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女英雄傳》 作者:文康年代:清代245   

《兒女英雄傳》正文 第十回 玩新詞匆忙失寶硯 防暴客諄切付雕弓

玩新詞匆忙失寶硯防暴客諄切付雕弓

上回書講的是十三妹仗義任俠,救了安龍媒、張金鳳並張老夫妻二人。因見張姑娘是個聰明絕頂的佳人,安公子又是個才貌無雙的子弟,自己便輕輕的把一個月下老人的沉重耽在身上,要給他二人聯成這段良緣。不想合安公子一時話不投機,惹動他一衝的性兒,羞惱成怒,還不曾紅絲暗係,先弄得白刃相加。

按這段評話的麵子聽起來,似乎純是十三妹一味的少不更事,生做蠻來。卻是不然。書裏一路表過的,這位十三妹姑娘是天生的一個俠烈機警人,但遇著濟困扶危的事,必先通盤打算一個水落石出,才肯下手,與那《西遊記》上的羅刹女,《水滸傳》裏的顧大嫂的作事,卻是大不相同。即如這樁事,十三妹原因“俠義”兩個字上起見,一心要救安、張兩家四口的性命,才殺了僧俗若幹人;既殺了若幹人,其勢必得打發兩家趕緊上路逃走,才得遠禍。講到上路,一邊是一個瘦弱書生帶著黃金錙重,一邊是兩個鄉愚老者伴著紅粉嬌娃,就免不了路上不撞著歹人,其勢必得有人護送。講到護送,除了自己一身之外,責堪旁貸者再無一人。講到自己護送,無論家有老母不能分身遠離,就便得分身,他兩家一南一北,兩路分程,不能兼顧,其勢不得不把兩家合成一路。

講到兩家合成一路,又是一個孤男,一個幼女,非鴉非鳳,不好同行,更兼二人年貌相當,天生就的一雙嘉耦,使他當麵錯過,也是天地間的一樁恨事,莫若借此給他合成這段美滿姻緣,不但張金鳳此身得所,連他父母也不必再計及到招贅門婿,一同跟了女兒前去,倒可圖個半生安飽。

如此一轉移間,就打算個護送他們的法兒也還不難,自己也算“救人救徹,救火救滅”,不枉費這番心力。此十三妹所以挺身出來給安龍媒、張金鳳二人執柯作伐的一番苦心孤詣也。又因他自己是個女孩兒,看著世間的女孩兒自然都是一般的尊貴,未免就把世間這些男子貶低了一層。再兼這張金鳳的模樣、言談、性情、行徑,都與自己相同,更存了個“惺惺惜惺惺”的意見。所以未從作這個媒,心裏隻有張金鳳的願不願,張老夫妻的肯不肯,那安公子一邊,直不曾著意,料他也斷沒個不願不肯的理。誰想安公子雖是個年少後生,卻生來的老成端正,一口咬定了幾句聖經賢傳,斷不放鬆。這其間弄得個作媒的,在那一頭兒,把弓兒拉滿了,在這一頭兒,可把釘子碰著了,自然就不能不鬧到揚眉裂眥、拔刀相向起來。這是情所必至、理有固然的一段文章。列公莫認作十三妹生做蠻來,也莫怪道說書的胡諂硬扭。

話休絮煩,言歸正傳。卻說安公子見十三妹揚刀奔了他來,“噯呀”了一聲,雙手捂著脖子,望門外就跑。張老婆兒是嚇得渾身亂抖,不能出聲。張老見了,一步搶到屋門,雙手叉住門框,說:“姑娘,這可使不得,有話好講!”嘴裏隻管苦功,卻又不好上前用手相攔。這個當兒,張金鳳更比他父母著急。你道他為何更加著急?原來當十三妹向他私下盤問的時候,他早已猜透十三妹要把他兩路合成一家,一舉三得的用意,所以一任十三妹調度,更不過問。料想安公子在十三妹跟前受恩深處,也斷沒個不應之理。不料安公子倒再三的一推辭,他聽著如坐針氈,正不知這事怎的個收場,隻是不好開口。如今見一直鬧到拿刀動杖起來,便安公子被逼無奈應了,自己已經覺得無味;倘然他始終不應這句話,這十三妹雷厲風行一般的性子,果然鬧出一個“大未完”來,不但想不出自己這條身子何以自處,請問這是一樁甚麼事?成一回甚麼書?莫若此時趁事在成敗未定之天,自己先留個地步,一則保了這沒過門女婿的性命,二則全了這一廂情願媒人的臉麵,三則也占了我女孩兒家自己的身分,四則如此一行,隻怕這事倒有個十拿九穩也不見得。

想罷,他也顧不得那叫避嫌,那叫害羞,連忙上前把十三妹擎刀的這隻右胳膊雙手抱住,往下一墜,乘勢跪下,叫聲:“姐姐請息怒,聽妹子一言告稟!”因說道:“姐姐,這話不是我女孩兒家不顧羞恥,事到其間,不說是斷斷不得明白的了。姐姐的初意,原是因我兩家分途行走兼顧不來,才要歸作一路;同行不便,才有這番作合。姐姐的深心,除了妹子體貼的到,不但爹媽不得明白,大約安公子也不得明白。若論安公子方才這番話;所慮也不為無理,隻是我們作女孩的,被人這等當麵拒絕,難消受些。在我,替我算計,此時惟有早早退避,才是個自全的道理,還有何話可說?所難的是姐姐,方才當麵給我兩家作合的這句話,不但爹媽應準的,連天地鬼神都聽見的,我張金鳳可隻有這一條道兒可走,沒第二句話可商量。如今事情鬧到這步田地,依我竟把這‘婚姻’兩字權且擱起,也不必問安公子到底可與不可的話,我就遵著姐姐的話,跟著爹媽一直送安公子到淮安。一路行則分轍,住則異室,也沒甚麼不方便的去處。到了淮安,他家太爺、太太以為可,妹子就遵姐姐的話,作他安家的媳婦;以為不可,靠著我爹爹的耕種刨鋤,我娘兒兩個的縫聯補綻,到那裏也吃了飯了,我依然作我張家的女兒。隻是我雖作張家女兒,卻得借重他家這個‘安’字兒虛掛個招牌字號。那時我便長齋繡佛,奉養爹媽一世,也算遵了姐姐的話,一天大事就完了。姐姐此時何必合他惹這閑氣?”張姑娘這幾句話說得軟中帶硬,八麵兒見光,包羅萬象,把個鐵錚錚的十三妹倒寄放在那裏,為起難來了,隻得勉強說道:“喂,豈有此理!難道咱們作女孩兒的活得不值了,倒去將就人家不成?你看我到底要問出他個可不可來再講!”

再說安公子,若說不願得這等一個絕代佳人,斷無此理。

隻因他一團純孝,此時心中隻有個父母,更不能再顧到第二層。再加十三妹心裏作事,他又不是這位姑娘肚子裏的蛔蟲,如何能體貼得這樣到呢?所以才有這場決裂。如今聽張金鳳這幾句話說了個雪亮,這是樁一舉三得的事,難道還有甚麼扭捏的去處?那時他正在窗外進退兩難,聽得十三妹說“到底要問他個可不可”,便從張老膈肢窩底下鑽進來,跪下,向十三妹道:“姑娘,不必動氣了!我方才是一時迂執,守經而不能達權,恰才聽了張家姑娘這番話,心中豁然貫通。如今就求姑娘主婚,把我二人聯成匹耦,一同上路。到了淮安,我把這段下情先向母親說明。父親如果準行,卻是天從人願;倘然不準,我豁著受一場教訓,挨一頓板子,也沒的怨。到了萬萬無可挽回,張姑娘他說為我守貞,我便為他守義,情願一世不娶。哪,這話皇天後土,實所共鑒,有渝此盟,神明殛之!姑娘,你道如何啦阿?”

十三妹見安公子這個光景,知他這話不是被逼無奈,直是出於天良至誠,不覺變嗔為喜,這才把膀根兒一鬆,刀尖兒朝下一轉,手裏掂著那把刀,向安公子、張金鳳道:“你二人媒都謝了,還合我鬧得是甚麼假惺惺兒呢!”說著,把張姑娘攙起,送到東間暫避。回身出來,便向張老夫妻道喜。張老道:“我的姑娘,你可真費大了心了!”張老婆兒道:“我的菩薩,沒把我唬煞了!這如今可好咧!”姑娘道:“告訴你老人家罷,這就叫作‘不打不成相與’。”說著,回頭又向安公子道:“妹夫,你可莫怪我鹵莽,這是天生的一件成得破不得的事。大約不是我這等鹵莽,這事也不得成。至於你方才拒婚的那段話,卻也說得不錯。婚姻大事,自然要聽父母之命才是,但是父母也大不過天地。今夜正是圓月當空,三星在戶,你看,這星月的光兒一直照進門來了。你二人都在客邊,想來彼此都沒個紅定,隻是這大禮不可不行,就對著這月色星光,你二人在門裏對天一拜,完成大禮。”說著,便請張老招護了安公子,張老婆兒招護了張姑娘,拜過天地。

十三妹又走到八仙桌子跟前,把那盞燈拿起來,彈了彈蠟花,放在桌子正中,說道:“你二人就向上磕三個頭,妹夫就算拜告了父母,妹妹就算參見了公婆。”拜畢,十三妹又向張老夫妻道:“你二位老人家請上坐,好受女兒女婿的禮。”二人道:“我們罷了,鬧了這半日,也該叫姑爺歇歇兒了。”十三妹道:“不然,這個禮可錯不得。”說著,便自己過去扶了張姑娘,同安公子站齊了,雙雙磕下頭去。張老道:“白頭到老的,這都是恩人的好處。我老兩口兒下半世可就靠著姑爺了!”老婆兒道:“那還用說哩,他疼咱們閨女,有個不疼咱倆的!”一時大禮行罷,把個張老喜歡的無可不可,說:“等我沏壺熱茶來,大家喝喝。”說著,拿了茶壺到廚房裏沏茶去了。

安公子此時是怕也忘了,臊也忘了,樂的也不知該說那一句話是頭一句,轉覺得滿臉周身的不得勁兒,在那裏滿地轉轉。這個當兒,張姑娘還低著頭站在當地不動,他母親道:“姑娘,你這邊兒坐下歇歇腿兒罷。”張姑娘隻合他母親努嘴兒抬眼皮兒的使眼色,無奈這位老媽媽兒總看不出來,急得個張姑娘沒法兒,隻好賣嚷兒了,他便望空說道:“啊,我們到底該叩謝叩謝這位恩深義重的姐姐才是。”一句話把安公子提醒,連說:“有理!有理!”這才忙忙的跑過來,同張姑娘雙雙跪下,向上給十三妹磕頭。安公子這幾個頭真是磕了個死心塌地的,隻見他連起帶拜的鬧了一陣,大約連他自己也不記得磕了三個啊,還是磕了五個。十三妹也斂衽萬福,還過了禮,便一把把張金鳳拉到身旁坐下,看了他笑道:“嘖!嘖!嘖!果然是一對美滿姻緣。不想姐姐竟給你弄成了,這也不枉我這滴心血。”張姑娘聽了,感極而泣,不覺掉下淚來。

正說著,張老沏了茶來,大家喝罷。十三妹道:“這咱們可就要歸著行李了。”因對張老道:“你老人家帶了你們姑爺,拿上燈,先到那地窨子裏把他那幾個箱子打開,凡衣服首飾以及零星有記認的東西,一概不要;但是有的金銀,不論多少,都給我拿出來。”二人聽了,也不知甚麼意思,隻得拿燈前去。進了那個櫃門,張老道:“姑爺,你讓我拿著燈罷。”說著,接過燈來,照了安公子一步步從台階兒下去。

二人進了地窨子門,果見有幾個箱子摞在床頭上,一個個搬下來打開,裏頭不過是些衣飾之類,也不細看。隻見每個箱子裏,整的也有,碎的也有,都有兩三包銀子,一一的拿出來堆在地下。回頭看了看,床裏邊還放著個小包袱,提了提覺得沉重,打開一看,原來是他老婆兒合女孩兒的隨身包袱,連家裏帶出來的那一百銀子都在裏頭,也提在地下。重複拿著燈搬運出來,說明了原由。

十三妹略略的數了一數,通共也有個千把兩銀子,因先揀了一包碎的,約略不足百兩,撂在一邊,又把那小包袱仍交還他母女。然後指了那十幾包銀子向安公子道:“我圖個便宜,你把這一千來的銀子拿去,換給我一百金子使。”安公子聽了,叫聲:“姑娘。”自己忙又改口道:“我怎麼還是這等稱呼?我自然也該稱作姐姐才是。姐姐,這原是你的東西,怎說到換起來?”十三妹道:“你不換,我不要了。”安公子連說:“換,換。”就拿了一包過來。

十三妹接在手裏,向張金鳳道:“妹妹,咱們可不是空身兒投到他家去了,這一百金子算姐姐給你墊個箱底兒罷。”隨把包兒遞給張老婆兒手裏。那老婆兒道:“姑娘,作嗎呢?罷呀,你疼你妹子還疼的不夠喂,還給他這東西!”嘴裏說著,手裏可接過去了。張老看了,也一旁道謝不迭。十三妹交明了,就催安公子收那銀子。安公子再三的不肯,道:“姐姐,你難道不留些使?”十三妹道:“方才留的那一包碎的,盡夠我同母親過冬的了。即或不夠,左右有那一項‘沒主兒的錢’,我甚麼時候用,甚麼時候取。你別累贅,快些收去,大家好打點起身。”安公子聽了,無法,隻得收下。

十三妹出了一回神,問著張老道:“我方才在馬圈裏看見一輛席棚兒車,想來就是他娘兒兩個坐的,一定是你老人家趕了來的呀?”張老道:“可不是我,還有誰呢?”十三妹道:“這輛車連牲口都好端端的在那裏呢,你老人家這時候就去把他收拾妥當了,回來把你們姑爺的被套、行李、銀兩給他裝在車上,把一應的東西裝好,鋪墊平了,叫他娘兒兩個好坐。再把那個驢兒解下邊套來,勻給你們姑爺騎。”說著,便問安公子道:“會騎驢呀?”安公子道:“馬也會騎,何況於驢。難道我一路不是騎了包程騾子來的?隻怕沒有鞍子。”張老道:“有,我車上捎著個帶馬褥子的軟屜鞍子呢。”十三妹道:“那就巧極了,牲口也有了,就叫你們姑爺騎上,跟著一夥同行。等都弄妥當了,咱們大家趁著天不亮就動身。我一直送你們過了縣東關,那裏自然有人接著護送下去,管保你們老少四口兒一路安然無事,這算完了我的事了。你們爺兒三個就去收拾起來,我同我這妹妹再多說一刻的話兒。”大家聽了,自是個個歡喜。

張老道:“等我去看看牲口,把草口袋拿出來,先喂上他,回來好走路。”安公子道:“我也去,我在這裏閑著作甚麼!”

說著,一同去了。這工夫,張家母女二人把行李、金銀一一的包捆妥當。張老喂上牲口,同安公子進來,又叫上老婆兒幫著,三個搬運了幾次,才得運完裝好。隻見張老又忙忙的回來,向十三妹道:“姑娘,我又想起件事情來了。咱們走後,萬一天明進來一個人,這一院子的死和尚,可怎麼好哇?”十三妹笑道:“這個都在我,隻管放心走路,橫豎不與你我相幹。”

張老道:“這樣敢是好,我可招護車去了,你們娘兒們收拾收拾,也是時候兒了,上車罷。”

卻說十三妹見諸事已畢,便叫安公子去屋裏找分筆硯來用。安公子道:“此時要筆硯何用?我這裏現成。”說著,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小的布包來,打開,隻見裏麵包著一塊圓式硯台,用檀木盒兒裝著。那塊石頭細膩精純,那硯台盒子上麵又密密的鐫著銘跋字跡,端的是塊寶硯。安公子又在勒掖裏取出筆墨來,研好了墨,連筆遞將過去。

那十三妹左手托了硯台,右手把筆蘸得飽了,跳上桌子,回頭叫安公子舉燈照著,他便在那正中對著房門的北牆上,筆墨淋漓,寫了兩行大字。安公子一麵拿燈光照著,一麵眼睛隨著筆一字字的往下看,接著口中念道:

貪嗔癡愛四重關,這-黎重重都犯。他殺人汙佛地,我救苦下雲端,鏟惡鋤奸。覓我時,合你雲中相見。

念完,樂的他咂嘴搖頭拍腿打掌的嗬嗬大笑,說道:“姐姐,我隻見你舞刀弄棒,殺人如麻,以為奇忒,再不曉得你胸中還埋沒著如此的一段珠璣錦繡。隻這書法也寫得這等鳳舞龍飛,真令人拜服!隻是大家方才問姐姐你的住處,你隻說在雲端裏住,如今這詞兒裏又是甚麼‘雲中相見’,莫非你真個在雲端裏不成?”十三妹笑道:“我這都是夢話,你不用問他。”

安公子搖著頭道:“不然,不然,這裏邊定有個道理。”說畢,還在那裏呆呆的細揣摩那“雲中相見”的這句話。那十三妹早下了桌子,把筆硯放下,便把那把寶刀依舊的圍在腰間,又向牆上取下那張彈弓來挎上,然後揣上那包銀子,一口把燈吹滅,說道:“別耽延了,走罷!”邁步出門,朝外先走。張家母女合安公子見了,也隻得忙忙的隨了出來。

這十三妹出得院門,先到配殿把驢兒拉上,就一直的奔了馬圈。見那車輛牲口都已妥當,隨即打發張家母女上了車。

安公子也拉了他的牲口。十三妹又把自己的驢兒也交給他帶著,開了門,放大家出去。張姑娘在車裏問道:“姐姐不走,還等甚麼?”十三妹道:“我還有點事兒,你們在外邊略等。”

說著,催了車輛牲口出門,自己從新把門關好,然後他才就地托的一縱,縱上房去,從房外頭跳將下來,便在驢兒上解下包袱,依然罩上那塊青紗包頭,穿上那件佛青布衫兒,重新挎上彈弓,騎上驢兒,趁著那斜月殘星,護送著一行人,逍遙自在的竟自投東去了。

走了一程,到了岔道口,那天才東方閃亮,就從那裏上了大道,一直的向茌平縣的北門關廂,從城外一路繞向東門關廂[關廂:指城門外的大街。]而來。出了東關廂,十三妹見人煙漸漸稀少,向安公子道:“護送你們的那個人,我合他約在前麵二十裏外柳樹林裏相候。我先走一步,招呼他去。你們隨後趕來。”說著,一磕牲口,如飛而去。

安公子同張老隨後趲著牲口趕來,走了約莫有一個時辰,早已遠遠的望著一帶柳樹林子。大家趲向前去,隻見十三妹的那匹黑驢兒拴在一棵樹上。大家到了跟前,安公子下了牲口,張家母女也從車上下來,轉進樹林。十三妹早從裏邊迎了出來。安公子一見,就先問道:“姐姐說的護送我們那位在那裏?請來相見。”十三妹道:“已經在此恭候多時。你不用忙,大家且在這樹底下坐了,歇歇兒再說。”因對眾人說道:“你們大家自然都要見見這位護送你們去的人是怎樣一個英雄,如今我實對你們說罷,你們此去經過-牛山、癩象嶺、雄雞渡、野豬林,都是歹人出沒的去處,慢講一個人護送,就有三個五個、十個八個護送,也不過沒事的時候仗個膽子兒,果然到有了事,依然無用。要得千妥萬當,還隻有我親身送了你們去。無奈我家有老母,不能遠離,如今我看我這妹子麵上,把我這張彈弓兒借給妹夫你。”說到這裏,安公子道:“姐姐,隻是我那裏會打這彈弓兒?況且姐姐這張彈弓我又如何拉得開使得動?”十三妹道:“不用你使,你隻把他背在身上。一路雖然抵不得萬馬千軍,大約也算得一個開路的先鋒,保鏢的壯士。”大家聽了將信將疑,麵麵相視。

十三妹道:“我這話,大家乍聽自然不能見信。你們試想,我豈有拿著你兩家若幹條性命當兒戲的?你們今日走一站,明日就過-牛山,那山上的頭領個個武藝來得,手下還集著百十個嘍羅,這第一處就不好過。你們明日倒要趁著後半夜的月色早走,到了-牛山跟前,這班人一定下山攔路,要借盤纏。你們千萬不可合他動手。張老大爺你也不必搭話,隻把車攏住,這算讓他一步。他一看就知是個走路的行家,便不動手了。這可就用著妹夫你了。你隻管仗著膽子,不必害怕,天下的強盜隻有打算劫財的,斷沒無故殺人的。那時無論他是騎牲口是步行,你先下了牲口,隻管上前合他搭話,切記不可說車上沒銀子。他們的本領,大凡有起客人經過,有無金銀,並那金銀的數目多少,都料估的出來。你就道車上卻帶著三五千金,隻是要給老人家如何如何料理官司大事用的,不能勻出來奉送,其餘隨身行李所值無多,隻有這張彈弓還值得幾兩銀子,就把來奉送。等他接過這彈弓去看了,不用你開口,他必先問我,那時他不但不敢收這張彈弓,隻怕還要備酒備飯幫助盤纏,也不可知。隻是你們都不必領他的,也不必到他山上去。就說我的話,合他們借兩個牲口,添上幫套,拉這輛車,再撥兩個老作人,一直送你們到淮安界上,我日後見麵,定自麵謝。那時人也夠用的了,牲口也夠使的了,你們路上也可以快走了,你家太爺的公事也可以早完了。不但這樣,再有了這兩個人沿路護送,他們都是一氣,不怕有一萬個強盜,你們隻管大搖大擺的走罷——這是我給你們打算的萬無一失的一條出路。大家隻管放心前去,不必猶疑。”

說著,便從膀子上褪下那張彈弓來,雙手遞給安公子。又對著張金鳳說道:“妹妹、妹夫,當著他二位老人家在此,你我今日這番相逢,並我今日這番相救,是我天生的好事慣了,你們倒都不必在意。隻有這張彈弓,是我的家傳至寶。我從幼兒用到今日,刻不可離,如今因我這妹妹麵上借給妹夫你,千萬不可損壞失落。你一到淮安,完了老人家的公事之後,第一件,是我妹妹的終身大事;第二件,就是我這張彈弓兒了。務必專差一個妥當人送來還我,這就是你‘以德報德’了。要緊!要緊!”安公子聽一句應一句。

這其間張姑娘心細,聽了這話,便問十三妹道:“姐姐,你方才苦苦的不肯說個實在姓名住處,將來給你送這彈弓來,便算人人知道有個十三妹姑娘,到底向那裏尋你交代這件東西?”十三妹聽了,低頭想了想,說:“有了,方才妹夫他不是說褚一官合他奶公姓華的是至親嗎?將來等你家華奶公趕到任上,就專他送交褚一官,轉交一位鄧九公。這鄧九公便我說的二十八棵紅柳樹住的那位老英雄,他還算我的師傅。褚一官正是他的親戚,你家華奶公又是褚一官的親戚,這樣一交代,斷不會錯。你我話盡於此,送君千裏,終須一別,我也不往下送了。你老少四位夫妻前途保重,我們就此作別。”

大家熱剌剌的聽了“作別”二字,受恩深處,都不覺滴下淚來。

那張金鳳更哭的哽噎難言,忍淚向十三妹說道:“姐姐,你我此一別,不知幾時再得見麵?”十三妹道:“若論我,你今生見得著我也不定,見不著我也不定。但是萬事都有個定數,事由天定,豈在人為!”說著,撒手說聲:“你們請罷。”

走到樹跟前,解下那頭驢兒,就待騎上要走。忽見安公子“阿噯”了一聲,雙手把兩腿一拍,直跳起來,說:“了不得了!這事可不好了!”大家嚇了一跳。連十三妹也拉著驢兒問他:“這是為何?”安公子急得紫漲了臉,說道:“姐姐,且不要走,也不必細問,我們此時且急急的趕回黑風崗那座能仁寺去再講!”

十三妹道:“倒底是怎麼了?不是落了煙袋了?”安公子連連搖手道:“不是!不是!”張老夫妻也幫著問他,他才指手畫腳的向大家說道:“方才這十三妹姐姐不是在廟裏牆上題那兩行《北新水令》的詞兒嗎?我因見那詞兒的聲調雄壯,更兼書法飛舞,又推敲‘雲中相見’的這句話,不覺出了神。正在那裏細看,不防姐姐就催著快走,我一時大意,就隨著大家出來,不想把那塊硯台落在那廟裏,這便如何是好?”

十三妹道:“我隻道甚麼大不了事,原來就為這塊硯台,能值幾何?也值得這等失驚打怪!”安公子道:“姐姐,你有所不知,我這塊硯台非尋常硯台可比。這是祖父留下的一塊寶硯,祖父臨終交付父親。父親半世苦功都在這硯台上麵,臨起身,珍珍重重的賞給我說,叫我好好用功,對了這硯台,就如同對著老人家一般,不可違背平日教訓,日後到任上還要交還老人家。如今失落在這廟裏,叫我拿甚麼回老人家的話?況且那硯台上的銘跋鐫著老人家的名號,你我廟裏又弄了這個‘未完’,萬一被人勘破,追究起來,我當如何?走走走,我們快快回去!”大家聽了,也道:“這樁東西失落不得。”都沒作理會處。

十三妹沉吟了半晌,說:“這樁東西誠然不可失落,但眼下我們這一群人斷斷沒個回去的理。這件事你也交給我。我此番回家,得了空兒,本也要看看聽聽那廟裏合地方上的動靜,如今就立刻繞道先到那廟裏,從廟後進去,把你這塊硯台取了,拿到我家,給你好好的收著,斷不至於失損。等你將來專人給我送彈弓來,就把那彈弓算個憑據,取這硯台。我這裏見了彈弓,交還硯台。那時兩件東西各歸本主,豈不是一樁大好事麼?”安公子還在那裏猶疑,張金鳳聽了這句話,正打在心坎兒上,連忙說道:“姐姐說的有理,就是這等一言為定,不可再改。”說著,倒催著十三妹快走。十三妹便一手帶過那頭驢兒,認鐙扳鞍,飛身上去,加上一鞭,回頭向大家說聲:“請了!”霎時間電掣星弛,不見蹤影。這正是:

神龍破壁騰空去,夭矯雲中沒處尋。

要知後事如何,下回書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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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女英雄傳》

《兒女英雄傳》正文
緣起首回 第一回 隱西山閉門課驥子 捷南宮垂老占龍頭 第二回 沐皇恩特授河工令 忤大憲冤陷縣監牢 第三回 三千裏孝子走風塵 一封書義仆托幼主 第四回 傷天害理預泄機謀 末路窮途幸逢俠女 第五回 小俠女重義更原情 怯書生避難翻遭禍 第六回 雷轟電掣彈斃凶僧 冷月昏燈刀殲餘寇 第七回 探地穴辛勤憐弱女 摘鬼臉談笑馘淫娃 第八回 十三妹故露尾藏頭 一雙人偏尋根覓究 第九回 憐同病解囊贈黃金 識良緣橫刀聯嘉耦 第十回 玩新詞匆忙失寶硯 防暴客諄切付雕弓 第十一回 糊縣官糊塗銷巨案 安公子安穩上長淮 第十二回 安大令骨肉敘天倫 佟儒人姑媳祝俠女 第十三回 敦古誼集腋報師門 感舊情掛冠尋孤女 第十四回 紅柳樹空訪褚壯士 青雲堡巧遇華蒼頭 第十五回 酒合歡義結鄧九公 話投機演說十三妹 第十六回 莽撞人低首求籌畫 連環計深心作筆談 第十七回 隱名姓巧扮作西賓 借雕弓設局賺俠女 第十八回 假西賓高談紀府案 真孝女快慰兩親靈 第十九回 恩怨了了慷慨捐生 變幻重重從容救死 第二十回 何玉鳳毀妝全孝道 安龍媒持服報恩情 第二十一回 回心向善買犢賣刀 隱語雙關借弓留硯 第二十二回 晤雙親芳心驚噩夢 完大事矢誌卻塵緣 第二十三回 返故鄉宛轉依慈母 圓好事嬌嗔試玉郎 第二十四回 認蒲團幻境拜親祠 破冰斧正言彈月老 第二十五回 何小姐證明守宮砂 安老翁諷誦列女傳 第二十六回 燦舌如花立消俠氣 慧心相印頓悟良緣 第二十七回 踐前言助奩伸情誼 複故態怯嫁作嬌癡 第二十八回 畫堂花燭頃刻生春 寶硯雕弓完成大禮 第二十九回 證同心姊妹談衷曲 酬素願翁媼赴華筵 第三十回 開菊宴雙美激新郎 聆蘭言一心攻舊業 第三十一回 新娘子悄驚鼠竊魂 戇老翁醉索魚鱗瓦 第三十二回 鄧九公關心身後名 褚大娘得意離筵酒 第三十三回 申庭訓喜克紹書香 話農功請同持家政 第三十四回 屏紈袴穩步試雲程 破寂寥閑心談月夜 第三十五回 何老人示棘闈異兆 安公子占桂苑先聲 第三十六回 滿路春風探花及第 一樽佳釀釃酒酬師 第三十七回 誌過銘嫌隙成佳話 合歡酒婢子代夫人 第三十八回 小學士儼為天下師 老封翁驀遇窮途客 第三十九回 包容量一諾義賙貧 矍鑠翁九帙雙生子 第四十回 虛吃驚遠奏陽關曲 真幸事穩抱小星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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