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女英雄傳》 作者:文康年代:清代245   

《兒女英雄傳》正文 第二十八回 畫堂花燭頃刻生春 寶硯雕弓完成大禮

畫堂花燭頃刻生春寶硯雕弓完成大禮

這回接著上回。話表送親太太褚大娘子扶著何玉鳳姑娘上了轎,他便出來忙忙上車,從莊園東牆一帶繞向前門而來。

到了那座大門,隻見門外結彩懸燈,迎門設六曲圍屏,垂幾重繡幕,屏開孔雀,幕展東風。桌兒上擺列名花,安排寶鼎,當中擺著迎門盅兒。說不盡那-酒頻斟,琥珀光搖金燦爛;瓊卮高挹,葡萄香泛碧琉璃。

褚大娘子才下了車,進得門來,早見公子迎門跪著,手擎台盞,在那裏敬酒。他滿臉堆歡,雙手接過酒來,說道:“大爺,請起來,我可禁當不起啊!”公子道:“大姐姐這個稱呼法,我越發不敢起來了。”他才嘻嘻的笑道:“你瞧你這個淘氣法兒!我磨不過你,我隻好叫你妹夫子了。可得你起來我才喝呢。”說罷,連飲了三杯迎門喜酒,又深深向公子道了一個萬福。

兩旁許多穿衣戴帽的家人看了,隻望著華忠笑,笑得華忠倒有些不好意思。他卻坦然無事的扶了個婆兒一路進來,早見安老爺迎過前廳相見。那邊遠遠的還站著一群華冠鮮服的少年,在那裏低言悄語的指點說笑。他料是講究他,他益發慢條斯理,得意洋洋,俏擺春風,談笑自若。不一時,穿過前廳,到了二門,安太太合幾家晚輩親戚本家都迎出來。那時舅太太合張親家太太在那邊送了姑娘,也便從角門過前麵來。大家把新親讓進上房,歸坐獻茶,彼此閑話,等候花轎到門。

踅回來再講新人坐在花轎上,但聽得大吹大擂,弦管嘈雜,悶在轎子裏,因是娘吩咐的不許揭那蓋頭,動也不敢動他一動。走了也有一會,正在盼到,隻聽得噶啦啦一片聲音,兩掛千頭百子旺鞭放得振地價響,鼓手便像是一對對站住,想是到了門了。接著便聽得許多人叫道:“開門!”裏麵卻靜悄悄的不聽得有人答應。姑娘納悶道:“怎麼使心用計勞神費力的抬了來,又關上門不準進去呢?”叫了一會,那門仍然不開。

聽得又是先前那個人高聲說道:

“吉地上起,旺地上行,喜地上來,福地上住。時辰到了,開門!開門!把喜轎請上來。”吱嘍嘍兩扇大門開放,前麵花燈鼓樂一隊隊進去。轎子才進門,隻聽那滿天星金錢-楞嗆啷撒得來連聲不斷。也不知過了幾道門,轎夫前後招護了一聲落平,好像不曾進屋子,便把轎子放下了。姑娘聽了聽,鼓樂齊住,又聽不見個人聲兒了,心裏又跳起來。

你道這轎子為何在當院子裏就放下了?原來安老爺自從讀《左傳》的時候,便覺得時尚風氣不古,這先配而後祖,斷不是個正禮,所以自己家裏這樁事,要拜過天地祖先,然後才入洞房。姑娘那裏曉得這原故。

忽然靜悄悄半天,隻聽得一聲弓弦響,哧的就是一箭,從轎子左邊兒射過去;接著便是第二箭,又從轎子右邊射過去;說時遲那時快,又是第三箭,卻正正的射在轎框上,噔的一聲,把枝箭碰回去了。姑娘暗想:“這可不是件事!怎麼拿著活人好好兒的當鵠子辦起來了?”大約再一箭,姑娘便要施展他那接鏢的手段。早聽得轎旁念道:“伏以:

彩輿安穩護流蘇,雲淡風和月上初。

寶燭雙輝前引道,一枝花影倩人扶。

攔門第三請,請新人降輿舉步,步步登雲。請!”一時兩旁鼓樂齊奏,便聽得有許多婦女聲音圍近轎前,拔了蔥管兒,掀開轎簾兒,去了扶手板兒,卻是褚大娘子、張姑娘帶著一對喜娘兒請新人下轎。姑娘左右扶定了兩個喜娘兒,下了轎,隻覺腳底下踹得軟囊囊的,想是鋪的紅氈子。又聽那人讚道:“請新貴新人麵向吉方,齊眉就位,參拜天地。拈香,跪,叩首,再叩首,三叩首。興。”姑娘起初也不留心他叨叨的是些甚麼,及至讚到那個“跪”字,隻覺自己上首有個人-哧-哧的已經跪下了,自己不由得也就隨著他跪下。讚道“叩首”,也就隨著他磕頭。原來姑娘平日也看過《聊齋誌異》,此時心裏忽然想起,說道:“怪不得蒲柳泉作《青梅傳》,說那個王阿喜,道是他‘遂不覺盈盈而亦拜也。’這句文章真算得留人的身分,知人的甘苦。敢是這樁事擠住了,竟自叫人沒法兒!”

一時拜罷平身,又聽得人讚道:“上堂遙拜祖先。”那張、褚兩個引著喜娘兒便扶定新人上了三層台階兒,過了一道門檻兒,走了幾步,又聽旁邊仍照前一樣的讚唱兩跪六叩起來。

又聽得讚道:“請翁姑上堂,高升上坐,兒媳拜見。”緊接著又讚了一句道:“揭去紅巾。”便聽安太太那裏囑咐公子道:“阿哥,你可慢慢兒的。”姑娘在蓋頭裏低著頭看著地下,隻見眼前來了一雙靴子腳,又見張姑娘一手拈起個蓋頭角兒,一手把著新郎的手,用一根紅紙裹的新秤杆兒,把那塊蓋頭往上隻一挑,挑下來。姑娘好眼亮啊!

那時正是十月天氣,夜長晝短,酉未戌初,正是上燈的時候。姑娘微抬了抬眼皮兒一看,隻見滿屋裏香氣氤氳,燈光璀璨,那屋子卻不是照擺玉器攤子洋貨鋪似的那樣擺法,隻有些名書古畫,周鼎商彝,一一的位置不俗。幾家女眷都在東間。兩旁也擺著幾名花枝招展的丫鬟,也站著幾個服飾鮮明的仆婦。早見公公、婆婆在中堂安了兩張羅漢椅子,端端正正坐在那裏。旁邊卻站著一個方巾-衫、十字披紅、金花插帽、滿臉酸文、一嘴尖團字兒的一個人。原來那人是宛平縣學從南冒考落第的一個秀才,隻因北京城地廣人稠,館地難找,便學了這樁儐相禮生的生意糊口。方才前前後後裏裏外外嚷了這半天的就是他。

姑娘才得去了蓋頭,又聽他讚道:“新郎,新婦叩見父母翁姑。”那時因是老爺、太太坐在那裏受禮,便有陪客女眷把褚大娘子讓到東間坐下。這裏地下鋪下拜毯,安龍媒居中,何玉鳳在左隨著,張金鳳在右陪著,三個人聽著那禮生的讚唱跪拜儀節行禮。

安老爺、安太太左顧右盼,真個是好個佳兒,好雙佳婦!

老夫妻隻樂得眉飛色舞,笑逐顏開的連連點頭,隻說:“起來!起來!”三個人平身站起。禮生又讚道:“跪。”三個人又齊齊跪下。聽他讚道:“請堂上致詞賜答。”隻聽安老爺說道:“你三個人這段姻緣,真是天作之合。玉格從此更該奮誌讀書上進,兩個媳婦便要同心理紀持家,一家和睦,吉事有祥,才不負上天這段慈恩、我兩老人這番期望。”安太太道:“你父親你公公這話說的很是。從來說‘功名出於閨閣’,隻要你們兩個一心勸著他讀書上進,隻怕比個嚴些的師傅還中用呢。等他中了舉人,中了進士,拉了翰林,你兩個再一個人給我們抱上兩個孫孫,那時候不但你各人對得住你各人的父母,你三口兒可就都算安家的萬代功臣了。”因回頭合安老爺說道:“老爺,還有一說。今日這何姑娘占了個上首,一則是他第一天進門,二則也是張姑娘的意思。我想此後叫他們不分彼此,都是一樣。老爺想是不是?”安老爺道:“正該如此。當日娥皇、女英又何曾聽得他分過個彼此?講到家庭,自然以玉鳳媳婦為長;講到封贈,自然以金鳳媳婦為先。至於他房幃以內,在他夫妻姊妹三個,‘神而明之,存乎其人’,我兩個老人家可以不複過問矣。”這位老先生真酸了個有樣兒!不知怎的,聽他這路的話兒不覺討厭。

閑話休提,說書要緊。卻說安老爺、安太太說完了話,禮生又讚道:“叩首。謝過父母翁姑。興。”三個人起來。又聽他讚道:“夫妻相見。”褚大娘子早過來同喜娘兒招護了何姑娘,張姑娘便同那個喜娘兒招護了公子,男東女西,對麵站著。兩個人彼此都不由得要對對光兒,隻是圍著一屋子的人,隻得到一齊低下頭去。禮生讚道:“新人萬福。新貴答揖。成雙揖。成雙萬福。跪。夫妻交拜。成雙拜。”兩個人如儀的行了禮。又讚道:“姊妹相見。雙雙萬福。”褚大娘子見張姑娘沒人兒招護,忙著過來悄悄合張姑娘道:“我來給你當個喜娘兒罷。”張姑娘倒臊了個小臉通紅,便轉到下首,向何玉鳳深深道了個萬福,尊聲:“姐姐。”何玉鳳也頂禮相還,低低的叫聲:“妹妹。”禮生又讚道:“夫妻姊妹連環同見。”他姊妹兩個又同向公子福了一福,公子也鞠躬還禮。安老夫妻看了,隻歡喜得連說“有趣”,相顧而樂。禮生讚道:“新人新貴行綰結同心禮。”早見華嬤嬤、戴嬤嬤兩個手裏牽著丈許長兩匹結在一處的紅綠彩綢,兩頭兒各綰著個同心彩結,遞給兩個喜娘兒。東邊這人便把這頭兒綰在安公子左手,西邊那人便把那頭兒綰在何小姐右手。褚大娘子便從桌上抱過一個用紅絹五色線紮著口的鎏金寶瓶,交何小姐左手抱著。張姑娘又送過一個拴彩綢的青銅圓鏡子來,交公子右手向新娘照著。交代停當,隻聽那禮生念道:“伏以:

一堂喜氣溢門闌,美玉精金信有緣;

三十三天天上客,龍飛鳳舞到人間。

聯成並蒂良緣,定是百年佳耦。綿綿瓜瓞,代代簪纓。紅絲彩帛,掌燈送入洞房。”禮成,禮生告退。

安老爺一麵犒賞禮生。早見簷下對對紅燈引路,張姑娘帶著個喜娘兒扶了新郎,擎著那麵鏡子,手綰彩帛,引著新娘。新娘抱著那個寶瓶,一步步的隨行。庭前止了大樂,那些樂工止吹著笙管笛簫,彈著三弦,敲著鼓板,口裏高唱“畫筵開處風光好”的一套喜詞兒,直送到遊廊東院那所新洞房去。

姑娘一進洞房,早看見擺滿一分妝奩,凡是應有的,公婆都給辦得齊齊整整。進了東間,但覺燭輝寶炬,香-沉檀,翡翠衾溫,鴛鴦帳暖。妝台邊倚著那杆稱心如意的新秤,挑著龍鳳蓋頭;兩旁便是那和合雕弓,團-寶硯。這個當兒,安太太因舅太太不便進新房,張太太又屬相不對,忌他,便留在上房張羅,自己也趕過新房來,幫著褚大娘子合張姑娘料理。進門便放下金盞銀台,行交杯合巹禮。接著扣銅盆,吃子孫餑餑,放捧盒,挑長壽麵。吃完了,便搭衣襟,倒寶瓶,對坐成雙,金錢撒帳。但覺洞房中歡聲滿耳,喜氣揚眉。莫講把何玉鳳支使得眼花繚亂,連張金鳳在淮安過門時,正值那有事之秋,也不似這番熱鬧。

褚大娘子本是淘氣的人,遇見這等有興的事,益發一團精神,有說有笑。一時大禮告成,他便合安公子道:“你的差使算當完了,請罷,外邊吃茶。”公子笑著才出得屋門,隻見從外進來了一群人,卻是今日在此賀喜的梅公子、管子金、何麥舟。烏大爺因是奉旨到通州一帶查南糧去了,不得來,打發他兄弟托明阿托二爺來。此外便是莫友士先生的少君,吳侍郎的令侄,還有安公子兩三個同案秀才,連老少二位程師爺、張樂世、褚一官。除了鄧九公、安老爺不曾進來,一共倒有十幾個人,都進來鬧房。內中梅公子本是個美少年佳公子,又最是年輕淘氣,他眼明手快,早劈胸一把把安公子捉住,說:“龍媒,那裏跑?我隻問你有多大豔福!有了張家嫂夫人這等一位尤物,也就盡你消受了,‘一之為甚,豈可再乎’?如今又按圖求駿,兩美並收。你隻顧躲在溫柔鄉裏,外麵酒也不給我們斟一杯,茶也不替我們送一盞,禮上可講得去?沒有別的,且把帽子摘下來,讓我打你幾個腦鑿子再講,竟顧不得你那新人怎的個憐卿愛卿了!”

公子羞的兩頰緋紅,隻想要跑,那幾個少年也圍上來。內中烏大爺的令弟說道:“你們隻看龍媒今日作了新郎,這兩道眉兒,一副臉兒,益發顯得風流俊俏,這大約就叫作‘龍鳳呈祥’了!”管子金說:“那裏是‘龍鳳呈祥’?我猜不是那‘女何郎’給他敷的份,定是那‘雌張敞’給他畫了眉!你們不信,隻聞他這身香味兒,也不知是惹的花香,是沾的人氣?”

梅公子聽了,便上前按著他臉聞個不住。公子被他大家你一句我一句、這個一拳那個一拳的,嬲的真真無地縫兒可鑽。金鳳姑娘在屋裏聽得真切,隻在那裏含羞而笑。玉鳳姑娘卻是不曾經過這鬧房的舊風氣,心裏想道:“這班人怎的這等尖酸可惡!”又不好問得。落後還是老程師爺聽不過了,說:“諸位兄台,不差啥點罷。龍媒大禮告成,也讓他出去見見老翁。”

眾人那裏肯依?張老是向這位一個揖,向那位一個揖,隻是討情。還虧褚一官力大,把個公子生奪硬搶的救護下來,出了房門,一溜煙跑了。眾人道:“新郎跑了,我們正好看新娘子去!”

那時安太太合張姑娘早躲在西間,眾人向洞房裏一擁而進。屋裏隻有褚大娘子在床上伴著新人,地下便是兩個嬤嬤、兩個喜娘兒在那裏伺候。兩個喜娘兒是久慣在行的,見眾人進來,便一齊向前攔住道:“各位老爺、少爺,新人辛苦了,免鬧房罷。”眾人也不聽他,一窩蜂向床跟前奔去。內中一個喜娘是個揚州人,才得二十來歲,倒也一點點一雙小腳兒,他隻顧上頭紮煞著兩隻手攔眾人,不防下麵不知被那個一靴子腳踹在他小腳兒上,隻見他皺著眉裂著嘴,抱著腳嚷道:“噯喲喂,痛煞哉!我的菩薩,怎的這等蠢啥!”

褚大娘子見眾人圍在床前,忙的橫著兩隻胳膊護住姑娘。

他一眼看見了褚一官,便拿他紮了個筏子,說道:“你也來了?好哇!你們要看新人,隻顧看,也是兩條眉毛,兩個眼睛,兩隻耳朵,一個鼻子一張嘴。瞧手不能,我告訴你們,也是十個指頭,可不能一般兒齊。瞧腳更不能,我也告訴你們,拿營造尺量,不夠三寸。你眾位一定要看,也容易,可得豁著挨個三拳兩腳的再去。我這一撒手兒,姑娘可就來了!”眾人一聽,說:“那可來不得!”大家才嘻嘻哈哈一轟而散,跑出去了。

安太太這裏賞了兩個喜娘兒,派人去款待他酒飯,一麵叫人要了點心湯來,讓新人吃。又有舅太太給他弄下可吃的東西,一並送進去。安太太便讓了褚大娘子過去赴席。新房隻留下兩個嬤嬤同晉升媳婦。因隨緣兒媳婦是三個月的雙身子,又叫了跟舅太太的婆兒老藍四個人伺候。新房裏頭這陣忙,鄧九公合安老爺在外麵早已一壇兒半紹興酒過了手了。老程師爺是喝得當麵還席,合衣而臥。一班少年另有兩席,還不曾散。隻有張親家老爺隻管在席上坐著,卻一會兒這裏看看火燭,又去那裏看看門戶,但有家人們沒空兒吃飯的,他便在那裏替他們照料,因此那些家人無不感激他,益加敬愛他,不敢一毫輕慢。

一時內外飯罷,更鼓初交,那些親友也有預先在附近廟裏找下下處住的,也有在此下榻的。鄧九公是吃完了飯有他那套步行的工課,繞著彎兒走了會子,便到東書房睡了。安老爺就托張親家老爺招護公子進去,張老把他送到上房。這日舅太太合張太太商量,也都在新房的對麵三間住下,為是多個人照料。安太太見公子進來,叫張金鳳先去招護姑娘。

卻說姑娘因是拜過堂的,安太太便不教他一定在床裏坐,也搭著姑娘不會盤腿兒,床裏邊兒坐不慣,隻在床沿上坐著。

大家去吃飯的那個當兒,屋裏隻有幾個婆兒嬤嬤,姑娘無可多談,且不便多談。曉得幹娘已經過來了,心下卻十分歡喜,便叫戴嬤嬤說:“嬤嬤,你快把娘請來,說我想他老人家了。”

戴嬤嬤道:“姑娘,今日舅太太可進不來呀,明日早起就見著了。”姑娘一聽,心裏想道:“是呀,有這一說呀!隻是我此刻急等見了娘,要商量一句要緊的話,這句話又不好叫人去傳說。如今娘既不好進來,我又不好出去,事在無法,我隻得還是拿定方才轎子裏想的那個老主意罷。”

你道這姑娘有甚的飛簽火票緊要話從轎子裏鬧到此時?他在轎子裏想的又是甚的主意?原來他正為他臂上那點“守宮砂”起見,論起他這點“守宮砂”,真是姑娘的一片孝心苦節,玉潔冰清,想著這世是無意姻緣定了。這話除了他自己明白,平日從不曾給人看過。直到今早,冷不防大家迅雷不及掩耳的一提親事,姑娘急了,才向大家證明這點東西,以明素誌。不想事由天定,人力到底不能勝天,不知不覺不禁不由就被人家抬了來了。此時事過一想,倒十分後悔。自己覺道:“今早千不合萬不合,不合教大家看這點印記!假如我不說明這話,大家斷不得知。如今是揚幡擂鼓,弄到人家都知道了,都看見了,倘然這些女眷們不論那一時、那個人提起來,都拉住手要瞧瞧希希罕兒,那時我卻把個‘有詩為證’的東西,弄到‘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了——別人猶可,隻這小金鳳兒,雖說我隻比他大兩歲,我可合他充了這一年的老姐姐了,叫我怎的見他?再說褚大姐姐又是個淘氣精、促狹鬼,他萬一撒開了一慪我,我一輩子從不曾輸過嘴的人,又叫我合他說甚麼?”

這是姑娘“飛來峰”的心事,直到坐上轎子,才想起來要合娘要個主意,已是來不及了。因此在轎子裏自己打個牢不可破的主意。及至此時好容易娘來了,心中有些活動,所以急於要見見娘,偏又見不著麵兒,便覺道一想紅,二想黑,越發把那個老主意拿鐵了。要問他那個老主意,更是可憐!依然是合他們磨它子,打著磨到那裏是那裏,明日再講明日的話。行得去行不去,姑娘卻沒管。隻是這位姑娘怎的又會這麼知古今兒也似的呢?他又怎的懂得那“守宮砂”的原由呢?難道他還有那讀史書的學問不成?這話不必這等鑿四方眼兒,他縱不曾讀過史書,難道連《天雨花》上的左儀貞他也不知道不成?

話休絮煩。卻說姑娘正在心裏盤算,恰好張金鳳從上房過來,說:“半日在那邊張羅打發飯,沒陪姐姐,姐姐還吃點兒甚麼不吃?”姑娘此時肚子裏不差甚麼是分兒了,便說:“不吃了。”張姑娘又告訴他今日公婆怎的歡喜,大家怎的高興,鄧九太爺喝了多少酒,褚大姐姐也喝的臉紅紅的了。姑娘倒也合他歡天喜地的閑談。

正談的熱鬧,人回:“太太過來了。”隻見太太扶著公子進來。玉鳳姑娘也恭恭敬敬合婆婆說了幾句話,又倒了一碗茶,裝了一袋煙。太太坐了片刻,便合三人說道:“咱們今日都忙了整一天了,大家都早些安歇罷。”張金鳳答應一聲。太太便站起來說:“我過南屋裏找你舅母合親家太太去,你三口兒都不許出來了。”又合張姑娘說:“你招護姐姐罷,也不用過去,我回來也就安歇了。”說著,到南屋轉了一轉,便過上房去不提。

這裏張姑娘便讓公子在靠妝台一張桌兒上首坐了,他姊妹兩個對麵相陪。一對新人是不吃煙的,伺候的人送上三碗茶,又給張姑娘裝了袋煙來。公子此時是春來天上,喜上眉梢,樂不可支,倒覺滿臉周身有些不大合折兒。無奈是宜室宜家的第一出戲,自然得說幾句門麵話兒,便合何玉鳳道:“再不想我合姐姐悅來店一麵之緣,會成了你我三人的百年美眷。這都是天地的厚德,父母的慈恩,嶽父、嶽母的默佑,也虧你妹子從中周旋。從此你我三個人須要倡隨和睦,同心合力侍奉雙親,答報天恩,也好慰嶽父母於地下!”公子這幾句開門炮兒,自覺來的冠冕堂皇,姑娘沒有不應酬兩句的。不想姑娘隻整著個臉兒,一聲兒不言語。張金鳳道:“姐姐,合人家說話呀!”姑娘倒轉過臉來合他笑笑。公子一看,這沒落兒呀!隻得又說道:“便是你兩個當日無心相遇,也想不到今日璧合珠聯,作了同床姐妹。豈不是造化無心,姻緣有定!”

張姑娘道:“姐姐,人家又說了這些句了,開談哪!怎麼發起訕來了呢?”姑娘仍是瞅著他笑笑,不合公子答話。張金鳳怕羞了新郎,隻得說道:“姐姐今日想是乏了,大家早些安歇罷。”

說著,便叫兩個嬤嬤燭燃雙輝,香添百合,又叫花鈴兒、柳條兒兩個侍兒在西間屋裏伺候大爺換衣裳,公子起身過去。那柳條兒是服侍慣了的,花鈴兒今日是初次服侍大爺,未免有些羞羞慚慚,不甚得勁兒。

這邊張姑娘便讓新人方便,自己服侍他卸了妝,便吃著袋煙同他坐在床沿上合他談心。談了幾句,悄悄的在他耳邊又不知說些甚麼,那玉鳳姑娘一一的點頭答應。及至聽到這番悄悄兒的話,立刻把臉一整,便嚷起來道:“噯?那你可是白說了!”張姑娘聽了,兩隻小眼睛兒一愣,心裏說:“這是甚麼話?擠到這會子了,怎麼說白說了呢?”正待合他再講,公子早從那屋裏換完衣裳,穿著件一裹圓兒,戴著頂小帽子,-著雙鞋過來。張姑娘隻得把話掩住。

一時,兩個嬤嬤進和合湯,備盥漱水。張姑娘便催新郎給新人摘了同心如意,富貴榮華,都插在東南牆角上。因又囑咐說道:“姐姐,方才聽見婆婆吩咐了,叫早些睡呢。我也睡去了,明早過來給姐姐道喜。”說著,才待舉步,姑娘一把拉住他道:“你不準走!”張姑娘生怕惹出他的累贅來,一麵甩脫了袖子就走,一麵回頭笑向新娘道:“屈尊成禮。”笑向新郎道:“勉力報恩。”又拱了拱手,向他二人同道:“暫且失陪,明日再會。”說著,便笑嘻嘻的把門帶上去了。

張金鳳這一走,姑娘這才離開那張床,索性過挨桌子那邊坐下了。公子道:“姐姐,二更了,我們睡罷。”說了兩遍,照例的不理。公子隻得用大題目來正言相勸,說道:“姐姐,你隻管不肯睡,卻不想二位老人家為你我兩個費了一年的精神,又整整勞乏了這幾日,豈有此時還勞老人家懸念之理?”

說了半日,姑娘卻也不著惱,也不嫌煩,隻是給你個老不開口。公子被他磨的幹轉,隻得自己勸自己說:“這自然也是新娘子的嬌羞故態,我不攙他過來,他怎好自己走上床去?”一麵想著,便走到姑娘跟前,攙住姑娘的手腕子,嘴裏才說得個“姐姐請睡,不要作難”,一句沒說完,姑娘隻把腕子輕輕兒的往懷裏一帶,公子早立腳不穩,一個撲虎兒往前一撲,險些就要磕在那銅盆架上咧!隻見姑娘抬起一隻小腳兒來,把那腳麵一繃,平伸腿往上一挑,早把個新郎擎住了,不曾跌下去。新郎盤杠子似的盤了半日,才站起來,笑道:“怎麼又拿出看家的本事來了?”姑娘到底不作一聲兒,索興躲到挨門兒一張杌子上,靠門坐著。

這邊兩個新人在新房裏乍來乍去,如蛺蝶穿花;欲即欲離,似蜻蜓點水。隻苦了張金鳳自聽了姑娘那“可是白說了”的一句話,捏著兩把汗,隻恐把一番好事變作一片戰場,打將起來。坐在西屋裏,隻放心不下。待要私下走過去聽聽,又恐這班仆婦丫鬟不如其中的底理深情,轉覺外觀不雅。沒奈何,帶了兩個嬤嬤,悄地裏站在窗前聽了半日,不聞聲息,忽然聽得新郎嗤的一聲笑將起來。

你道他因甚的笑將起來?原來他因被這位新娘磨得沒法兒了,心想,這要不作一篇偏鋒文章,大約斷入不了這位大宗師的眼。便站在當地向姑娘說道:“你隻把身子賴在這兩扇門上,大約今日是不放心這兩扇門。果然如此,我倒給你出個主意,你索興開開門出去。”不想這句話才把新姑娘的話逼出來。他把頭一抬,眉一挑,眼一睜,說:“啊?你叫我出了這門到那裏去?”

公子道:“你出這屋門,便出房門,出了房門,便出院門,出了院門,便出大門。”姑娘益發著惱。說道;“你嗯待轟我出大門去?我是公婆娶來的,我妹子請來的,隻怕你轟我不動!”公子道:“非轟也。你出了大門,便向正東青龍方,奔東南巽地,那裏有我家一個大大的場院,場院裏有高高的一座土台兒,土台兒上有深深的一眼井……”

姑娘不覺大怒,說道:“-!安龍媒,我平日何等侍你,虧了你那些兒?今日才得進門,壞了你家那樁事?你叫我去跳井?”公子道:“少安無躁,往下再聽。那口井邊也埋著一個碌碡,那碌碡上也有個關眼兒。你還用你那兩個小指頭兒扣住那關眼兒,把他提了來,頂上這兩扇門,管保你就可以放心睡覺了。”姑娘聽了這話,追想前情,回思舊景,眉頭兒一逗,腮頰兒一紅,不覺變嗔為喜,嫣焉一笑。隻就這一笑裏,二人便同入羅幃,成就了百年大禮。

張金鳳聽到這裏,先默默的念了一聲:“我那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廣大靈感的碌碡哇!可夠了我的了!”

列公,你看這位姑娘的磨勁大不大?但是那安老夫妻雖然被他磨了一場,到底酬了素誌,還得了個佳婦;安龍媒、張金鳳雖然被他磨了一場,到底一慰親心而得豔妻,一被賢名而得膩友;便是那鄧家父女以至佟舅太太,或破資財成義舉,或勞心力盡親情,也倒底算交下了一個人,作完了一樁事。隻可憐那作《兒女英雄傳》的燕北閑人,這事與他何幹?卻累他一丸墨是磨滅了,一枝筆是磨禿了,心血是磨枯了,眼光是磨散了。從這書的第四回《未路窮途幸逢俠女》起,被他沒日沒夜的磨,磨到第二十八回,才磨得《寶硯雕弓完成大禮》。咳!百歲光陰有限,一生事業無窮。那燕北閑人果然生來的閑身閑心,現成的閑茶閑飯,閑得沒事作,教他弄這閑筆墨,消這閑歲月倒也罷了,想來他也該作得些些事業,愛個小小聲名,也須女嫁男婚,也須穿衣吃飯。卻都不許他作,偏偏的要他作個閑人。閑人之為閑人,苦矣!倘然不虧這等一磨,卻叫他怎的夜磨到明,早磨到晚?

閑話休提,言歸正傳。卻說張金鳳聽得一對新人雙雙就寢,才覺出兩隻小腳兒站了個生疼,連忙扶了個人過上房去見公婆。那時褚大娘子合幾家親族女眷都已分頭安睡,隻有那為兒孫作馬牛的一雙老人家還在那裏閑談靜候。張姑娘把話悄悄的回了婆婆,他兩老才得放心。張姑娘也就回房,還招護了母親、舅母,然後就寢。

一宿晚景提過,次日便是筵席。才交五鼓,張姑娘便起來梳洗妝飾,也打扮得花枝招展,繡帶翩躚。一切完畢,正要過去請新郎起來,早見公子笑吟吟過這屋裏來,張姑娘連忙起來道喜。公子道:“與卿同之。”又道:“閑話休提,你且給我梳了辮子,好讓我急急的洗臉穿衣,去稟知父母,請二位老人家歡喜放心。”張姑娘道:“正該如此。隻是我得張羅姐姐去了,你叫嬤嬤給你梳罷。”公子道:“無論誰梳都使得。

我見過父母,還要照料照料外麵的事。難道我還好照娶你的時候,隻作新姑爺,諸事驚動老人家不成?”說著,忙忙梳洗。

張姑娘便過新房去請新娘起來。才一揭帳子,看見新娘早已端端正正坐在那裏。張姑娘先斂衽萬福,說道:“姐姐可大喜了!”隻見玉鳳姑娘一把拉住他道:“好妹妹,你今日可斷不許慪我了!回來你還得囑咐囑咐褚大姐姐,你們鬧的這可真不是件事。再要慪我,我可就急了!”張金鳳道:“不是慪姐姐,這叫個床第之間,不失夫妻姊妹之禮。便是褚大姐姐見了也要道喜的,他如何肯慪你?”說著讓他下了床,伺候的人疊起被褥。

姑娘正在梳洗,人回:“褚大姑奶奶吃梳頭酒來了。”舅太太那時早已起來,急於要進房看幹女兒,因等個齊全人[齊全人:指父母、公婆、丈夫俱在的有福女人]踩過門,自己才好進去。見褚大娘子來了,便也同張太太隨後進來。姑娘此時見了娘,倒也沒甚麼可商量的了。隻見滿耳朵裏一片叫姑奶奶的聲音,也聽不出誰是誰來。一時看著這些人,雖是這等親熱相關,想起自己父母不在跟前,不覺性動於中,情發於外,一陣傷心落淚;再轉一念,若果然父母都在,今日看了我嫁了這等人家,奉著這樣公婆,隨著這樣夫婿,又多著這樣一個有情有義同意合心的張家妹子,不知何等歡喜!不由越想越痛,怞怞噎噎起來。舅太太忙勸道:“姑奶奶,今日可哭不得!回來哭得眼睛桃兒似的,人家笑話。”

姑娘聽得人家要笑話了,才止悲不語。大家應酬了幾句吉祥話,張太太道:“我見著姑奶奶了,放心了,我可走了。”

你道他又往那裏去?原來這樁喜事安太太算來算去,隻請得出褚大姑奶奶、佟舅太太、張親家太太這麼三位新親來,女家倒占了三位;男家止剩了安太太一位,怎麼算怎麼兩下裏都是單兒。然則安老爺這樣一個舊家,這請不出十位八位新親不成?隻因其中有三層原故:第一層,這樁事,安老爺恐姑娘的性兒拿不定,不知這日究意辦得成辦不成,並不曾通知親友,連日在此住下的,便是自己的內侄媳並本家晚輩,都合舅太太不好同席;第二層,這位張太太論遠近,本就該請他作男家新親才是正理,並且還慮到他作了女家新親,真要鬧到《送親演禮》,打起牙把骨來,可就不成事了,何況他還是啖白飯呢;第三層,從來著書的道理,那怕稗官說部,借題目作文章,便燦然可觀,填人數湊熱鬧,便索然無味。所以燕北閑人這部《兒女英雄傳》,自始至終止這一個題目,止這幾個人物。便是安老爺、安太太再請上幾個旁不相幹的人來湊熱鬧,那燕北閑人作起書來,也一定照孔夫子刪《詩》《書》、修《春秋》的例,給他刪除了去。此張親家太太見著姑奶奶所以就走的原委也。按下不表。

卻說褚大娘子把姑娘的眉梢鬢角略給他繳了幾線,修整了修整,妝飾起來。大家看了,真個是春意透酥胸,春色橫眉黛,昨日今朝,大不相同。舅太太看他吃了東西,便上上下下花團錦簇圍隨了出來。出門邁鞍子,過火盆,迎喜神,避太歲,便出了那座遊廊屏門。

俗語講的再不錯:“是親的割不掉,是假的安不牢。”姑娘此時便一心惦記公婆,想去請安。不想出得那座門,前麵兩個引路的仆婦便引了順著遊廊一直往後去。走了一會兒,進了一個小院門,才進院門,便聞得有一陣煙火油醬氣。姑娘心想:“怎麼才出門兒就把我引到這麼個地方兒來了?”一進房門,隻見一個連二灶上弄著大旺的火,上麵坐著個翻開的鐵鍋,地下站著幾個衣飾齊整的仆婦,又有個四十餘歲鯰魚腳的胖老婆子,也穿件新藍布衫兒,戴朵紅石榴花兒,鼓著倆大奶膀子,腆著個大肚子,叉著八字腳兒,笑嗬嗬的跪下,說:“請大奶奶安哪!”姑娘這才明白,原來是公婆的內廚房。

隻見伺候的仆婦在灶前點燭上香,地下鋪好了紅氈子,便請拜灶君。二位新人行禮起來,那個胖女人就拿過一把柴火來,說:“請奶奶添火。”又舀過半瓢淨水來。說:“請奶奶添湯。”

隨有眾仆婦給他拉著衣服,摟著袖子,一一的添好了。姑娘暗想:“往後要把這件事全靠了我,我可了不了哇!”那知這是安水心先生的意思,他道:“古者,婦人主中饋者也。除了柴米油鹽醬醋茶之外,連那平釘堆繡紮拉扣都是第二樁事。”所以定要把這“三日入廚下,洗手作羹湯”的兩句文章作足了。

這裏添過水火,張姑娘便請姑娘出來,跟著前引那兩個仆婦,也不知怎的轉彎抹角走了會子,又出了一座正北的角門兒。姑娘一看,對麵便是昨日在那裏上轎的那個所在,想道:“怎麼我不曾見公婆,倒又先引到我此地來呢?”隻見前麵那兩個仆婦不進這座門,卻引了往東走,進了那座大祠堂門。原來昨日是遙拜祖先,還不曾行廟見禮。一進門,早見安老爺、安太太在院子裏肅恭將事的伺候,教兒婦兩個在院子望空先拜過宗祠,然後老夫妻倆領了他們進祠堂叩見老太爺、老太太的神主,算自己帶見之意。行過了禮,姑娘上前問了公婆的起居。安老爺道:“論今日卻不是你回門的日期,既到了這裏,自然該同你女婿過那邊,到親家老爺、親家太太神主前磕個頭去才是。”姑娘答應一聲,隨了大家過去。安老夫妻便先回家。

姑娘到父母神主前同公子磕過頭,自然不免傷感,隻得以禮製情,便忙忙的回來。才到上房,便有兩個女人捧著兩副新紅捧盒在廊下伺候。姑娘進門見過翁姑,那兩個便端進盒子來,張姑娘幫他打開。姑娘一看,隻見一個盒子裏麵放著五個碟子:一碟火腿,一碟黃悶肉,一碟榛子,一碟棗兒,一碟栗子;那一個裏麵是香嘖嘖熱騰騰的兩碗熱湯兒麵。姑娘納悶道:“大清早起,這可怎麼吃得到一塊兒呢?”原來這又是安水心先生的製度,就把這點兒吃食作了姑娘的“開箱禮”。

且住,這話益發奇了!便是姑娘娘家無人,不曾給公婆預備開箱的東西,止把鄧九公幫箱的金銀綢緞用些,也充得數了。這位水心先生卻意不在此。他講得是《禮記》上:“古者,婦人之贄,惟榛,脯、-、棗、栗。”脯,鮮肉也;-,幹肉也。所以命公子給媳婦裝了三碟幹果子,又配上這兩碟肉腥,就算了玉鳳姑娘見公婆的贄見,以為必該如此而行,才合古禮。這同前回叫公子抱隻鵝去謝妝,是一副板印下來的。

那兩碗熱湯兒麵,便是玉鳳姑娘方才添的那一爐子火那一鍋水煮的。但是熱湯兒麵又怎麼算得羹湯呢?要作碗三鮮湯、十錦羹吃著,豈不比麵爽口入髒些?他講得的是:“羹湯者,有湯餅之遺意存焉。”古無“麵”字,凡是麵食一概都叫作“餅”。今之熱湯兒麵,即古之湯餅也。所以如今小兒洗三下麵,古為之“湯餅會”。今日這兩碗麵,保不定還有個“我家的媳婦兒會趕麵,趕到鍋裏團團轉”的秘典在裏頭呢!這是安老爺一番考據工夫。

卻說姑娘見公婆家的規矩如此,便先放了筷子,把那兩葷三素的五碟吃食獻上去,擺成一個梅花式,然後捧著麵先進公公,後進婆婆。安老爺十分得意,便向太太道:“太太,我們倒要亨用他這點敬意。”安太太隻不過挑了兩三箸麵,夾了一片火腿。安老爺卻就著那五樣佳肴,把一碗麵忒兒嘍忒兒嘍吃了個幹淨,還滿臉堆歡向玉鳳姑娘說了一句:“媳婦,生受你。”

舅太太在旁看了半日,說:“姑老爺,你可慪死我了!也沒說你們二位為這個媳婦兒費了多少心多少事,連個活計也不叫他遞,棗兒栗子的鬧起,請姑娘拜姐姐來的。我這裏給我們姑娘備了點兒東西。”說著,便叫人搭過兩個小方盤兒來。

一個裏頭是一頂帽頭兒,一匣家作活計,一雙男靴,一雙-腳兒鞋,兩雙襪子。一個裏頭放著兩個小匣子,一匣是一枝仿著聖手摘藍的金簪子,那手裏卻拈的是一個小小金九連環;一匣是一雙汗浸子玉蒲鐲。其餘也是一匣家作活計,一雙女靴,一雙鞋,兩雙襪子。便叫姑娘分遞了公婆。安太太見舅母這等用心精細,十分歡喜,說:“這可是個會疼女孩兒的!”

舅太太也笑道:“妞妞手兒拙,也不會作個好活計,親家太太慢慢兒的調理他罷。”說的大合姑太太的意。安老爺卻是礙於親情,不得不收,心裏還以為事不師古,終非經道。

這個當兒,安太太便把那枝九連環從匣屜兒上怞下來,就戴在頭上。因叫了聲:“長姐兒呢?”隻見走過一個丫鬟來,長得細條條兒的一個高挑兒身子,生得黑糝糝兒的一個圓臉盤兒,兩個重眼皮兒,頗得人意。太太吩咐他說:“你把我那個匣兒拿來。”那丫鬟答應一聲,去不多時,拿了一個錦匣子來。

打開,裏頭卻是一枝雁釵,一雙金鐲子。

太太嘴裏正吃著煙,便點頭兒叫姑娘。姑娘走到跟前,太太把煙袋遞給那丫鬟,張姑娘便過來用簪子挑開那匣屜兒上的繃線兒。隻聽太太說道:“我這枝簪子是一對兒,你妹妹磕頭那天給了他一枝,也有這樣一對鐲子。我照樣又打了一對,如今給你。”因說:“你低下頭,我給你戴上。”姑娘便彎著腰低下頭去,請婆婆給戴好了。太太又給他換上那雙鐲子,便拉著他細瞧了瞧手,搭訕著又看了看他胳膊上那點“守宮砂”。可煞作怪,連些影子也沒了!太太十分歡喜,望著兩個媳婦兒,看看這個,看看那個,說道:“嘖,嘖,嘖,真是一對兒好孩子!”姑娘謝過婆婆。

安老爺見太太賞了媳婦拜禮,便滿麵正氣拈著小胡子兒叫道:“來,把我給大奶奶那分東西拿來。”隻聽伺候的人大家答應了一聲,抬過一個大方盤來,上麵蓋著塊大紅挖單。老爺便說道:“媳婦過來。以你這樣好媳婦,我豈不知賞你幾件奇珍寶玩?但今日是你為婦之始,用這些俗物,非禮也。我這裏另有幾件東西,你看看。”張姑娘便撤去那個紅挖單。姑娘一看,隻見方盤裏擺的是一條堂布手巾,一條粗布手巾,一把大錐子,一把小錐子,一分火石火鏈片兒,一把子取燈兒,一塊磨刀石。又有一個小紅布口袋,裏頭不知裝著甚麼。張姑娘從口袋裏拿出來,卻是一個針紮兒裝著針,一個線板兒繞著線。

姑娘一看,心裏說:“這可糊塗死我了!”正在納悶,又不好問。安老爺便說道:“大約你不解這幾件東西的用意。那《禮記》上《內則》有雲:‘婦事舅姑,如事父母。雞初鳴,鹹漱盥,櫛-笄總,衣紳,左佩紛-、刀礪、小-、金燧、右佩箴管、線纊、施——、大-、木燧,衿纓纂屨,以適父母舅姑之所。’這方粗布便叫作‘-’,濕了用洗家夥的。這塊堂布叫作‘紛’,幹著用擦家夥的。這大小兩把錐子叫作‘大-’‘小-’,是開個瓶口兒匣蓋兒用的。那磨刀石便叫作‘刀礪’,伺候公婆吃飯磨刀片肉用的。那火鏈片兒代‘金燧’用,取燈兒代‘木燧’用,為生火用的。這兩件東西還是從權,論理,那‘金燧’一定要用火鏡兒向日光取火,‘木燧’一定要用鑽向樹上取火。所以古人春取榆柳,夏取棗杏,夏季取桑柘,秋取柞-,冬取槐檀。如今我這莊園樹木也不全,再說遇著個陰天,那火鏡兒也著實不便,所以我才給你備了這火鏈、取燈兒兩樁東西。那口袋叫作‘——’裏麵裝針的便是‘箴管’,繞線的便是‘線纊’,為是給公婆縫縫聯聯用的。一共九件東西。這是作媳婦的事奉翁姑必需之物。想你父母在日,斷斷給你備不到此,我所以悉遵古製,備這一分賞你。按著古禮,媳婦每日謁見翁姑,這些東西還該隨身佩帶的,隻是如今人心不古,你若帶在身上,大家必嘩以為怪,隻好通權達變,放在手下備用罷。然而此等大禮卻不可不知。”姑娘隻得一一答應叩謝。

當下滿屋裏的人,隻有太太支應著回答,其餘親族女眷,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無一不掩口而笑。老爺依然一副正經麵孔。再不想這套話倒把位見過世麵的舅太太聽進去了,說:“哦,照姑老爺這麼說起來,這不就是咱們如今帶的那個‘密鴉密罕豐庫’[密鴉密罕豐庫:滿語,打扮用的手巾],叫白了,叫他媽媽兒手巾上的那分東西嗎?”

原來這件東西是有出典的。老爺再想不到談了半天,談出這麼一個知己來了,樂得一手拍膝,說道:“然!可見我講的不是無本之談。那‘密鴉密罕豐庫’的漢話,便叫作‘彩-’,-,即手巾也。隻是如今弄到用起緙繡綢緞手巾來,連那些東西也都用金銀珠寶成做,這便是數典而忘其祖,大失命題本意了。”

新娘聽公公講完了這篇考據,才一一的接見親族,俗叫作“分大小兒”。第一位便是鄧九公。安老爺親自出去請進來,隻見老頭兒腆著胸脯兒,懷裏揣得鼓鼓囊囊的,站在當地,說:“免了罷。”安老爺道:“如何使得!還得請老兄台坐下受禮。”

說著,便讓他坐下。兩個新人過來行禮。磕到第二個頭,他早起身過來,拉起公子說:“老賢侄,姑爺、姑奶奶都請起。

夫榮妻貴,子孝孫賢。”說著,便回手在懷裏掏了半日,掏出一個大錦袱子來,打開,裏麵是個青玉蓮花寶月瓶,四角有四個孩子單腿跪著扛著那瓶,算作足兒,還有個檀木座子。他放在桌子上,向公子道:“你瞧這個瓶,願你闔家平平安安的。上頭這幾朵蓮花,願他姐妹倆和和氣氣的,再照這四個娃娃的數兒,每人給你父母抱倆孫孫。這件東西有個名兒,叫作‘四海升平’。老賢侄,你將來作了大官,南征北討,給萬歲爺家出點子力,戴個紅頂子,給你老爺子、老太太揚揚名,風光風光,好不好?你可別瞧著這玉情兒不怎麼樣,年代兒有了,這還是我抓周兒那天我老老家給的!願你們三口兒活的比我歲數兒還大!”你說這還要怎麼吉祥!安老爺連忙叫公子合兩個媳婦謝過。安太太也道:“能夠都照九大爺的話就好了。”他道:“一定能!一定能!”說著,出外去了。

這裏舅太太、張老夫妻、褚大娘子都受了禮。舅太太給的是現作的幾件家常衣服,張老夫妻是女兒給備的四半個尺頭,褚大娘是緙繡領麵兒、挽袖褪袖兒、膝褲之類,都送了見麵禮。其餘都是平輩,不肯受禮,止彼此一見而已。

外麵鄧、張、褚三位是昨日赴過男筵席的了,今日裏麵便擺起女筵席來。褚大娘子首席,舅太太二席,張太太三席,安太太末席相陪。公子一一遞過酒,彼此都是熟人,也不用酒過三巡,湯添二道,大家便認真吃起飯來。張太太被大家勸了半日,依然不肯開齋,想他必有所待。吃過了飯,舅太太站起來道:“親家太太,可恕我不能拘那俗禮兒等擺果子了。我可得張羅我們姑爺、姑奶奶的圓飯去了。”說著,便過新房去。

那裏炕上早齊齊整整擺了一桌筵席,舅太太讓安公子、何小姐上麵並肩坐了,自己合張姑娘東西麵相陪。安公子是前度劉郎,何小姐是司空見慣,倒也用不著十分羞澀,便舉案齊眉,同吃了一頓飯。至此吉禮告成。他三人從此問安視膳,戈雁聽雞;卿繡儂吟,婦隨夫唱。

天下那裏有這樣的人家,這般的樂事?豈還算不得個歡喜團圓?不道那燕北閑人還有大半部文章,這《兒女英雄傳》才演到第三番結束。這正是:

硯待磨穿雙管下。弓須開道十分圓。

要知後事如何,下回書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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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女英雄傳》

《兒女英雄傳》正文
緣起首回 第一回 隱西山閉門課驥子 捷南宮垂老占龍頭 第二回 沐皇恩特授河工令 忤大憲冤陷縣監牢 第三回 三千裏孝子走風塵 一封書義仆托幼主 第四回 傷天害理預泄機謀 末路窮途幸逢俠女 第五回 小俠女重義更原情 怯書生避難翻遭禍 第六回 雷轟電掣彈斃凶僧 冷月昏燈刀殲餘寇 第七回 探地穴辛勤憐弱女 摘鬼臉談笑馘淫娃 第八回 十三妹故露尾藏頭 一雙人偏尋根覓究 第九回 憐同病解囊贈黃金 識良緣橫刀聯嘉耦 第十回 玩新詞匆忙失寶硯 防暴客諄切付雕弓 第十一回 糊縣官糊塗銷巨案 安公子安穩上長淮 第十二回 安大令骨肉敘天倫 佟儒人姑媳祝俠女 第十三回 敦古誼集腋報師門 感舊情掛冠尋孤女 第十四回 紅柳樹空訪褚壯士 青雲堡巧遇華蒼頭 第十五回 酒合歡義結鄧九公 話投機演說十三妹 第十六回 莽撞人低首求籌畫 連環計深心作筆談 第十七回 隱名姓巧扮作西賓 借雕弓設局賺俠女 第十八回 假西賓高談紀府案 真孝女快慰兩親靈 第十九回 恩怨了了慷慨捐生 變幻重重從容救死 第二十回 何玉鳳毀妝全孝道 安龍媒持服報恩情 第二十一回 回心向善買犢賣刀 隱語雙關借弓留硯 第二十二回 晤雙親芳心驚噩夢 完大事矢誌卻塵緣 第二十三回 返故鄉宛轉依慈母 圓好事嬌嗔試玉郎 第二十四回 認蒲團幻境拜親祠 破冰斧正言彈月老 第二十五回 何小姐證明守宮砂 安老翁諷誦列女傳 第二十六回 燦舌如花立消俠氣 慧心相印頓悟良緣 第二十七回 踐前言助奩伸情誼 複故態怯嫁作嬌癡 第二十八回 畫堂花燭頃刻生春 寶硯雕弓完成大禮 第二十九回 證同心姊妹談衷曲 酬素願翁媼赴華筵 第三十回 開菊宴雙美激新郎 聆蘭言一心攻舊業 第三十一回 新娘子悄驚鼠竊魂 戇老翁醉索魚鱗瓦 第三十二回 鄧九公關心身後名 褚大娘得意離筵酒 第三十三回 申庭訓喜克紹書香 話農功請同持家政 第三十四回 屏紈袴穩步試雲程 破寂寥閑心談月夜 第三十五回 何老人示棘闈異兆 安公子占桂苑先聲 第三十六回 滿路春風探花及第 一樽佳釀釃酒酬師 第三十七回 誌過銘嫌隙成佳話 合歡酒婢子代夫人 第三十八回 小學士儼為天下師 老封翁驀遇窮途客 第三十九回 包容量一諾義賙貧 矍鑠翁九帙雙生子 第四十回 虛吃驚遠奏陽關曲 真幸事穩抱小星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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