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驚奇》 年代:明代419   

《初刻拍案驚奇》正文 卷十 韓秀才乘亂聘嬌妻 吳太守憐才主姻簿

韓秀才乘亂聘嬌妻吳太守憐才主姻簿

詩曰:

嫁女須求女婿賢,貧窮富貴總由天。

姻緣本是前生定,莫為炎涼輕變遷!

話說人生一世,滄海變為桑田,目下的賤貴窮通都做不得準的。如今世人一肚皮勢利念頭,見一個人新中了舉人、進士,生得女兒,便有人搶來定他為媳,生得男兒,便有人捱來許他為婿。萬一官卑祿薄,一旦夭亡,仍舊是個窮公子、窮小姐,此時懊悔,已自遲了。盡有貧苦的書生,向富貴人家求婚,便笑他陰溝洞裏思量天鵝肉吃。忽然青年高第,然後大家懊悔起來,不怨悵自己沒有眼睛,便嗟歎女兒無福消受。所以古人會擇婿的,偏揀著富貴人家不肯應允,卻把一個如花似玉的愛女,嫁與那酸黃齏、爛豆腐的秀才,沒有一人不笑他呆癡,道是:“好一塊羊肉,可惜落在狗口裏了!”一朝天子招賢,連登雲路,五花誥、七香車,盡著他女兒受用,然後服他先見之明。這正是: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隻在論女婿的賢愚,不在論家勢的貧富。當初韋皋、呂蒙正多是樣子。

卻說春秋時,鄭國有一個大夫,叫做徐吾犯。父母已亡,止有一同胞妹子。那小姐年方十六,生得肌如白雪,臉似櫻桃,鬃若堆鴉,眉橫丹鳳。吟得詩,作得賦,琴棋書畫,女工針指,無不精通。還有一件好處:那一雙嬌滴滴的秋波,最會相人。大凡做官的與他哥哥往來,他常在簾中偷看,便識得那人貴賤窮通,終身結果,分毫沒有差錯,所以一發名重當時。卻有大夫公孫楚聘他為婦,尚未成婚。

那公孫楚有個從兄,叫做公孫黑,官居上大夫之職。聞得那小姐貌美,便央人到徐家求婚。徐大夫回他已受聘了。公孫黑原是不良之徒,便倚著勢力,不管他肯與不肯,備著花紅酒禮,笙簫鼓樂,送上門來。徐大夫無計可施,次日備了酒筵,請他兄弟二人來,聽妹子自擇。公孫黑曉得要看女婿,便濃妝豔服而來,又自賣弄富貴,將那金銀彩緞,排列一廳。公孫楚隻是常服,也沒有甚禮儀。旁人觀看的,都讚那公孫黑,暗猜道:“一定看中他了。”酒散,二人謝別而去。小姐房中看過,便對哥哥說道:“公孫黑官職又高,麵貌又美,隻是帶些殺氣,他年決不善終。不如嫁了公孫楚,雖然小小有些折挫,久後可以長保富貴。”大夫依允,便辭了公孫黑,許了公孫楚。擇日成婚已畢。

那公孫黑懷恨在心,奸謀又起。忽一日穿了甲胄,外邊用便服遮著,到公孫楚家裏來,欲要殺他,奪其妻子。已有人通風與公孫楚知道,疾忙執著長戈起出。公孫黑措手不及,著了一戈,負痛飛奔出門,便到宰相公孫僑處告訴。此時大夫都聚,商議此事,公孫楚也來了。爭辨了多時,公孫僑道:“公孫黑要殺族弟,其情未知虛實。卻是論官職,也該讓他;論長幼,也該讓他。公孫楚卑幼,擅動幹戈,律當遠竄。”當時定了罪名,貶在吳國安置。公孫楚回家,與徐小姐抱頭痛哭而行。公孫黑得意,越發耀武揚威了。外人看見,都懊悵徐小姐不嫁得他,就是徐大夫也未免世俗之見。小姐全然不以為意,安心等守。

卻說鄭國有個上卿遊吉,該是公孫僑之後輪著他為相。公孫黑思想奪他權位,日夜蓄謀,不時就要作起反來。公孫僑得知,便疾忙乘其未發,差官數了他的罪惡,逼他自縊而死。這正合著徐小姐“不善終”的話了。

那公孫楚在吳國住了三載,赦罪還朝,就代了那上大夫職位,富貴已極,遂與徐小姐偕老。假如當日小姐貪了上大夫的聲勢,嫁著公孫黑,後來做了叛臣之妻,不免守幾十年之寡。即此可見目前貴賤都是論不得的。說話的,你又差了,天下好人也有窮到底的,難道一個個為官不成?俗語道得好:“賒得不如現得。”何如把女兒嫁了一個富翁,且享此目前的快活。看官有所不知,就是會擇婿的,也都要跟著命走。一飲一啄,莫非前定。卻畢竟不如嫁了個讀書人,到底不是個沒望頭的。

如今再說一個生女的富人,隻為倚富欺貧,思負前約,虧得太守廉明,成其姻事。後來妻貴夫榮,遂成佳話。有詩一首為證:

當年紅拂困閨中,有意相隨李衛公。

日後榮華誰可及?隻緣雙目識英雄。

話說國朝正德年間,浙江台州府天台縣有一秀才,姓韓名師愈,表字子文。父母雙亡,也無兄弟,隻是一身。他十二歲上就遊庫的,養成一肚皮的學問,真個是:

才過子建、貌賽潘安。胸中博覽五車,腹內廣羅千古。他日必為攀桂客,目前尚作采芹人。

那韓子文雖是滿腹文章,卻不過家道消乏,在人家處館,勉強糊口。所以年過二九,尚未有親。一日遇著端陽節近,別了主人家回來,住在家裏了數日。忽然心中想道:“我如今也好議親事了。據我胸中的學問,就是富貴人家把女兒匹配,也不免屈了他。卻是如今世人誰肯?”又想了一回道:“是便是這樣說,難道與我一樣的儒家,我也還對他的女兒不過?”當下開了拜匣,稱出束修銀伍錢,做個封筒封了。放在匣內,教書潼拿了隨著,信步走到王媒婆家裏來。

那王媒婆接著,見他是個窮鬼,也不十分動火他的。吃過了一盞茶,便開口問道:“秀才官人,幾時回家的?甚風推得到此?”子文道:“來家五日了。今日到此,有些事體相央。”便在家手中接過封筒,雙手遞與王婆道:“薄意伏乞笑納,事成再有重謝。”王婆推辭一番便接了,道:“秀才官人,敢是要說親麼?”子文道:“正是。家下貧窮,不敢仰攀富戶,但得一樣儒家女兒,可備中饋。延子嗣足矣。積下數年束修,四五十金聘禮也好勉強出得。乞媽媽與我訪個相應的人家。”王婆曉得窮秀才說親,自然高來不成,低來不就的,卻難推拒他,隻得回複道:“既承官人厚惠,且請回家,待老婢子慢慢的尋覓。有了話頭,便來回報。”那子文自回家去了。

一住數日,隻見王婆走進門來,叫道:“官人在家麼?”子文接著,問道:“姻事如何?”王婆道:“為著秀才官人,鞋子都走破了。方才問得一家,乃是縣前許秀才的女兒,年紀十六歲。那秀才前年身死,娘子寡居在家裏,家事雖不甚富,卻也過得。說起秀才官人,到也有些肯了。隻是說道:“我女兒嫁個讀書人,盡也使得。但我們婦人家,又不曉得文字,目令提學要到台州歲考,待官人考了優等,就出吉帖便是。’”子文自恃才高,思忖此事十有八九,對王婆道:“既如此說,便待考過議親不遲。”當下買幾杯白酒,請了王婆。自別去了。

子文又到館中,靜坐了一月有餘,宗師起馬牌已到。那宗師姓梁,名士範,江西人。不一日,到了台州。那韓子文頭上戴了紫菜的巾,身上穿了腐皮的衫,腰間係了芋艿的絛,腳下穿了木耳的靴,同眾生員迎接入城。行香講書己過,便張告示,先考府學及天台、臨海兩縣。到期,子文一筆寫完,甚是得意。出場來,將考卷譽寫出來,請教了幾個先達、幾個朋友,無不歎賞。又自己玩了幾遍,拍著桌子道:“好文字!好文字!就做個案元幫補也不為過,何況優等?”又把文字來鼻頭邊聞一聞道:“果然有些老婆香!”

卻說那梁宗師是個不識文字的人,又且極貪,又且極要奉承鄉官及上司。前日考過杭、嘉、湖,無一人不罵他的,幾乎吃秀才們打了。曾編著幾句口號道:“道前梁鋪,中人姓富,出賣生儒,不誤主顧。”又有一個對道:“公子笑欣欣,喜弟喜兄都入學;童生愁慘慘,恨祖恨父不登科。”又把《四書》幾語,做著幾股道:“君子學道公則悅,小人學道盡信書。不學詩,不學禮,有父兄在,如之何其廢之!誦其詩,讀其書,雖善不尊,如之何其可也!”那韓子文是個窮儒,那有銀子鑽刺?十日後發出案來,隻見公子富翁都占前列了。你道那韓師愈的名字卻在那裏?正是:“似‘王’無一豎,如‘川’卻又眠。”曾有一首《黃鶯兒》詞,單道那三等的苦處:

無辱又無榮,論文章是弟兄,鼓聲到此如春夢。高才命窮,庸才運通,廩生到此便宜貢。且從容,一邊站立,看別個賞花紅。

那韓子文考了三等,氣得目睜口呆。把那梁宗師烏龜亡八的罵了一場,不敢提起親事,那王婆也不來說了。隻得勉強自解,歎口氣道:

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有女顏如玉。發落已畢,隻得蕭蕭條條,仍舊去處館,見了主人家及學生,都是麵紅耳熱的,自覺沒趣。

又過了一年有餘,正遇著正德爺爺崩了,遺詔冊立興王。嘉靖爺爺就藩邸召入登基,年方一十五歲。妙選良家子女,充實掖庭。那浙江紛紛的訛傳道:“朝廷要到浙江各處點繡女。”那些愚民,一個個信了。一時間嫁女兒的,討媳婦的,慌慌張張,不成禮體。隻便宜了那些賣雜貨的店家,吹打的樂人,服侍的喜娘,抬轎的腳夫,讚禮的儐相。還有最可笑的,傳說道:“十個繡女要一個寡婦押送。”趕得那七老八十的,都起身嫁人去了。但見十三四的男兒,討著二十四五的女子。十二三的女子,嫁著三四十的男兒。粗蠡黑的麵孔,還恐怕認做了絕世芳姿;寬定宕的東西,還恐怕認做了含花嫩蕊。自言節操凜如霜,做不得二夫烈女;不久形軀將就木,再拚個一度春風。當時無名子有一首詩,說得有趣:

一封丹詔未為真,三杯淡酒便成親。

夜來明月樓頭望,唯有嫦娥不嫁人。

那韓子文恰好歸家,見民間如此慌張,便閑步出門來玩景。隻見背後一個人,將子文忙忙的扯一把。回頭看時,卻是開典當的徽州金朝奉。對著子文施個禮,說道:“家下有一小女,今年十六歲了,若秀才官人不棄,願納為室。”說罷,也不管子文要與不要,摸出吉帖,望子文袖中亂摔。子文道:“休得取笑。我是一貧如洗的秀才,怎承受得令愛起?”朝奉皺著眉道:“如今事體急了,官人如何說此懈話?若略遲些,恐防就點了去。我們夫妻兩口兒,隻生這個小女,若遠遠的到北京去了,再無相會之期,如何割舍得下?官人若肯俯從,便是救人一命。”說罷便思量要拜下去。

子文分明曉得沒有此事,他心中正要妻子,卻不說破。慌忙一把攙起道:“小生囊中隻有四五十金,就是不嫌孤寒,聘下令愛時,也不能夠就完姻事。”朝奉道:“不妨,不妨。但是有人定下的,朝廷也就不來點了。隻須先行謝言之禮,等事平之後,慢慢的做親。”子文道:“這到也使得。卻是說開,後來不要翻悔!”那朝奉是情急的,就對天設起誓來,道:“若有翻悔,就在台州府堂上受刑。”子文道:“設誓倒也不必,隻是口說無憑,請朝奉先回,小生即刻去約兩個敝友,同到寶鋪來。先請令愛一見,就求朝奉寫一紙婚約,待敝友們都押了花字,一同做個證見。納聘之後,或是令愛的衣裳,或是頭發,或是指甲,告求一件,藏在小生處,才不怕後來變卦。那朝奉隻要成事,滿擔應承道:“何消如此多疑!使得,使得。一唯尊命,隻求快些。”一頭走,一頭說道:“專望!專望!”自回鋪子裏去了。

韓子文便望學中,會著兩個朋友,乃是張四維、李俊卿,說了緣故,寫著拜帖,一同望典鋪中來。朝奉接著,奉茶寒溫已罷,便喚出女兒朝霞到廳。你道生得如何?但見:

眉如春柳,眼似秋波。幾片夭桃臉上來,兩枝新笑裙間露。即非傾國傾城色,自是超群出眾人。

子文見了女子的姿客,已自歡喜。一一施禮已畢,便自進房去了。子文又尋個算命先生合一合婚,說道:“果是大吉,隻是將婚之前,有些閑氣。”那金朝奉一味要成,說道:“大吉便自十分好了,閑氣自是小事。”便取出一幅全帖,上寫道:

立婚約金聲,係徽州人。生女朝霞,年十六歲,自幼未曾許聘何人。今有台州府天台縣儒生韓子文禮聘為妻,實出兩願。自受聘之後,更無他說。張、李二公,與聞斯言。嘉靖元年月日。立婚約金聲。

同議友人張安國、李文才。

寫罷,三人都畫了花押,付子文藏了。這也是子文見自己貧困,作此不得已之防,不想他日果有負約之事,這是後話。

當時便先擇個吉日,約定行禮。到期,子文將所積束修五十餘金,粗粗的置幾件衣服首飾,其餘的都是現銀,寫著:“奉申納市之敬,子婿韓師愈頓首百拜。”又送張、李二人銀各一兩,就請他為媒,一同行聘,到金家鋪來。那金朝奉是個大富之家,與媽媽程氏,見他禮不豐厚,雖然不甚喜歡,為是點繡女頭裏,隻得收了,回盤甚是整齊。果然依了子文之言,將女兒的青絲細發,剪了一鏤送來。子文一一收好,自想道:“若不是這一番哄傳,連妻子也不知幾時定得,況且又有妻財之分。”心中甚是快活不題。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署往寒來,又是大半年光景。卻是嘉清二年,點繡女的訛傳,已自息了。金氏夫妻見安平無事,不舍得把女兒嫁與窮儒,漸漸的懊悔起來。那韓子文行禮一番,已把囊中所積束修用個磬盡,所以還不說起做親。

一日,金朝奉正在當中算帳,隻見一個客人跟著個十六八歲孩子走進鋪來,叫道:“妹夫姊姊在家麼?”原來是徽州程朝奉,就是金朝奉的舅子,領著親兒阿壽,打從徽州來,要與金朝奉合夥開當的。金朝奉慌忙迎接,又引程氏、朝霞都相見了。敘過寒溫,便教暖酒來吃。程朝奉從容問道:“外甥女如此長成得標致了,不知曾受聘未?不該如此說,犬子尚未有親,姊夫不棄時,做個中表夫妻也好。”金朝奉歎口氣道:“便是呢,我女兒若把與內侄為妻,有甚不甘心處?隻為舊年點繡女時,心裏慌張,草草的將來許了一個什麼韓秀才。那人是個窮儒,我看他滿臉餓文,一世也不能夠發跡。前年梁學道來,考了一個三老官,料想也中不成。教我女兒如何嫁得他?也隻是我女兒沒福,如今也沒處說了。”程朝奉沉吟了半響,問道:“妹夫姊姊,果然不願與他麼?”金朝奉道:“我如何說謊?”程朝奉道:“好夫若是情願把甥女與他,再也休題。若不情願時,隻須用個計策,要官府斷離,有何難處?”金朝奉道:“計將安出?”程朝奉道:“明日待我台州府舉一狀詞,告著姊夫。隻說從幼中表約為婚姻,近因我羈滯徽州,妹夫就賴婚改適,要官府斷與我兒便了。犬子雖則不才,也強如那窮酸餓鬼。”金朝奉道:“好便好,隻是前日有親筆婚書及女兒頭發在彼為證,官府如何就肯斷與你兒?況且我先有一款不是了。”程朝奉道:“姊夫真是不慣衙門事體!我與你同是徽州人,又是親眷,說道從幼結兒女姻,也是容易信的。常言道:‘有錢使得鬼推磨。’我們不少的是銀子,匡得將來買上買下。再央一個鄉官在太守處說了人情,婚約一紙,隻須一筆勾消。剪下的頭發,知道是何人的?那怕他不如我願!既有銀子使用,你也自然不到得吃虧的。”金朝奉拍手道:“妙哉!妙哉!明日就做。”當晚酒散,各自安歇了。

次日天明,程朝奉早早梳洗,討些朝飯吃了。請個法家,商量定了狀詞。又尋一個姓趙的,寫做了中證。同著金朝奉,取路投台州府來。這一來,有分教:

麗人指日歸佳士,詭計當場受苦刑。

到得府前,正值新太守呈公弼升堂。不逾時抬出放告牌來,程朝奉隨著牌進去。太守教義民官接了狀詞,從頭看道:

告狀人程元,為賴婚事,萬惡金聲,先年曾將親女金氏許元子程壽為妻,六禮已備。詎惡遠徒台州,背負前約。於去年月間,擅自改許天台縣儒生韓師愈。趙孝等證。人倫所係,風化攸關,懇乞天合明斷,使續前姻。上告。原告:程元,徽州府係歙縣人。被犯:金聲,徽州府歙縣人;韓師愈,台州府天台縣人。幹證:趙孝,台州府天台縣人。本府大爺施行!

太守看罷,便叫程元起來,問道:“那金聲是你甚麼人?”程元叩頭莊“青天爺爺,是小人嫡親姊夫。因為是至親至眷,恰好兒女年紀相若,故此約為婚姻。”太守道:“他怎麼就敢賴你?”程元道:“那金聲搬在台州住了,小的卻在徽州,路途先自遙遠了。舊年相傳點繡女,金聲恐怕真有此事,就將來改適韓生。小的近日到台州探親,正打點要完姻事,才知負約真情。他也隻為情急,一時錯做此事。小人卻如何平白地肯讓一個媳婦與別人了?若不經官府,那韓秀才如何又肯讓與小人?萬乞天台老爺做主!”太守見他說得有些根據,就將狀子當堂批準。分付道:“十日內聽審。”程元叩頭出去了。

金朝奉知得狀子已準,次日便來尋著張、李二生,故意做個慌張的景象,說道:“怎麼好?怎麼好?當初在下在徽州的時節,妻弟有個兒子,已將小女許嫁他,後來到貴府,正值點繡女事急,隻為遠水不救近火,急切裏將來許了貴相知,原是二公為媒說合的。不想如今妻弟到來,已將在下的姓名告在府間,如何處置?”那二人聽得,便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罵道:“不知生死的老賊驢!你前日議親的時節,誓也不知罰了許多!隻看婚約是何人寫的?如今卻放出這個屁來!我曉得你嫌韓生貧窮,生此奸計。那韓生是才子,須不是窮到底的。我們動了三學朋友去見上司,怕不打斷你這老驢的腿!管教你女兒一世不得嫁人!”金朝奉卻待分辨,二人毫不理他,一氣走到韓家來,對子文說知緣故。

那子文聽罷,氣得呆了半晌,一句話也說不出。又定了一會,張、李二人隻是氣憤憤的要拉了子文,合起學中朋友見官。到是子文勸他道:“二兄且住!我想起來,那老驢既不願聯姻,就是奪得那女子來時,到底也不和睦。吾輩若有寸進,怕沒有名門舊族來結絲蘿?這一個富商,又非大家,直恁希罕!況且他有的是錢財,官府自然為他的。小弟家貧,也那有閑錢與他打官司?他年有了好處,不怕沒有報冤的日子。有煩二兄去對他說,前日聘金原是五十兩,若肯加倍賠還,就退了婚也得。”二人依言。

子文就開拜匣,取了婚書吉帖與那頭發,一同的望著典鋪中來。張、李二人便將上項的言語說了一遍。金朝奉大喜道:“但得退婚,免得在下受累,那在乎這幾十兩銀子!”當時就取過天平,將兩個元寶共兌了一百兩之數,交與張、李二人收著,就要子文寫退婚書,兼討前日婚約、頭發。子文道:“且完了官府的事情,再來寫退婚書及奉還原約未遲。而今官事未完,也不好輕易就是這樣還得。總是銀子也未就領去不妨。”程朝奉又取二兩銀子,送了張、李二生,央他出名歸息。二生就討過筆硯,寫了息詞,同著原告、被告、中證一行人進府裏來。

吳太守方坐晚堂,一行人就將息詞呈上。太守從頭念一遍道:

勸息人張四維、李俊卿,係天台縣學生。切微人金聲,有女已受程氏之聘,因遷居天台,道途修阻,女年及笄,程氏音訊不通,不得已再許韓生,以致程氏鬥爭成訟。茲金聲願還聘禮,韓生願退婚姻,庶不致寒盟於程氏。維等忝為親戚,意在息爭,為此上稟。

原來那吳太守是閩中一個名家,為人公平正直,不愛那有“貝”字的“財”,隻愛那無“貝”字的“才”。自從前日準過狀子,鄉紳就有書來,他心中已曉得是有緣故的了。當下看過息詞,抬頭看了韓子文風采堂堂,已自有幾分歡喜。便教:“喚那秀才上來。”韓子文跪到麵前,太守道:“我看你一表人才,決不是久困風塵的。就是我招你為婿,也不枉了。你卻如何輕聘了金家之女,今日又如何就肯輕易退婚?”那韓子文是個點頭會意的人。他本等不做指望了,不想著太守心裏為他,便轉了口道:“小生如何舍得退婚!前日初聘的時節,金聲朝天設誓,尤恐怕不足不信,複要金聲寫了親筆婚約,張、李二生都是同議的。如今現有‘不曾許聘他人’句可證。受聘之後,又回卻青絲發一縷,小生至今藏在身邊,朝夕把玩,就如見我妻子一般。如今一旦要把蕭郎做個路人看待,卻如何甘心得過?程氏結姻,從來不曾見說。隻為貧不敵富,所以無端生出是非。”說罷,便噙下淚來。恰好那吉帖、婚書、頭發都在袖中,隨即一並呈上。

太守仔細看了,便教把程元、趙孝遠遠的另押在一邊去。先開口問金聲道:

“你女兒曾許程家麼?”金聲道:“爺爺,實是許的。”又問道:“既如此,不該又與韓生了。”金聲道:“隻為點繡女事急,倉卒中,不暇思前算後,做此一事,也是出於無奈。”又問道:“那婚約可是你的親筆?”金聲道:“是。”又問道:“那上邊寫道:‘自幼不曾許聘何人’,卻怎麼說?”金聲道:“當時隻要成事,所以一一依他,原非實話。”太守見他言詞反複,已自怒形於色。又問道:“你與程元結親,卻是幾年幾月幾日?”金聲一時說不出來,想了一回,隻得扭捏道是某年某月某日。

太守喝退了金聲,又叫程元上來問道:“你聘金家女兒,有何憑據?”程元道:“六禮既行,便是憑據了。”又問道:“原媒何在?”程元道:“原媒自在徽州,不曾到此。”又道:“你媳婦的吉帖,拿與我看。”程元道:“一時失帶在身邊。”太守冷笑了一聲,又問道:“你何年何月何日與他結姻的?”程元也想了一回,信口謅道是某年某月某日。與金聲所說日期,分毫不相合了。太守心裏已自了然,便再喚那趙孝上來問道:“你做中證,卻是那裏人?”趙孝道:“是本府人。”又問道:“既是台州人,如何曉得徽州事體?”趙孝道:“因為與兩家有親,所以知道。”太守道:“既如此,你可記得何年月日結姻的?”趙孝也約莫著說個日期,又與兩人所言不相對了。原來他三人見投了息詞,便道不消費得氣力,把那答應官府的說話都不曾打得照會。誰想太爺一個個的盤問起來,那些衙門中人雖是受了賄賂,因憚太守嚴明,誰敢在旁邊幫襯一句!自然露出馬腳。

那太守就大怒道:“這一班光棍奴才,敢如此欺公罔法!且不論沒有點繡女之事,就是愚民懼怕時節,金聲女兒若果有程家聘禮為證,也不消再借韓生做躲避之策了。如今韓生吉帖、婚書並無一毫虛謬;那程元卻都是些影響之談。況且既為完姻而來,豈有不與原媒同行之理?至於三人所說結姻年月日期,各自一樣,這卻是何緣故?那趙孝自是台州人,分明是你們要尋個中證,急切裏再沒有第三個徽州人可央,故此買他出來的。這都隻為韓生貧窮,便起不良之心,要將女兒改適內侄。一時通同合計,遭此奸謀,再有何說?”便伸手抽出簽來,喝叫把三人各打三十板。三人連聲的叫苦。韓子文便跪上稟道:“大人既與小生做主,成其婚姻,這金聲便是小生的嶽父了。不可結了冤仇,伏乞饒恕。”太守道:“金聲看韓生分上,饒他一半;原告、中證,卻饒不得。”當下各各受貴,隻為心裏不打點得,未曾用得杖錢,一個個打得皮開肉綻,叫喊連天。那韓子文、張安國、李義才三人在旁邊,暗暗的歡喜。這正應著金朝奉往年所設之誓。

太守便將息詞塗壞,提筆判曰:

韓子貧惟四壁,求淑女而未能,金聲富累千箱,得才郎而自棄。隻緣擇婿者,原乏知人之鑒,遂使圖婚者,爰生速訟之奸。程門舊約,兩兩無憑;韓氏新姻,彰彰可據。百金即為婚具,幼女準屬韓生。金聲、程元、趙孝構釁無端,各行杖警!

判畢,便將吉帖、婚書、頭發一齊付了韓子文。一行人辭了太守出來。程朝奉做事不成,羞慚滿麵,卻被韓子文一路千老驢萬老驢的罵,又道:“做得好事!果然做得好事!我隻道打來是不痛的。”程朝奉隻得忍氣吞聲,不敢回答一句。又害那趙孝打了屈棒,免不得與金朝奉共出些遮羞錢與他,尚自喃喃呐呐的怨悵。這教做“賠了夫人又折兵”。當下各自散訖。

韓子文經過了一番風波,恐怕又有甚麼變卦,便疾忙將這一百兩銀子,備了些催裝速嫁之類,擇個吉日,就要成親。仍舊是張李二生請期通信。金朝奉見太守為他,不敢怠慢;欲待與舅子到上司做些手腳,又少不得經由府縣的,正所謂敢怒而不敢言,隻得一一聽從。花燭之後,朝霞見韓生氣宇軒昂,豐神俊朗,才貌甚是相當,那裏管他家貧。自然你恩我愛,少年夫婦,極盡顛鸞倒鳳之歡,倒怨悵父親多事。真個是:早知燈是火,飯熟已多時。自此無話。

次年,宗師田洪錄科,韓子文又得吳太守一力舉薦,拔為前列。春秋兩闈,聯登甲第,金家女兒已自做了夫人。丈人思想前情,慚悔無及。若預先知有今日,就是把女兒與他為妾也情願了。有詩為證:

蒙正當年也困窮,休將肉眼看英雄!

堪誇仗義人難得,太守廉明即古洪。

 
舉報收藏 0打賞 0

《初刻拍案驚奇》

《初刻拍案驚奇》正文
卷一 轉運漢遇巧洞庭紅 波斯胡指破鼉龍殼 卷二 姚滴珠避羞惹羞 鄭月娥將錯就錯 卷三 劉東山誇技順城門 十八兄奇蹤村酒肆 卷四 程元玉店肆代償錢 十一娘雲岡縱譚俠 卷五 感神媒張德容遇虎 湊吉日裴越客乘龍 卷六 酒下酒趙尼媼迷花 機中機賈秀才報怨 卷七 唐明皇好道集奇人 武惠妃崇禪鬥異法 卷八 烏將軍一飯必酬 陳大郎三人重會 卷九 宣徽院仕女秋千會 清安寺夫婦笑啼緣 卷十 韓秀才乘亂聘嬌妻 吳太守憐才主姻簿 卷十一 惡船家計賺假屍銀 狠仆人誤投真命狀 卷十二 陶家翁大雨留賓 蔣震卿片言得婦 卷十三 趙六老舐犢喪殘生 張知縣誅梟成鐵案 卷十四 酒謀對於郊肆惡 鬼對案楊化借屍 卷十五 衛朝奉狠心盤貴產 陳秀才巧計賺原房 卷十六 張溜兒熟布迷魂局 陸蕙娘立決到頭緣 卷十七 西山觀設輦度亡魂 開封府備棺迫活命 卷十八 丹客半黍九還 富翁千金一笑 卷十九 李公佐巧解夢中言 謝小娥智擒船上盜 卷二十 李克讓竟達空函 劉元普雙生貴子 卷二十一 袁尚寶相術動名卿 鄭舍人陰功叨世爵 卷二十二 錢多處白丁橫帶 運退時刺史當艄 卷二十三 大姊魂遊完宿願 小姨病起續前緣 卷二十四 鹽官邑老魔魅色 會骸山大士誅邪 卷二十五 趙司戶千裏遺音 蘇小娟一詩正果 卷二十六 奪風情村婦捐軀 假天語幕僚斷獄 卷二十七 顧阿秀喜舍檀那物 崔俊臣巧會芙蓉屏 卷二十八 金光洞主談舊變 玉虛尊者悟前身 卷二十九 通閨闥堅心燈火 鬧囹圄捷報旗鈴 卷三十 王大使威行部下 李參軍冤報生前 卷三十一 何道士因術成奸 周經曆因奸破賊 卷三十二 喬兌換胡子宣淫 顯報施臥師入定 卷三十三 張員外義撫螟蛉子 包尤圖智賺合同文 卷三十四 聞人生野戰翠浮庵 靜觀尼晝錦黃沙巷 卷三十五 訴窮漢暫掌別人錢 看財奴刁買冤家主 卷三十六 東廊僧怠招魔 黑衣盜奸生殺 卷三十七 屈突仲任酷殺眾生 鄆州司令冥全內侄 卷三十八 占家財狠婿妒侄 廷親脈孝女藏兒 卷三十九 喬勢天師禳旱魃 秉誠縣令召甘霖 卷四十 華陰道獨逢異客 江陵郡三拆仙書
 
更多>同類經典
網站首頁  |  關於我們  |  聯繫方式  |  使用協議  |  隐私政策  |  版權隱私  |  網站地圖  |  排名推廣  |  廣告服務  |  積分換禮  |  網站留言  |  RSS訂閱  |  違規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