕僚斷獄 卷二十七 顧阿秀喜舍檀那物 崔俊臣巧會芙蓉屏 卷二十八 金光洞主談舊變 玉虛尊者悟前身 卷二十九 通閨闥堅心燈火 鬧囹圄捷報旗鈴 卷三十 王大使威行部下 李參軍冤報生前 卷三十一 何道士因術成奸 周經曆因奸破賊 卷三十二 喬兌換胡子宣淫 顯報施臥師入定 卷三十三 張員外義撫螟蛉子 包尤圖智賺合同文 卷三十四 聞人生野戰翠浮庵 靜觀尼晝錦黃沙巷 卷三十五 訴窮漢暫掌別人錢 看財奴刁買冤家主 卷三十六 東廊僧怠招魔 黑衣盜奸生殺 卷三十七 屈突仲任酷殺眾生 鄆州司令冥全內侄 卷三十八 占家財狠婿妒侄 廷親脈孝女藏兒 卷三十九 喬勢天師禳旱魃 秉誠縣令召甘霖 卷四十 華陰道獨逢異客 江陵郡三拆仙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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