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驚奇》 年代:明代419   

《初刻拍案驚奇》正文 卷七 唐明皇好道集奇人 武惠妃崇禪鬥異法

唐明皇好道集奇人武惠妃崇禪鬥異法

詩曰:

燕市人皆去,函關馬不歸。

若逢山下鬼,環上係羅衣。

這一首詩,乃是唐朝玄宗皇帝時節一個道人李遐周所題。那李遐周是一個有道術的,開元年間,玄宗召入禁中,後來出住玄都觀內。天寶末年,安祿山豪橫,遠近憂之:玄宗不悟,寵信反深。一日,遐周隱遁而去,不知所往,但見所居壁上,題詩如此如此。時人莫曉其意,直至祿山反叛,玄宗幸蜀,六軍變亂,貴妃縊死,乃有應驗。後人方解雲:“燕市人皆去”者,說祿山盡起燕薊之人為兵也。“函關馬不歸”者,大將哥舒潼關大敗,匹馬不還也。“若逢山下鬼”者,“山下鬼”是“嵬”字,蜀中有“馬嵬驛”也。“環上係羅衣”者,貴妃小字玉環,馬嵬驛時,高力士以羅巾縊之也。道家能前知如此。蓋因玄宗是孔升真人轉世,所以一心好道,一時有道術的,如張果、葉法善、羅公遠諸仙眾異人皆來聚會。往來禁內,各顯神通,不一而足。那李遐周區區算術小數,不在話下。

且說張果,是帝堯時一個侍中。得了胎息之道,可以累日不食,不知多少年歲。直到唐玄宗朝,隱於恒州中條山中。出入常乘一個白驢,日行數萬裏。到了所在,住了腳,便把這驢似紙一般折疊起來,其厚也隻比張紙,放在巾箱裏麵。若要騎時,把水一噀,即便成驢。至今人說八仙有張果老騎驢,正謂此也。

開元二十三年,玄宗聞其名,差一個通事舍人,姓裴名晤,馳驛到恒州來迎。那裴晤到得中條山中,看見張果齒落發白,一個掐搜老叟,有些嫌他,末免氣質傲慢。張果早已知道,與裴晤行禮方畢,忽然一交跌去,隻有出的氣,沒有入的氣,已自命絕了。裴晤看了忙道:“不爭你死了,我這聖旨卻如何回話?”又轉想道:“聞道神仙專要試人,或者不是真死也不見得,我有道理。”便焚起一爐香來,對著死屍跪了,致心念誦,把天子特差求道之意,宣揚一遍。隻見張果漸漸醒轉來,那裴晤被他這一驚,曉得有些古怪,不敢相逼,星夜馳驛,把上項事奏過天子。玄宗愈加奇異,道裴晤不了事,另命中書舍人徐嶠齎了璽書,安車奉迎。那徐嶠小心謹慎,張果便隨嶠到東都,於集賢院安置行李,乘轎入宮。見玄宗。玄宗見是個老者,便問道:“先生既已得道,何故齒發哀朽如此?”張果道:“衰朽之年,學道未得,故見此形相。可羞!可羞!今陛下見問,莫若把齒發盡去了還好。”說罷,就禦前把須發一頓捋拔幹淨。又捏了拳頭,把口裏亂敲,將幾個半殘不完的零星牙齒,逐個敲落,滿口血出。玄宗大驚道:“先生何故如此?且出去歇息一會。”張果出來了,玄宗想道:“這老兒古怪。”即時傳命召來。隻見張果搖搖擺擺走將來,麵貌雖是先前的,卻是一頭純黑頭發,須髯如漆,雪白一口好牙齒,比少年的還好看些。玄宗大喜,留在內殿賜酒。飲過數杯,張果辭道:“老臣量淺,飲不過二升。有一弟子,可吃得一鬥。”玄宗命召來。張果口中不知說些甚的,隻見一個小道士在殿簷上飛下來,約有十五六年紀,且是生得標致。上前叩頭,禮畢,走到張果麵前打個稽首,言詞清爽,禮貌周備。玄宗命坐。張果道:“不可,不可。弟子當侍立。”小道士遵師言,鞠躬旁站。玄宗愈看愈喜,便叫斟酒賜他,杯杯滿,盞盞幹,飲勾一鬥,弟子並不推辭。張果便起身替他辭道:“不可更賜,他加不得了。若過了度,必有失處,惹得龍顏一笑。”玄宗道:“便大醉何妨?恕卿無罪。”立起身來,手持一玉觥,滿斟了,將到口邊逼他。剛下口,隻見酒從頭頂湧出,把一個小道士冠兒湧得歪在頭上,跌了下來。道士去拾時,腳步跟蹌,連身子也跌倒了,玄宗及在旁嬪禦,一齊笑將起來。仔細一看,不見了小道士,止有一個金榼在地,滿盛著酒。細驗這榼,卻是集賢院中之物,一榼止盛一鬥。玄宗大奇。

明日要出鹹陽打獵,就請張果同去一看。合圍既罷,前驅擒得大角鹿一隻,將忖庖廚烹宰。張果見了道:“不可殺!不可殺!此是仙鹿,已滿千歲。昔時漢武帝元狩五年,在上林遊獵,臣曾侍從,生獲此鹿。後來不忍殺,舍放了。”玄宗笑道:“鹿甚多矣,焉知即此鹿?且時遷代變,前鹿豈能保獵人不擒過,留到今日?”張果道:“武帝舍鹿之時,將銅牌一片,紮在左角下為記,試看有此否?”玄宗命人驗看,在左角下果得銅牌,有二寸長短,兩行小字,已模糊黑暗,辨不出了。玄宗才信。就問道:“元狩五年,是何甲子?到今多少年代了?”張果道:“元狩五年,歲在癸亥。武帝始開昆明池,到今甲戌歲,八百五十二年矣。”玄宗命宣太史官相推長曆,果然不差。於是曉得張果是千來歲的人,群臣無不欽服。

一日,秘書監王回質、太常少卿蕭華兩人同往集賢院拜訪,張果迎著坐下,忽然笑對二人道:“人生娶婦,娶了個公主,好不怕人!”兩人見他說得沒頭腦,兩兩相看,不解其意。正說之間,隻見外邊傳呼:“有詔書到!”張果命人忙排香案等著。原來玄宗有個女兒,叫做玉真公主,從小好道,不曾下降於人。蓋婚姻之事,民間謂之“嫁”,皇家謂之“降”;民間謂之“娶”,皇家謂之“尚”。玄宗見張果是個真仙出世,又見女兒好道,意思要把女兒下降張果,等張果尚了公主,結了仙姻仙眷,又好等女兒學他道術,可以雙修成仙。計議已定,頒下詔書。中使齎了到集賢院張果處,開讀已畢,張果隻是哈哈大笑,不肯謝恩。中使看見王、蕭二公在旁,因與他說天子要降公主的意思,叫他兩個攛掇。二公方悟起初所說,便道:“仙翁早已得知,在此說過了的。”中使與二公大家相勸一番,張果隻是笑不止,中使料道不成,隻得去回複聖

玄宗見張果不允親事,心下不悅。便與高力士商量道:“我聞堇汁最毒,飲之立死。若非真仙,必是下不得口。好歹把這老頭兒試一試。”時值天大雪,寒冷異常。玄宗召張果進宮,把堇汁下在酒裏,叫宮人滿斟暖酒,與仙翁敵寒。張果舉觴便飲,立盡三卮,醇然有醉色。四顧左右,咂咂舌道:“此酒不是佳味!”打個嗬欠,倒頭睡下。玄宗隻是瞧著不作聲。過了一會,醒起來道:“古怪古怪!”袖中取出小鏡子一照,隻見一口牙齒都焦黑了。看見禦案上有鐵如意,命左右取來,將黑齒逐一擊下,隨收在衣帶內了。取出藥一包來,將少許擦在口中齒穴上,又倒頭睡了。這一覺不比先前,且是睡得安穩,有一個多時辰才爬起來,滿口牙齒多已生完,比先前更堅且白。玄宗越加敬異,賜號通玄先生,卻是疑心他來曆。

其時有個歸夜光,善能視鬼。玄宗召他來,把張果一看,夜光並不見甚麼動靜。又有一個邢和璞,善算。有人問他,他把算子一動,便曉得這人姓名,窮通壽夭,萬不失一。玄宗一向奇他,便教道:“把張果來算算。”和璞拿了算子,撥上撥下,撥個不耐煩,竭盡心力,耳根通紅,不要說算他別的,隻是個壽數也算他不出。其時又有一個道士叫法善,也多奇術。玄宗便把張果來私問他。法善道:“張果出處,隻有臣曉得,卻說不得。”玄宗道:“何故?”法善道:“臣說了必死,故不敢說。”玄宗定要他說。法善道:“除非陛下免冠跣足救臣,臣方得活。”玄宗許諾。法善才說道:“此是混沌初分時一個白蝙蝠精。”剛說得罷,七竅流血,未知性命如何,已見四肢不舉。玄宗急到張果麵前,免冠跣足,自稱有罪。張果看見皇帝如此,也不放在心上,慢慢的說道:“此兒多口過,不謫治他,怕敗壞了天地間事。”玄宗哀請道:“此朕之意,非法善之罪,望仙翁饒恕則個。”張果方才回心轉意,叫取水來,把法善一噴,法善即時複活。

而今且說這葉法善,表字道元,先居處州鬆陽縣,四代修道。法善弱冠時,曾遊括蒼、白馬山,石室內遇三神人,錦衣寶冠,授以太上密旨。自是誅蕩精怪,掃馘凶妖,所在救人。入京師時,武三思擅權,法善時常察聽妖祥,保護中宗、相王及玄宗,大為三思所忌,流竄南海。玄宗即位,法善在海上乘白鹿,一夜到京。在玄宗朝,凡有吉凶動靜,法善必預先奏聞。一日吐番遣使進寶,函封甚固。奏稱:“內有機密,請陛下自開,勿使他人知之。”廷臣不知來息真偽,是何緣故,麵麵相覷,不敢開言。惟有法善密奏道:“此是凶函,宣令番使自開。”玄宗依奏降旨。番使領旨,不知好歹,扯起函蓋,函中駑發,番使中箭而死。乃是番家見識,要害中華天子,設此暗機於函中,連番使也不知道,卻被法善參透,不中暗算,反叫番使自著了道兒。

開元初,正月元宵之夜,玄宗在上陽宮觀燈。尚方匠人毛順心,巧用心機,施逞技藝,結構彩樓三十餘間,樓高一百五十尺,多是金翠珠玉鑲嵌。樓下坐著,望去樓上,滿樓都是些龍鳳螭豹百般鳥獸之燈。一點了火,那龍鳳螭豹百般鳥獸,盤旋的盤旋,跳腳的跳腳,飛舞的飛舞,千巧萬怪,似是神工,不象人力。玄宗看畢大悅,傳旨:“速召葉尊師來同賞。”去了一會,才召得個葉法善樓下朝見。玄宗稱誇道:“好燈!”法善道:“燈盛無比。依臣看將起來,西涼府今夜之燈也差不多如此。”玄宗道:“尊師幾時曾見過來?”法善道:“適才在彼,因蒙急召,所以來了。”玄宗怪他說得詫異,故意問道:“朕如今即要往彼看燈,去得否?”法善道:“不難。”就叫玄宗閉了雙目,叮囑道:“不可妄開。開時有失。”玄宗依從。法善喝聲道:“疾!”玄宗足下,雲冉冉而起,已同法善在霄漢之中。須臾之間,足已及地。法善道:“而今可以開眼看了。”玄宗閃開龍目,隻見燈影連亙數十裏,車馬驕闐,士女紛雜,果然與京師無異。玄宗拍拿稱盛,猛想道:“如此良宵,恨無酒吃。”法善道:“陛下隨身帶有何物?”玄宗道:“止有鏤鐵如意在手。”法善便持往酒家,當了一壺酒、幾個碟來,與玄宗對吃完了,還了酒家家火。玄宗道:“回去罷。”法善複令閉目,騰空而起。少頃,已在樓下禦前。去時歌曲尚未終篇,已行千裏有餘。玄宗疑是道家幻術障眼法兒,未必真到得西涼。猛可思量道:“卻才把如意當酒,這是實事可驗。”明日差個中使,托名他事到涼州密訪鏤鐵如意,果然在酒家。說道:“正月十五夜有個道人,拿了當酒吃了。”始信看燈是真。

是年八月中秋之夜,月色如銀,萬裏一碧。玄宗在宮中賞月,笙歌進酒。憑著白玉欄杆,仰麵看著,浩然長想。有詞為證:

桂花浮玉,正月滿天街,夜涼如洗。風泛須眉透骨寒,人在水晶宮裏。蛇龍偃蹇,觀闕嵯峨,縹緲笙歌沸。霜華遍地,欲跨彩雲飛起。調寄《醉江月》

玄宗不覺襟懷曠蕩,便道:“此月普照萬方,如此光燦,其中必有非常好處。見說嫦娥竊藥,奔在月宮,既有宮殿,定可遊觀。隻是如何得上去?”急傳旨宣召葉尊師,法善應召而至。玄宗問道:“尊師道術可使朕到月宮一遊否?”法善道:“這有何難?就請禦駕啟行。”說罷,將手中板笏一擲,現出一條雪鏈也似的銀橋來,那頭直接著月內。法善就扶著玄宗,踱上橋去,且是平穩好走,隨走過處,橋便隨滅。走得不上一裏多路,到了一個所在,露下沾衣,寒氣逼人,麵前有座玲攏四柱牌樓。抬頭看時,上麵有個大匾額,乃是六個大金字。玄宗認著是“廣寒清虛之府”六字。便同法善從大門走進來。看時,庭前是一株大桂樹,扶疏遮蔭,不知覆著多少裏數。桂樹之下,有無數白衣仙女,乘著白鸞在那裏舞。這邊庭階上,又有一夥仙女,也如此打扮,各執樂器一件在那裏奏樂,與舞的仙女相應。看見玄宗與法善走進來,也不驚異,也不招接,吹的自吹,舞的自舞。玄宗呆呆看著,法善指道:“這些仙女,名為‘素娥’,身上所穿白衣,叫做‘霓裳羽衣’,所奏之曲,名曰《紫雲曲》。”玄宗素曉音律,將兩手按節,把樂聲一一默記了。後來到宮中,傳與楊太真,就名《霓裳羽衣曲》,流於樂府,為唐家希有之音,這是後話。

玄宗聽罷仙曲,怕冷欲還。法善駕起兩片彩雲,穩如平地,不勞舉步,已到人間。路過潞州城上,細聽譙樓更鼓,已打三點。那月色一發明朗如晝,照得潞州城中纖毫皆見。但隻夜深入靜,四顧悄然。法善道:“臣侍陛下夜臨於此,此間人如何知道?適來陛下習聽仙樂,何不於此試演一曲?”玄宗道:“甚妙,甚妙。隻方才不帶得所用玉笛來。”法善道:“玉笛何在?”玄宗莊“在寢殿中。”法善道:“這個不難。”將手指了一指,玉笛自雲中墜下。玄宗大喜,接過手來,想著月中拍數,照依吹了一曲;又在袖中模出數個金錢,灑將下去了,乘月回宮。至今傳說唐明皇遊月宮,正此故事。那潞州城中,有睡不著的,聽得笛聲嘹亮,似覺非凡。有爬起來聽的,卻在半空中吹響,沒做理會。次日,又有街上抬得金錢的,報知府裏。府裏官員道是非常祥瑞,上表奏聞。十來日,表到禦前。玄宗看表道:“八月望夜,有天樂臨城,兼獲金錢,此乃國家瑞兒,萬千之喜。”玄宗心下明白,不寬大笑。自此敬重法善,與張果一般,時常留他兩人在宮中,或下棋,或鬥小法,賭勝負為戲。

一日,二人在宮中下棋。玄宗接得鄂州刺史表文一道,奏稱:“本州有仙童羅公遠,廣有道術。”蓋因刺史迎春之日,有個白衣人身長丈餘,形容怪異,雜在人叢之中觀看,見者多駭走。旁有小童喝他道:“業畜!何乃擅離本處,驚動官司?還不速去!”其人並不敢則聲,提起一把衣服,鄉飛走了。府吏看見小童作怪,一把擒住。來到公燕之所,具白刺史。刺史問他姓名,小童答應“姓羅,名公遠。適見守江龍上岸看春,某喝令回去。”刺史不信道:“怎見得是龍?須得吾見真形方可信。”小童道:“請待後日。”至期,於水邊作一小坑,深才一尺,去江岸丈餘,引江水入來。刺史與郡人畢集,見有一白魚,長五六寸,隨流至坑中,跳躍兩遍,漸漸大了。有一道青煙如線,在坑中起,一霎時,黑雲滿空,天色昏暗。小童道:“快都請上了津亭。”正走間,電光閃爍,大雨如瀉。須臾少定,見一大白龍起於江心,頭與雲連,有頓飯時方滅。刺史看得真實,隨即具表奏聞,就叫羅公遠隨表來朝見帝。

玄宗把此段話與張、葉二人說了,就叫公遠與二人相見。二人見了大笑道:“村童曉得些甚麼?”二人各取棋子一把,捏著拳頭,問道:“此有何物?”公遠笑道:“都是空手。”及開拳,兩人果無一物,棋子多在公遠手中。兩人方曉得這童兒有些來曆。玄宗就叫他坐在法善之下,天氣寒冷,團團圍爐而坐。此時劍南出一種果子,叫作“日熟子”,一日一熟,到京都是不鮮的了。張、葉兩人每日用仙法,遣使取來,過午必至,所以玄宗常有新鮮的到口。是日至夜不來,二人心下疑惑,商量道:“莫非羅君有緣故?”盡注目看公遠。元來公遠起初一到爐邊,便把火箸插在灰中。見他們疑心了,才笑嘻嘻的把火箸提了起來。不多時使者即到,法善詰問:“為何今日偏遲?”使者道:“方欲到京,火焰連天,無路可過。適才火息了,然後來得。”眾人多驚伏公遠之法。

卻說當時楊妃未入宮之時,有個武惠妃專寵。玄宗雖崇奉道流,那惠妃卻篤及佛教,各有所好。惠妃信的釋子,叫做金剛三藏,也是個奇人,道術與葉、羅諸人算得敵手。玄宗駕幸功德院,忽然背癢。羅公遠折取竹枝,化作七寶如意,進上爬背。玄宗大悅,轉身對三藏道:“上人也能如此否?”三藏道:“公遠的幻化之術,臣為陛下取真物。”袖中模出一個六寶如意來獻上。玄宗一手去接得來,手中先所執公遠的如意,登時仍化作竹枝。玄宗回宮與武惠妃說了,惠妃大喜。

玄宗要幸東洛,就對惠妃說道:“朕與卿同行,卻叫葉羅二尊師、金剛三藏從去,試他鬥法,以決兩家勝負,何如?”武惠妃喜道:“臣妄願隨往觀。”傳旨排鑒駕。不則一日,到了東洛。時方修麟趾殿,有大方梁一根,長四五丈,徑頭六七尺,眠在庭中。玄宗對法善道:“尊師試為朕舉起來。”法善受詔作法,方木一頭揭起數尺,一頭不起。玄宗道:“尊師神力,何乃隻舉得一頭?”法善奏道:“三藏使金剛神眾押住一頭,故舉不起。”原來法善故意如此說,要武妃麵上好看,等三藏自逞其能,然後勝他。果然武妃見說,暗道佛法廣大,不勝之喜。三藏也隻道實話,自覺有些快活。惟羅公遠低著頭,隻是笑。玄宗有些不服氣,又對三藏道:“法師既有神力,葉尊師不能及。今有個操瓶在此,法師能咒得葉尊師入此瓶否?”三藏受詔置瓶,叫葉法善依禪門法,敷坐起來,念動咒語,未及念完,法善身體斂斂就瓶。念得兩遍,法善已至瓶嘴邊,翕然而入。玄宗心下好生不悅。過了一會,不見法善出來,又對三藏道:“法師既使其人瓶,能使他出否?”三藏道:“進去煩難,出來是本等法。”就念起咒來,咒完不出,三藏急了,不住口一氣數遍,並無動靜。玄宗驚道:“莫不尊師沒了?”變起臉來。武妃大驚失色,三藏也慌了,隻有羅公遠扯開口一味笑。玄宗問他道:“而今怎麼處?”公遠笑道:“不消陛下費心,法善不遠。”三藏又念咒一會,不見出來。正無計較,外邊高力士報道:“葉尊師進。”玄宗大驚道:“銅瓶在此,卻在那裏來?”急召進問之。法善對道:“寧王邀臣吃飯,正在作法之際,麵奏陛下,必不肯放,恰好借入瓶機會,到寧王家吃了飯來。若不因法師一咒,須去不得。”玄宗大笑。武妃、三藏方放下心了。

法善道:“法師已咒過了,而今該貧道還禮。”隨取三藏紫銅缽盂,在圍爐裏麵燒得內外都紅。法善捏在手裏,弄來弄去,如同無物。忽然雙手捧起來,照著三藏光頭撲地合上去,三藏失聲而走。玄宗大笑。公遠道:“陛下以為樂,不知此乃道家末技,葉師何必施逞!”玄宗道:“尊師何不也作一法,使朕一快?”公遠道:“請問三藏法師,要如何作法術?”三藏道:“貧僧請收固袈裟,試令羅公取之。不得,是羅公輸;取得,是貧僧輸。”玄宗大喜,一齊同到道場院,看他們做作。

三藏結立法壇一所,焚起香來。取袈裟貯在銀盒內,又安數重木函,木函加了封鎖,置於壇上。三藏自在壇上打坐起來。玄宗、武妃、葉師多看見壇中有一重菩薩,外有一重金甲神人,又外有一重金剛圍著,聖賢比肩,環繞甚嚴。三藏觀守,目不暫舍。公遠坐繩床上,言笑如常,不見他作甚行徑。眾人都注目看公遠,公遠竟不在心上。有好多一會,玄宗道:“何太遲遲?莫非難取?”公遠道:“臣不敢自誇其能,也未知取得取不得,隻叫三藏開來看看便是。”玄宗開言,便叫三藏開函取袈裟。三藏看見重重封鎖,一毫未動,心下喜歡,及開到銀盒,叫一聲:“苦!”已不知袈裟所向,隻是個空盒。三藏嚇得麵如土色,半響無言。玄宗拍手大笑,公遠奏道:“請令人在臣院內,開櫃取來。”中使領旨去取,須臾,袈裟取到了。玄宗看了,問公遠道:“朕見菩薩尊神,如此森嚴,卻用何法取出?”公遠道:“菩薩力士,聖之中者。甲兵諸神,道之小者。至於太上至真之妙,非術士所知。適來使玉清神女取之,雖有菩薩金剛,連形也不得見他的,取若坦途,有何所礙?”玄宗大悅,賞賜公遠無數。葉公、三藏皆伏公遠神通。

玄宗欲從他學隱形之術,公遠不肯,道:“陛下乃真人降化,保國安民,萬乘之尊,學此小術何用?”玄宗怒罵之,公遠即走入殿柱中,極口數玄宗過失。玄宗愈加怒發,叫破柱取他。柱既破,又見他走入玉碣中。就把玉碣破為數十片,片片有公遠之形,卻沒奈他何。玄宗謝了罪,忽然又立在麵前。玄宗懇求至切,公遠隻得許之。別則傳授,不肯盡情。玄宗與公遠同做隱形法時,果然無一人知覺。若是公遠不在,玄宗自試,就要露出些形來,或是衣帶,或是襆頭腳,宮中人定尋得出。玄宗曉得他傳授不盡,多將金帛賞齎,要他喜歡。有時把威力嚇他道:“不盡傳,立刻誅死。”公遠隻不作準。玄宗怒極,喝令:“綁出斬首!”刀斧手得旨,推出市曹斬訖。

隔得十來月,有個內官叫做輔仙玉,奉差自蜀道回京,路上撞遇公遠騎驢而來。笑對內官道:“官家非戲,忒沒道理!”袖中出書一封道:“可以此上聞!”又出藥一包寄上,說道:“官家問時,但道是‘蜀當歸’。”語罷,忽然不見。仙玉還京奏聞,玄宗取書覽看,上麵寫是“姓維名厶這”,一時不解。仙玉退出,公遠已至。玄宗方悟道:“先生為何改了名姓?”公遠道:“陛下曾去了臣頭,所以改了。”玄宗稽首謝罪,公遠道:“作戲何妨?”走出朝門,自此不知去向。直到天寶未祿山之難,玄宗幸蜀,又於劍門奉迎鑾駕。護送至成都,拂衣而去。後來肅宗即位靈武,玄宗自疑不能歸長安,肅宗以太上皇奉迎,然後自蜀還京。方悟“蜀當歸”之寄,其應在此。與李遐周之詩,總是道家前知妙處。有詩為證:

好道秦王與漢王,豈知治道在經常?

縱然法術無窮幻,不救楊家一命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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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刻拍案驚奇》

《初刻拍案驚奇》正文
卷一 轉運漢遇巧洞庭紅 波斯胡指破鼉龍殼 卷二 姚滴珠避羞惹羞 鄭月娥將錯就錯 卷三 劉東山誇技順城門 十八兄奇蹤村酒肆 卷四 程元玉店肆代償錢 十一娘雲岡縱譚俠 卷五 感神媒張德容遇虎 湊吉日裴越客乘龍 卷六 酒下酒趙尼媼迷花 機中機賈秀才報怨 卷七 唐明皇好道集奇人 武惠妃崇禪鬥異法 卷八 烏將軍一飯必酬 陳大郎三人重會 卷九 宣徽院仕女秋千會 清安寺夫婦笑啼緣 卷十 韓秀才乘亂聘嬌妻 吳太守憐才主姻簿 卷十一 惡船家計賺假屍銀 狠仆人誤投真命狀 卷十二 陶家翁大雨留賓 蔣震卿片言得婦 卷十三 趙六老舐犢喪殘生 張知縣誅梟成鐵案 卷十四 酒謀對於郊肆惡 鬼對案楊化借屍 卷十五 衛朝奉狠心盤貴產 陳秀才巧計賺原房 卷十六 張溜兒熟布迷魂局 陸蕙娘立決到頭緣 卷十七 西山觀設輦度亡魂 開封府備棺迫活命 卷十八 丹客半黍九還 富翁千金一笑 卷十九 李公佐巧解夢中言 謝小娥智擒船上盜 卷二十 李克讓竟達空函 劉元普雙生貴子 卷二十一 袁尚寶相術動名卿 鄭舍人陰功叨世爵 卷二十二 錢多處白丁橫帶 運退時刺史當艄 卷二十三 大姊魂遊完宿願 小姨病起續前緣 卷二十四 鹽官邑老魔魅色 會骸山大士誅邪 卷二十五 趙司戶千裏遺音 蘇小娟一詩正果 卷二十六 奪風情村婦捐軀 假天語幕僚斷獄 卷二十七 顧阿秀喜舍檀那物 崔俊臣巧會芙蓉屏 卷二十八 金光洞主談舊變 玉虛尊者悟前身 卷二十九 通閨闥堅心燈火 鬧囹圄捷報旗鈴 卷三十 王大使威行部下 李參軍冤報生前 卷三十一 何道士因術成奸 周經曆因奸破賊 卷三十二 喬兌換胡子宣淫 顯報施臥師入定 卷三十三 張員外義撫螟蛉子 包尤圖智賺合同文 卷三十四 聞人生野戰翠浮庵 靜觀尼晝錦黃沙巷 卷三十五 訴窮漢暫掌別人錢 看財奴刁買冤家主 卷三十六 東廊僧怠招魔 黑衣盜奸生殺 卷三十七 屈突仲任酷殺眾生 鄆州司令冥全內侄 卷三十八 占家財狠婿妒侄 廷親脈孝女藏兒 卷三十九 喬勢天師禳旱魃 秉誠縣令召甘霖 卷四十 華陰道獨逢異客 江陵郡三拆仙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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