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儒學案》 作者:黃宗羲年代:清代2051   

《明儒學案》諸儒學案中 卷九 諸儒學案中·莊裕徐養齋先生問

徐問字用中,號養齋,常之武進人。弘治壬戌進士。除廣平推官,召為刑部主事,曆車駕郎中,出知登州。調臨、江二州,多盜,擒獲略盡。築江堤七十二處,以才略見稱。積官至廣東布政司。以右副都禦史巡撫貴州,平蒙鉞之亂。召為兵部侍郎,謝病歸。起南京禮部,進戶部尚書。卒,贈太子少保,諡莊裕。

先生為舊論纏繞,故於存養省察,居敬窮理,直內方外,知行,無不析之為二,所謂支離之學,又從而為之辭者也。其《讀書劄記》第二冊,單闢陽明,廣中黃才伯促而成之。嗚呼!其何損於陽明哉!

讀書劄記

孟子茅塞之論,深切學者病痛。天理良心,虛明自在,坦然平道,若大路然。人心一動,即七情交雜,遂棼如也。充塞既久,些子虛明透露不出,與茅塞何異?則運動作為,皆為形氣物欲所使,真無別於禽獸矣。極力芟夷,開除荊棘,以還大路,學者宜自勉哉!

閑思妄想,既往複來,客感得以乘隙而突入也。病在中養不固,而門戶闊疏,斜徑滑習耳。其原在好善惡惡,未能真切,故坐悠悠忽忽,養成此患,而不自知也。若欲去之,其幾隻要誠意,誠意即慎獨,慎獨即是敬,扃鑰斷不可少,而防閑次之。

端居無事時,且不要留心世事,遇不平有動於中,則失自家中和氣象,此君子所以思不出其位也。

人為心害者,不獨富貴飲食,男女之欲,凡山水書畫,古今事蹟,與夫將迎顧慮、往來於懷,未能遣去,其為害一也。大抵廣大寬裕,盡置外境,而休心自如,方見本性。

草木有氣質而無知,鳥獸有知而無覺。覺乃聰明穎悟處,知此當然之理,幾微畢見者也。故伊尹以先覺自任,而孔子亦以先覺為賢。可見若但知飲食男女富貴,求遂其欲,而不覺其當然,則孟子所謂無是非之心,非人也。

萬物形於有,而生乎無,成於實,而本乎虛,故製器者,尚其象,崇其虛,所以製用也。人之於物也,耳遇之而成聲,目遇之而成色,雖聖賢猶夫人之耳目也。其所默會心通,窮神知化,固不在於形聲也。《詩》“無聲無臭”,蓋言形而上之道,天德至矣。

近世言《大學》格物義,議論尤多,或以格為正,如孟子“格君心之非”之格,正與非對,下雲“一正君而國定”,彼以為正是也。此於正物無意義。或以為如雲正是義,正,當也,又於物字不照應。或以為格者揆正之也,格物知本也,如孟子言“權然後知輕重,度然後知長短”。又如《大學》絜矩之義,且謂朱註以格物而謂之窮理,古未之聞也。如此言,意雖近,而於本文義,恐未盡會通,終有支節窒礙處。愚觀《書》讚堯“敬德之光”,曰“格於上下”。《舜典》言“巡狩,至於北嶽,歸格於文祖”。又“禹征有苗,三旬逆命。舜乃誕敷文德,舞幹羽於兩階。七旬,有苗格”。《詩》言“魯侯允文允武,照假烈祖”。皆有誠意感通之義。夫我之格人,人之格我,皆以理通,其實一也。朱註謂“窮至事物之理”,與《易》“知至至之”義同,本亦無害,但於感通之義稍殊,故至後議日紛如也。《易》曰:“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彼固聖人之事,而學未有不由是而得也。原格字義本扞格,有未通求通之義,猶古治為亂,以治亂而曰亂也。蓋萬事萬物,盈於宇宙,而備於人,原於天,而具於吾之心。惟於氣稟物欲,或有偏蔽扞格,故於明處無由可通,隻以吾心當然之理,精思熟玩,引伸觸類,曲暢旁通,《易》所謂“精義入神,觀其會通”是也。如是則向之齟齬扞格於吾前者,皆將渙然冰釋,怡然理順,活潑潑然而來,種種皆化,物物皆理,萬物皆歸一太極也。知豈有不致?意豈有不誠者乎?

非禮勿言之訓,程子之箴確矣。大抵中守義理,自不至於妄言;言行相顧,自不敢為多言。況有悖入興戎損氣之為害哉?抑嚐驗之人,有喜怒意向,則其言易乘之而出,故製情乃所以謹言也。

為學作事,忌求近功,一求近功,則自畫氣阻,淵源莫極。楊、墨、告子之徒,霸者之功業是也。聖人無近功,故至誠無息。孔子不知老之將至,若顏子未見其止,孟子深造之以道,是不求近功。法則參前倚衡,及勿忘勿助諸篇,則又其步級也。

程子論《易》:“生之謂性,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蓋謂天命流行而生人物,始有性。人生而靜,道理蘊而未感,故為天之性,感於物而動,為性之欲。欲即喜怒哀樂之情也。若以靜推而上之,則為造化未形時,隻是一團氣涵理在,故不可言性。言性即墮形氣中,非複性之本體矣。

孟子說“存心養性”,四字精密,二者雖開說而義實相因。性本天賦仁義禮智信純粹真實的道理,而寓於心。有感則情動,隨物而遷,心有存焉者寡矣。心既不存,則人欲日長,天理日消,故存心所以養性,養性所以奉若乎天之所以與我之理,即子思子所謂“尊德性”,《易》所謂“成性存存”是也。良心既存,物不擾動,《大學》之“有定”,《易》之“艮其背,不獲其身”時也。定而虛,虛而明,一真自如,《中庸》之謂中,《大學》之謂靜,《易》“敬以直內”時也。由感而動,出皆常理,《易》動以天為無妄,《中庸》之謂“和”時也。由是仁之於父子,義之於君臣,五常百行及仁民愛物,而物各得其所,孔子所謂“一以貫之”時也。故存心養性工夫,其效甚大。

性字訓義心生,以人心具此生理,而實不外乎氣也。程子以為性出於天,才出於氣,然才亦根於性之理,必於氣以發之,故高辛子八元之才,忠肅恭懿,宣慈惠和,蓋以德性用事,是何等才也。若專以氣用事,則闇於理義,為剛狠給惠,而非所謂稟受之才矣。孟子所謂“非天之降才爾殊”,言不能盡其才者也可見。

明道答橫渠《定性書》,大意動靜皆定,不留將迎,不係內外,此性所以恒定也。次言無情者定之本,順應者定之用,既無情順應,自不須除外誘,除則增一套事。《易》所謂“至賾而不可惡”也,引《易》艮止為內定,孟語不鑿為外定,故兩忘無事,靜而明通,如聖人順應喜怒之常在於物,而中無所係也。後言忘怒觀理,乃學者求定工夫,而用力之要,莫切於此。

或謂人心本無靜,氣化流行,亦無靜時。愚觀《易係辭》曰:“夫乾其靜也專,其動也直,是以大生焉。”又曰:“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蓋非靜無翕其動,非動無闢其靜,乾為至健,而有動靜,故曰:“人生而靜,天之性也。”以為無靜,非也。

人生存養不厚,則德不聚,出皆支離,未能順理。《易》以“尺蠖之屈,龍蛇之蟄”,皆自外而內,“退藏於密”之事。下言“精義入神,窮理入於微妙”,如《中庸》之盡精微,乃為致用之本。利用安身,順而利往,如《易》義以方外,乃為崇德之資,此正是內外交相養之道。

蘇季明問“喜怒哀樂未發前求中”。程子曰:“不可求,求即是思,思即已發,不可謂之中也。”又問:“呂學士言當求之於喜怒哀樂之前,何如?”曰:“不可。既有知覺,卻是動也,怎生言靜?”後來羅豫章師龜山,李延平師豫章皆以靜坐觀喜怒哀樂未發前氣象為何如,而求所謂中者。想其觀字,亦如言聖人之能反觀,非費思求索之謂,必有默會自得處。孟子言平旦好惡,雖是動,亦於本心未梏之際觀之。學者於此二者,交用其功,則天理常存,善端呈見,日用動靜,蓋有渾合自得而不自知矣。

《易》無妄,心有天人兩端而已。天理渾然處,自有泛應端緒出來,無思無為,所謂道心也。若感物而動,為性之欲,既與物涉,便有計較安排,雖善惡不同,均為人心也。道心動皆天理真實,故為無妄,人心稍涉計較安排,雖善亦妄矣。察則決之之方,敬則守之之法也。

程子謂艮其止,止其所也。人多不能止,各因其心之所重者,更互而出。愚謂如人欲立功業,便有功業事出來,欲求名譽,便有名譽事出來,至於出處顯晦皆然,心逐事亂也。聖人不逐事,故出處久速皆止其所矣,何動之有?

世俗上下相接之間,一套儀文,皆所謂非禮之禮矣。蓋其中無主,隻管從時徇俗,又為利害誘奪,不能自信,隨氣盈歉,遂以成習,所以中間尋不出真實辭讓禮來。

程子謂人心不可二用,用於一事,則他事不能入者,事為之主也。若主於敬,又焉有紛擾之患乎?主一之謂敬,無適之謂一,且欲涵泳主一之義,不一則二三矣。至於不敢欺,不敢慢,尚不愧於屋漏,皆敬之事矣。主一無適之謂敬,學者涵泳其義,泥為專主,故好事者從而議之,若與《六經》所載敬義迥別。蓋道心本純一不雜,中無妄動,則不歧雜於二三,心要在腔子裏,畏懼收斂,則不孜逐於物欲。故無妄動斯一矣,有畏懼斯不妄適矣,人所以易動而恒不得製其欲者,隻緣無有畏心。能內尊天命之性,而不敢放失,外懼物欲之患,而先意防閑,則敬自從此起矣。敬則私欲退聽,而天理之心常存,是謂涵養。涵養之義,如程子所謂“菜子中許多生意,隻須培壅澆灌,方才得成”。所以成之者敬也,故兢兢業業,小心翼翼,嚴恭寅畏,克自抑畏,瑟兮僩兮,與戒慎恐懼,同是一箇意。學者要以畏為主。(畏字有分別,常人之畏,隻是畏事,便差千裏。)

孔子答子張問行,以“言忠信,行篤敬”,蓋忠敬本心上工夫,而欲於言行上求之,恐其偽為於外,而不由夫心之實也。如告顏子“克己複禮為仁”,而其目乃在於視聽言動。蓋心本無私,恐為物欲牽引而蔽之也,故須以誌克製。如戰而勝,人欲負而退聽,所以全夫中之理也。意亦略同。(忠信篤敬,則言行自出於本心。)

學者知心上有公私,便知事上有義利,張南軒、許魯齋謂學莫先乎義利之辨,比之程、朱論學,已是第二件工夫,然於世態沈冥中,要識此,便能卓然有立。

朱子答張南軒書曰:“以天理觀之,動之不能無靜,猶靜之不能無動也。靜之不能無養,猶動之不可不察也。但見得一動一靜,互為其根,敬義夾持,不容間斷,則雖下靜字,無非此物,至靜之中,蓋有動之端焉,是所以見天地之心者。先王以至日閉關,安靜以養乎此耳,固非遠事絕物,閉目兀坐而偏於靜之謂。但未接物時,便有敬以主乎其中,則事至物來,善端昭著,而所以察之者,益精明耳。伊川於已發之際觀之,正謂未發止存養而已,發則有可觀也。”此語甚精確,而猶不安於靜觀未發之論,愚恐終不能遺於反觀也。

孟子謂氣動誌,如蹶者趨者。蓋顛越急趨,在氣而欲速,則亦由乎心。又如人鬥狠是氣,然忿懥則發於心,驅仆鬥狠,仆固為氣,然其主翁為心,若心操得其中,則氣自平,主得其理,則仆不亂。故曰誌動氣者十九,言其時常多,氣動誌者十一,言其少也。

心具性,先儒以為郛郭,於人雖資環衛,而終為二物。惟穀種之譬為得之,蓋其渾一之妙,難以言語形容,隻得如此名狀,欲人之易曉耳。夫水本淡,滴之五味而後和,然其相投之分,不可離也。故孟子以為良心,又曰良知良能,正以其有性之德,渾合得在。

孔子以不為《周南》《召南》為麵牆,蓋不務本原尋路頭,而欲施之家國天下,自是通透推行不去。

或謂“知行隻是一個工夫,不可分作兩段事”,與《易》“知至至之”,《大學》“知止,而後有定”,孔子“知之不如好之”,意相背。又曰“敬即無事時義,義即有事時敬,兩句合說一件”,與“敬以直內,義以方外”意相背。大抵聖賢說道理,有本原,有作用,理無二致,而用功則有先後,故其次序如此,如四時之不可易。若欲打滾一處,或倒做了工夫,恐於道難入也。

或謂“居敬即是窮理,就窮理專一處說,便謂之居敬,就居敬精密處說,便謂之窮理”。是以《中庸》“尊德性,道問學”,頭緒混為一處。又謂“戒懼慎獨隻是一個工夫,無事時固是獨知,有事時亦是獨知,省察是有事時存養,存養是無事時省察”。若意念未萌,善惡之幾未兆,原無照慮,須安靜以存養之,何用省察?及其感而幾動,則宜省察以決之,何用存養?人心動靜,隨處可以用工,若打混一處,尤難得力也。

世學或謂心中不須用一個敬字,且病宋儒程、朱“主敬”及“主一”之說。不知敬非別物,隻是尊德性,常以心為天、為君、為嚴師,翼若有臨而不敢怠放。聖人純一無偽,有自然之敬,齋戒以神明其德,所謂“齊莊中正”是也。賢人嚴恭寅畏,有固守之力,操存涵養,不敢放置,所謂“整齊嚴肅”是也。其用功則不妄動之謂誠,弗歧二之謂一,不偏倚之謂中,止紛擾之謂靜,無邪曲之謂直,中有主之謂實,去物欲之謂虛,其實一也。外則踐履,執事使民,常整思慮,斯須不忘,正衣冠,尊瞻視,非禮不動是也。舍此則靈扃無主,人心客氣交病於內,耳目口鼻四肢,富貴利達諸欲攻奪於外,譬如所居藩籬不固,中之所藏,寇竊得與我共之。我方在外奔走,救急不暇,雖有良知,亦將為所昏塞而無所用其明矣。考《易》、《詩》、《書》所稱,曰“敬直”,曰“敬德”,曰“聖敬”,曰“敬止”,曰“毋不敬”,曰“修己以敬”,聖人以此洗心,其言若出一口,而謂盡非乎哉?

商書《鹹有一德》雲:“德無常師,主善為師。舜察邇言,《詩》詢芻蕘。”孔子“問禮問官”是也。“善無常主,協於克一”,又曰“一哉王心”,舜之“執中惟一”,孔子之“一貫”是也。尹、湯一德,其傳尚矣。程子以“敬為主一”,蓋天理渾具於良心,不為物欲之雜,可以統會萬殊,而貞天下之動以歸於一。而或謂主一之非,至謂一心在好貨好色上,亦可以為主一,不知要誠意之功何用?夫乃未之思乎?

論學書

前日中和之論,執事不以為然,蓋為天下學者習見已定,驟聞此,似為異說,宜其惑也。然以大旨觀之,《中庸》為率性修道而作,故上二篇雲君子戒懼慎獨,此言中和,則固疑為君子事矣。且以性情言之,則為中和,以德行言之,則曰中庸,朱子已明註之。又《註》雲:“此言性情之德。”德固行道而有得於心者也。孔門以德歸顏、閔,自餘諸子皆不與,況可泛及於庸眾人乎?此其可信者一也。又以下章觀之,則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又以道之不明不行,為賢知之過,愚不肖者之不及,則賢知固不能為中庸事,而況為愚不肖為小人?則益難能矣。此其可信者二也。至答子路問強曰:“南方之強,北方之強,皆有過不及之弊,而惟君子則和而不流,中立不倚,始可以言中庸。”此其可信者三也。朱子述李延平言曰:“人固有無所喜怒哀樂之時,然謂之未發,則不可言無主也。”又如先言慎獨,然後及中和,此意亦嚐言之,但當時既不領略,後又不深思,遂成蹉過,孤負此翁耳。此朱子未言之意,而愚之所信悟者也。蓋心統性情,必有主而後可以存性,以立其中,如孟子言“必有事焉心勿忘”是也,程子亦言“有主則虛”,正與此意互相發耳。後言致中和處,亦是前篇“君子已存此中,發此和”,到“一理渾然,泛應曲當處,一神兩化,故位天地,育萬物,自然此理,聖人之能事,中庸之極功也”。如此恐不為鑿說,惟再體味之。(《答高太和論中和》)

執事謂喜怒哀樂,自然之中,人人所同,是說天命之性,孟子所謂性善者也。至謂小人愚不肖,類多氣染習汙而失之,是中之體已不能存,而發亦不能和矣。亦兼孔子所謂氣質與習而言之,與區區論議亦合,但不須說君子小人同此中,與反中庸不類。蓋中和二字,是子思抽出性情中純粹無雜之義,率性君子入道存養之始功,而又列於戒懼慎獨二條之後,其意可見,恐不可與愚不肖小人並許之也。大率用此議論,亦似無方,特恐說到總與大處,於吾人用功處無味,而所謂吃緊精實,稍可致力,便當以是求之耳。又近世為學習見,多立高論,務以勝人,而卒無其實,而執事虛處謙真直,有過人者,但於性情中和二字,正吾人今日要義,一見稍異,即成乖違,而忽忽中年,老景催迫,某常以是懼,幸知己與共勉焉。(《又答太和》)

所論靜專靜翕之功,真畜德養身之切務,即老子所謂專氣致柔,道流之所謂修養,吾儒之所謂靜存,同旨異趨者也。蓋吉凶悔吝生乎動,而氣勝亦能動誌,誌動氣交,始有不得其理者。故誌定而氣順,心一而神安,樞紐開闔,以役百體,製群動,《易》所謂“其靜也專,其動也直,天下之動,貞夫一者也”。一者不二不雜,敬之本也。中年以來,平居及多病中,時亦見得此氣象,但或為事勝不能守,守而不能常耳。執事親得其味,複以見諭,敢不祗領,以無忘規切乎。(《答黃才伯》)

書來承示敬義,引據發揮,益加詳密,知公晚年得力之地,實在於此,敬服!敬服!但《易》之敬義,本是一理,即猶有可講者,恐為近學以《易傳》言敬義,學者分說支離,為此言耳。義為四德之一,而所以裁製在心,敬則提醒斂肅,操而不放之意,乃靜時存養之功,恐不可謂之理也。在理則仁義禮智,皆誠而已,不可謂之敬也。人心易動,出入無時,其動以天者,《易》為無妄,故一,以人者為妄,故二。《書》曰:“德惟一動,罔不吉,德二三動,罔不凶。”程子曰:“動容貌,整思慮,則自然生敬,夫整思慮,正思慎,其妄動齊其不齊,合二三之德,以貞於一者也。”又曰:“主一之謂敬,無適之謂一。”又曰:“敬隻是持己之道,義便知有是非,順理而行,是為義也。”故敬所以樞紐於動靜之間,為提醒操存要訣,固不可使此心逐物放失為邪曲,而後收斂,則外之,所失多矣。執事所謂“嚴肅收斂此心,而複其本然者”甚是,本然者一也,一則私意無所投其隙而為妄動、為二三,則本心所具之性,自渾然在中,無少偏陂,而內自直矣。以此製事,則如規矩權衡,稱量事物皆中其長短方圓之則,而外自方矣。朱子謂“如兩腳立定是敬,行是義”,蓋已立定,於當行處便行,甚明白。惟決定是決定不是語,猶若持以剛果決驟之體,而少從容和順之用,其於《中庸》所謂發而中節之和,《易》謂利者義之和處,似少渾融。然學者能如此,亦可自立矣。愚嚐與諸生論敬以直內,義以方外,《易》以發明坤道大數,是聖賢見成工夫。至於學者用功入道,則當如《大學》次第規模,所謂先正其心,存養主敬之事也;先誠其意,省察克治之事也;先致其知,致知格物,盡心窮理之事也。若徒知有敬,而不先之窮理,則於天下萬事萬物,不能灼知其所以然,心之知識,容有未盡,而孔子所謂罔殆之敝,必將扞格於其間。心之所發為公私邪正,恐不能自別其誠與否,而決機於所舍之際,又安知義之所在,而使泛應各得其宜哉!若使初無定見,事至方才求義於轇轇擾擾之中,參以得失利害之較,未必無鹵莽將就,而有義非其義者矣。故主敬窮理,不可偏廢,二者交致其力,則內本可立,外境昭融,加以省察克治,使人欲幾微,無所容其隙。所謂方外之義,不須隨處體驗,而天理亦無不合。所謂反躬踐實工夫,亦不外乎此矣!又嚐答學者曰:“先儒曰靜,言其時也,直言其體數也。中言其所存主處也,正言其用功也。敬則操存之樞紐,而正之事也。義以方外,如《大學》絜矩,而絜處稍用力,若恕之事,所謂‘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者是也。孔子告仲弓,不言窮理,蓋專以求仁而言,孔門弟子,身通六藝,博文之訓,平日用功,窮之熟矣。”又嚐語學者,以存心之要,隻用太甲“顧諟天之明命”一句,甚的確。蓋心具五常,以係五倫,畀於人以為性,明明交付如命令,然常目在之非,是比喻真欲,使目常視其心,而不敢忘此命令也。古人視,每上於麵,下於帶,視於麵則傲,視於帶則憂。若視不離乎袷帶之間,則此心之方寸是也。常視此者,敬畏常存,此心無少間斷。《中庸》之尊德性,顏子之服膺,孟子之心勿忘,皆是此意,均為主敬工夫。人能執此一句,盡有把捉,而又於道問學交致其力,則道理自當浹洽滋潤,而有居安資深、左右逢原之妙,可不必求諸紛紛之說矣。因並候參校,以為何如?(《答毛式之論敬義》)

前日偶論及文王不識不知,與《易》何思何慮義同,兄尚有疑意,且謂無意必固我,若可以勉歸而繹緒□義,雖旨趣各別,而實則相同。蓋以天地間事物,皆有定理,一毫思慮著不得,故引日月寒暑,往來屈伸,以見其自然,人受賦於天,具於心,一樣自然實理,停停當當,稍著思慮,便出安排,翻覆橫生,態度雜出,如楩楠大木,加以匠人雕琢繪畫之巧,非吾性本,智之罪也,用私智之過也。聖人渾成德性,靜與天合,動與天行,何知識之有?非惟不暇知,亦無所用其知矣。《易》思慮即是知識,字皆出人心,而非動以天者也。若夫意必固我,門人見得聖人無此四字,不知聖人無意,則必固我三者,自然不萌。若常人有意,則三者自然不斷。愚謂無意二字,足以盡之,即文王之不識不知,《易》之何思何慮,亦豈易能乎?先儒謂“無口過易,無身過難,無身過易,無心過難”,過即有意之私,其害不小。人心萌動,客感物欲,便來乘之,沈冥固蔽,些子虛明,透露不出。吾人苟知性分為吾物,百年易過,天理當還,如老將麾兵,三軍克敵,力求蕩掃盡去。或未盡而後來者逐漸去之,去盡為大賢,去半盡為君子,全不去則為小人。可不懼哉!(《與吳亞夫》)

王氏之學,本諸象山緒餘,至今胘惑人聽,雖有高才,亦溺於此。借如所稱“致良知”一句,亦隻是《大學》“致知”二字,又上遺了格物工夫,則所致者或流於老、佛之空寂,而於事物全不相幹。故其師友相承,率多誇大浮漫,而闊略於躬行之實力。且號於人曰:“是能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嗚呼!其可以欺天下後世哉?此意甚不難知,尚有聰明堅持而不解者,抑亦道心不明,仁義否塞,而世道汙隆之幾也。生竊憂之,而《讀書劄記》第二策,前實闢其說,蓋以廣中侍讀黃才伯促而成之。其人持守端愨,蓋士林不易得者也。(《答羅整菴先生》)

大抵吾人所以少能自立者,患在中養不定,而處世實難,中定,則無難處矣。故敬以直內,則便義以方外,內外照應,如影隨形,非有異也。若根基不固,則世間萬事,一切利害,皆能震撼搖奪其中,顧吾無以處之,如蘇氏所謂隙中之觀鬥者也。(《答熊南沙別駕》)

程、朱論議本諸《六經》、《四書》緒餘,未敢謂其盡得先聖賢心術精微,如出一口,而路徑步驟,亦自不差。學者能會通於博約之中,循途以進,終無所失。新學謂其凡近未足以動人也,立為高闊汗漫之談,以震眩人耳目,天下聰明之士,靡然聽之,師友相承,自謂前無古人矣。不知內少忠信之基,中虧踐履之實,則所謂下梢頭無著落者也。向與黃司成泰泉,近得羅整庵先生書,每念及此,而執事又秉衡軸,當世道學術之機,轉運於上,若於此而明示之以好惡,天下士習有不翕然丕變者乎?(《答熊太宰北原公》)

 
舉報收藏 0打賞 0

《明儒學案》

《明儒學案》江右王門學案
卷一 江右王門學案·文莊鄒東廓先生守益 卷二 江右王門學案·文莊歐陽南野先生德 卷三 江右王門學案·貞襄聶雙江先生豹 卷四 江右王門學案·文恭羅念菴先生洪先 卷五 江右王門學案·處士劉兩峰先生文敏 卷六 江右王門學案·同知劉師泉先生邦采 卷七 江右王門學案·禦史劉三五先生陽 卷八 江右王門學案·縣令劉梅源先生曉 卷九 江右王門學案·員外劉晴川先生魁 卷十 江右王門學案·主事黃洛村先生弘綱 卷十一 江右王門學案·主事何善山先生廷仁 卷十二 江右王門學案·郎中陳明水先生九川 卷十三 江右王門學案·大常魏水洲先生良弼 卷十四 江右王門學案·解元魏師伊先生良政 卷十五 江右王門學案·處士魏藥湖先生良器 卷十六 江右王門學案·太常王塘南先生時槐 卷十七 江右王門學案·文潔鄧定宇先生以讚 卷十八 江右王門學案·參政陳蒙山先生嘉謨 卷十九 江右王門學案·徵君劉瀘瀟先生元卿 卷二十 江右王門學案·督學萬思默先生廷言 卷二十一 江右王門學案·憲使胡廬山先生直 卷二十二 江右王門學案·忠介鄒南臬先生元標 卷二十三 江右王門學案·給諫羅匡湖先生大紘 卷二十四 江右王門學案·中丞宋望之先生儀望 卷二十五 江右王門學案·徵君鄧潛穀先生元錫 卷二十六 江右王門學案·徵君章本清先生潢 卷二十七 江右王門學案·僉事馮慕岡先生應京
 
更多>同類經典
網站首頁  |  關於我們  |  聯繫方式  |  使用協議  |  隐私政策  |  版權隱私  |  網站地圖  |  排名推廣  |  廣告服務  |  積分換禮  |  網站留言  |  RSS訂閱  |  違規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