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女英雄傳》 作者:文康年代:清代245   

《兒女英雄傳》正文 第二十回 何玉鳳毀妝全孝道 安龍媒持服報恩情

何玉鳳毀妝全孝道安龍媒持服報恩情

這回書緊接上回,表得是何玉鳳姑娘自從他父母先後亡故,直到今日才表明他那片傷心,發泄他那腔怨氣,抱了他母親那口棺材哭個不住。鄧九公見他哭得痛切,便叫女兒褚大娘子上前勸解。褚大娘子道:“倒莫忙,他這肚子委屈也得叫他痛痛的哭一場,不然憋出個甚麼病兒痛兒的來,倒不好。”

說著,便叫人取些熱湯水,又叫擰個熱手巾來,這才慢慢過去勸著。勸了良久,那姑娘才止住哭聲。大家圍著,都讓他先坐下歇歇。

隻見他且不歸坐,開口便問著褚大娘子道:“姐姐,你前日給我作的那件孝衣可還在手下?”褚大娘子道:“那天因為你執意不穿,立逼著我拿回去,我就帶回去了。今日我連這東西合你的素衣裳以至鋪蓋鞋腳我都帶了來了。不然你瞧我來的時候,作嗎用帶那樣一個大包袱來呢!”說著,便一手拉了他到裏間去。何玉鳳這才毀卻殘妝,換上孝服。原來漢軍人家的服製甚重,多與漢禮相同。除了衣裙甚至鞋腳都用一色白的。那姑娘穿了這一身縞素出來,越發顯得如閑雲野鶴一般,有個飄然出世光景。褚大娘子又叫人給他在地下鋪了一領席,墊上孝褥子,他才在靈右守起製來。

鄧九公此時是把一肚子的話都倒出來了,也沒甚麼可為難的了,覺得有點子泛上餓來了。便向他女兒道:“姑奶奶,咱們可得弄點甚麼兒吃才好呢。你看你二叔合妹妹進門兒就說起,直說到這時候,這天待好晌午歪咧,管保也該餓了。”

褚大娘子道:“這些事等不到老爺子躁心,連吃的帶你老人家的酒,我臨來時候都打點妥當了,叫他們隨後挑了來。這時候敢怕早送來了,在外頭收拾著呢。甚麼時候吃,甚麼時候現成。”鄧九公聽了,便摧著才給姑娘些東西吃。

豈知這位姑娘平日雖吃上看不破些兒,到了今日,心靜身安,已經了安老爺這番琢磨點化,霎時把一條冰冷的腸子-了個滾熱,心裏的事情都來了,那裏還顧得到吃上?隻在那裏默坐,把心事一條條的理論起來。第一條,早就想起他那義妹張金鳳,又急切要見見這位伯母安太太是怎樣一個性情,怎樣一個行徑。便問著安老爺道:“伯父,你方才說我那伯母合張家妹子都在半途相候,不知他娘兒們此時在那裏?怎的我得見見也好。”安老爺道:“不但你想見他們,他們也正在那裏想見你。除了我們張親家老夫妻二位照應行李不得來,其餘都在莊上。”說著,便找褚一官著人送信請去。

恰好褚一官外麵去了,不在跟前。一時找來,老爺便說明原由。褚一官道:“還等這會子呢?頭晌午就來了!這裏話設說結,我又不敢讓進來,沒法兒,我把他老人家娘兒兩個讓到隔壁林大嫂家坐著呢。方才打發人來問過兩三回了。等我過去言語一句。”說著去了。

不上一盞茶時,安太太早到,褚大娘子便忙著迎出去,攙了進來。那安太太進門,一眼便看見姑娘哀哀欲絕的跪在那裏。一時也不及參靈,便一直的奔了姑娘去。也顧不得那白褥子的忌諱,便蹲下身去,半跪半坐的把他一摟摟在懷裏,“兒呀”“肉”的哭起來,。一麵哭著,一麵數落道:“我的孩子!你可心疼死大娘了!拿著你這樣一個好心人,老天怎麼也不可憐可憐你,叫你受這個樣兒的苦喲!”姑娘聽了這話,心裏更酸,哭得更痛。褚大娘子勸了半日,才兩下裏勸住了。

便讓太太坑上坐,太太那裏肯?說:“姑奶奶,我好容易見著他了,你讓我合他多親香親香!”說著,又拿小手巾擦眼睛。

褚大娘子便向炕上拿了一個坐褥,給太太鋪好,又裝了一袋煙過去。

太太便合姑娘對麵坐了,手裏拿著煙袋,且不吃煙,著實的給姑娘道了一番謝,說:“大姑娘,我就剩了心裏過不去了!我實在說不出甚麼來了!”姑娘此時倒也無可謙詞,隻說了個:“那時雖然彼此不知,方才聽我伯父說起來,我兩家原來是這樣的世誼,便是侄女兒出些力,豈不是該的?侄女兒此後仰仗伯父、伯母的去處正多。還有幾句不知進退的話,方才我都求過我伯父了。”

安太太道:“大姑娘,憑你有甚麼為難的事,都交給我合你大爺。你隻別委屈,別著急,耽擱了身子,我就放心了。”

說著,便拉了他的手,問長問短。恰好一個婆兒送上茶來,安太太接來,便擱下那個茶盤兒,自己端著碗,送到他口邊,讓他喝兩口熱茶。一會兒又用手指頭給他理理頭發,一會兒又用小手巾兒給他沾沾臉上的眼淚,一會兒又說:“這一個褥子薄,再墊個坐褥罷,小心地下的涼氣冰著。”一會兒又說:“沒外人在這裏,隻管盤上腿兒坐著,看壓麻了腳。”——也不知要怎樣的疼疼那位姑娘才好。再不想姑娘的小腳兒天生的不會盤腿。更可憐那姑娘幼年喪父,正是用著母親撫養照料的時候,母親又沒了;便是有,他那位老太太也是一個老實不過的人,及至逃難至此,一病不起,連他自己的衣食還得女兒照顧,姑娘何曾經過人這等珍惜憐愛過來?如今合安太太見了麵,看了這番說話、行事、待人,才知道天底下的女孩兒原來還有這等一個境界,他心裏頓覺甜苦寒暖大不相同,便益發合安太太親熱起來。

坐定了,便目不轉睛的看著安太太。隻見那太太穿一件魚白百蝶的襯衣兒,套一件降色二則五蝠捧壽織就地景兒的氅衣兒,窄生生的袖兒,細條條的身子,周身絕不是那大寬的織邊繡邊,又是甚麼豬牙絛子、狗牙絛子的胡鑲混作,都用三分寬的石青片金窄邊兒,塌一道十三股裏外掛金線的絛子,正卷著二折袖兒。頭上梳著短短的兩把頭兒,紮著大壯的猩紅頭把兒,別著一枝大如意頭的扁方兒,一對三道線兒玉簪棒兒,一枝一丈青的小耳挖子,卻不插在頭頂上,倒掖在頭把兒的後邊。左邊翠花上關著一路三根大寶石抱針釘兒,還戴著一枝方天戟,拴著八棵大東珠的大腰節墜角兒的小挑,右邊一排三枝刮綾刷蠟的矗枝兒蘭枝花兒。年紀雖近五旬,看去也不過四十光景,依然的烏鬢黛眉,點脂敷粉。待人是一團和氣,和氣的端莊;開口有幾句謙詞,謙詞的尊貴。高華富麗,慈厚和平。合安老爺配起來,真算得個子子孫孫的天親,夫夫婦婦的榜樣。姑娘看了半日,心裏暗暗的說道:“我給張家妹妹誤訂誤撞說成了這等的一個人家,這樣的一雙公婆,也算對得住他了。”

他那裏正待問安太太“我那妹子怎的不同來”?一句話不曾出口,隻聽外麵一片哭聲,男的也有,女的也有,老的也有,少的也有,搖天振地價從門外哭了進來。姑娘從來不曉得甚麼叫作“害怕”的人,此時倒嚇了一跳,心裏——道:“我這裏除了鄧、褚兩家之外,再沒個痛癢相關的人,他兩家都在眼前,這來的又是班甚麼人?卻哭的這般痛切?好生作怪!”自己又拘住禮法,不好探頭往外看,隻得低了頭伏在地下陪著哭。

且住!這一片哭聲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班人,果然都是誰呀?原來安太太過來的時候,安公子小夫妻合仆婦丫鬟都隨過來了。隻因裏麵地方過窄,要等安太太先見過了,然後大家才好進來,趁這個空兒,便在前廳換了衣裳。姑娘在靈旁跪著。隻顧在這裏應酬安太太,卻不得知道消息。及至他自己伏下身去陪哭,安太太便站起身來。他哭著閃眼一看,早見一男一女拜倒在靈前,又是兩個老少婦人跪在門裏,一個男的跪在門外,都伏在地下痛哭,又各各的身穿重孝。姑娘淚眼模糊,急切裏看不出誰是誰。口裏既不好問,心裏更想不出這是怎麼一樁事。正在納悶,卻見褚大娘子把靈前跪的那個穿孝的少婦攙起來,那廂那個穿孝的少年也便站起身來,還在那裏捂著臉擦眼淚。那少婦便拉了褚大娘子,一麵哭著撲了自己來,便在方才安太太坐的那個坐褥上跪下,嬌滴滴悲切切叫了聲:“姐姐,你想得我好苦!”說罷,也是抱頭痛哭。

何玉鳳此時臨近一看,又聽得說話的聲音,才曉得是他救的那個結義妹子張金鳳,那廂站的那個少年,便是安公子。

一時心中萬緒千頭,才待說話,那後麵跪的老少兩個婦女也搶過來給姑娘磕頭,扶著姑娘的腿哭個不住。門外的那個男的也磕了陣頭站起來。姑娘且不及看門外那個,急得一手拉了金鳳姑娘,一手推那兩個婦女,道:“你兩個先抬起頭來,我瞧瞧是誰?”及至兩個抬起頭來,兩下裏看了一看,才曉得是他的奶母合他的丫鬟,門外那個卻是他的奶公戴勤。姑娘此時斷想不到這班人忽然在此地同時聚在一處,重得相見,更加都穿著孝服,辨認不清,到了他那個丫鬟——隨緣兒媳婦——隔了兩三年不見,身量也長成了,又開了臉,打扮得一個小媳婦子模樣,尤其意想不到,覺得詫異。這一陣穿插,倒把個姑娘的眼淚穿插回去了,呆呆的瞅瞅這個,看看那個,怔了半日,才問著張金鳳道:“妹子,我難道合你們是夢中相見麼?”張姑娘道:“姐姐,你且莫悲傷!定一定再說話。”這姑娘痛定思痛,良久良久,才重複哭起來。

安太太便叫張姑娘:“好生勸勸你姐姐,不要招他再哭了。”褚家娘子合他奶娘也來相勸。姑娘這才止住悲啼,拉了張金鳳,覺得心中有萬語千言,隻不知從那句說起。隻見他看了看眾人,又看了看安公子夫妻,忽地失驚道:“阿呀!豈有此理!我這奶公、奶母合這丫鬟罷了,你二位,現在伯父、伯母雙雙在堂,豈不嫌個忌諱,怎生也穿起這不祥之服?快快脫下來才是!”安公子跪在那裏答道:“我兩個受了姐姐的救命大恩,無路可報,今日遇著嬸母這等大事,正該如此。況又是父母吩咐的,怎敢違背!”姑娘連連擺手,說:“這事斷斷行不得!”張姑娘又道:“姐姐,便是你我,又合嫡親姐妹差些甚麼?姐姐不必再講了。”兩人隻管這等說,姑娘那裏肯依?急得又向安老爺、安太太說:“伯父、伯母,這事禮過於情,不要說我何玉鳳看了不安,便是我的母親九泉有知,也過不去。求你二位老人家吩咐一句,一定叫他們脫了才好。”

安老爺道:“姑娘,你且不必著急,聽我說。你道這事‘禮過於情’,按古禮講,古人的朋友本就有個‘袒免之服’。怎的叫作‘袒免’?就如如今男去冠纓,女去首飾,再係條孝帶兒,戴個孝髻兒一般。按今禮講,你隻看內三旗的那些人家,遇見父母大事,無論親戚朋友跟前,都有個遞孝接孝的禮。再講到情,你我兩家不但非尋常朋友可比,比起那疏遠的親戚來,隻怕情義還要重些。便是你尊翁靈柩到京的時候,我也曾在我那墳園上供養他幾日,也曾叫我這孩兒去了纓兒,穿身孝服,替我早晚祭奠。這是你奶公、奶娘眼見的。那時姑娘你又從那裏不安去?何況姑娘你救了他兩個性命,便同救了他兩個父母、公婆。他兩個如今止於給你令堂穿身孝服,就論一報一施,你道孰輕孰重?這幾身孝,正是我昨日聽得你令堂的事,合你伯母商議,特特的赴做成的。你我骨肉一般,還講得到甚麼忌諱?便是忌諱,我這一兒一媳當日在那能仁寺雙雙落難,果然不是你來搭救,隻怕今日之下,想穿這兩身孝服也沒處穿,我同你伯母求著這樣忌諱也求不到。我再合姑娘你掉句文,這就叫作‘亡於禮者’之禮也,故曰‘其動也中’。”安太太也道:“是這樣。”不叫姑娘謙讓,又怕他著急,便親自走過來安撫了他一番。

這且不表。卻說鄧九公方才見公子合張金鳳穿了孝來,也自詫異,及至安老爺說了半日,他才明白過來。原來昨日安老爺把華忠叫在一旁說的那句梯己話,合今早安老爺見了安太太老夫妻兩個說的那句啞謎兒,他在旁邊聽著幹著了會子急不好問的,便是這件事。便向姑娘道:“姑娘,師傅總得站在你這頭兒,咱們到底是家裏,我再沒說架著炮往裏打的。這話你伯伯可說的是,咱們不用再說了。”姑娘還待再說,褚大娘子也道:“我可不懂得這些甚麼古啊今啊、書哇文的,還是我方才說的那句話,人家是個老家兒,老家兒說話再沒錯的,怎麼說咱們怎麼依就完了。你說是不是?”

姑娘見一個人扭不過眾人去,心裏想道:“我從來看了世界上這些施恩望報的人,作那些春種秋收的勾當,便笑他是有意沽名,有心為善;所以我作事作起來任是潮來海倒,作過去便同雲過天空。即如我在能仁寺救安公子、張姑娘的性命,給他二人聯姻,以至贈金借弓這些事,不過是我那多事的脾氣,好勝的性兒,趁著一時高興,要作一個痛快淋漓,要出出我自己心中那口不平之氣!究竟何曾望他們怎的領情,怎生報答來著?不想他們竟這等認真起來。可見造因得果,雖有人為,也是上天暗中安排定的。”想到這裏,也就默默無言,隻得跪起來給安公子合張姑娘行禮叩謝,慌得他兩個還禮不迭。然雖如此,姑娘此刻是說勉強依了,他心裏卻另有個不願意的意思。他這不意願,想來不是為方才給安公子、張姑娘磕那兩個頭。究竟他是個甚麼意思?這位姑娘心裏彎子轉子過多,我說書的一時摸不著門兒,無從交代。等這書說到那個場中,少不得說書的聽書的都明白了。

閑話休提,言歸正傳。再講安老爺自從到了二十八棵紅柳樹鄧家莊,又訪到青雲堡,見了褚一官、褚大娘子,這才見著鄧九公。自從見了鄧九公,費了無限的調停,無限的宛轉,才得到了青雲峰,見著了這位隱姓埋名昨是今非的十三妹。自從見了這位姑娘,又費了無限唾沫,無限精神,才得說的他悉心懺悔,五體皈依。一直等安太太、安公子、張姑娘以至他的奶公、奶母、丫鬟異地重逢,才算作完了這本戲文,演完了這段評話,才得略略的放心。

他便對鄧九公說:“九兄,這事情的大局已定,我們外麵歇歇,好讓他娘兒們說說話兒,各取方便。”鄧九公本就嚷嚷了半天吃了,聽了這話,正中下懷,忙說:“很好,咱們也該喝兩盅去了。”又告訴褚大娘子道:“讓姑娘吃些東西。哭隻管哭,可不要盡隻餓著。”嘮叨了一陣,這才陪了老爺、公子出來。外麵自有褚一官帶了人張羅著預備吃的,內裏褚大娘子也指使著一群蹶頭腳的婆兒調抹桌凳,搬運飯菜。便連戴勤家的、隨緣兒媳婦也來幫忙,一時裏外都吃起來。安老爺合鄧九公心裏惦著有事,也不得照昨日那等暢飲,然雖如此,卻也瓶罄杯空,不曾少喝了酒。至於那些吃食,不必細述,也沒那古兒詞兒上的“山中走獸雲中雁,陸地飛禽海底魚”,不過是酒肉飯菜,吃得醉飽香甜而已。一時吃完,又添了東西,內外下人都吃過了。

鄧九公閑話中便合安老爺說道:“老弟,你看這等一個好孩子,被你生生的奪了去了,我心裏可真難過。隻是一來關著他的重回故鄉,二來又關著他的父母大事,三來更關著他的終身。我可沒法兒留他。但是我也受了他會子好處,一點兒沒報答他,我這心裏也得過的去?我想,如今他不是沒忙著要走的這一說了嗎?我要把他老太太的事重新風風光光的給他辦一辦,也算我們師徒一場。隻是要老弟你多住幾日,包些車腳盤纏。可就不知老弟你等得等不得?”

安老爺道:“我倒沒甚麼等不得,那盤費更是小事。便是九兄你不給他辦這事,我們也不能就走。甚麼原故呢?我心裏已經打算在此了,此去帶了一口靈,旱路走著就有許多不便,我的意思,必須改由水路行走。明日就要遣人踅回臨清閘去雇船,往返也得個十天八天的耽擱。隻是老兄你方才說的這番舉動,似乎倒可不必。從來喪祭趁家之有無,他自己既不能盡心,要你多費,他必不安。況且這些事究竟也不過是個虛文,於存者沒者毫無益處。竟是照舊,明日伴宿,後日卻把靈封了,把他接到莊上,你師弟姊妹多聚幾日,敘敘別情。有這項錢,你倒是給他作幾件上路素色衣裳,如此事事從實,他也無從辭起。”

鄧九公道:“那幾件衣裳可值得幾何呢!”說著,綽著那部長須,翻著眼睛,想了一想,說:“有了!衣裳行李也要作,臨走我倒底要把他前回合海馬周三賭賽他不受我的那一萬銀送他,作個程儀。難道他還不受不成?”安老爺道:“那他可就不受定了。老兄,你豈不聞‘江山好改,秉性難移’?你且不可打量他從此就這等好說話兒了。他那平生最怕受人恩的脾氣,難道你沒領教過?設或你定要盡心,他決然不受,那時彼此都難為情。依我說,倒莫如……”老爺說到這裏,掩住白,走到鄧九公跟前,附耳低聲說道:“九兄,莫若如此如此,豈不大妙?”

鄧九公聽了,樂得拍桌子打板凳的連說:“有理!”又說:“就照這麼辦了!”老爺道:“九兄,切莫高聲。此地隻隔一層窗紙,倘被他聽見,慢說你這人情作不成,今日這一天的心力可就都白費了!”鄧九公伸了伸舌頭,連忙住口。

二人正要進後邊去,恰好隨緣兒媳婦出來,回說:“奴才太太合姑娘請老爺說話。”安老爺便同了鄧九公進來。安太太道:“大姑娘方才說了半天,還是為玉格合他媳婦這兩身孝,他始終不願意。他的意思,還要過了明日後日兩天,大後日就一同動身。我說這話你等我合你大爺商量,也得算計算計這兩天工夫可走得及走不及。”姑娘接著說道:“我也沒甚麼願意不願意。不過想著他二位穿了孝,參了靈,就算情理兩盡了,究竟有伯父、伯母在上頭;況且又是行路,就這樣上路,斷乎使不得。不但他二位,便是我這奶公、奶母、丫鬟,現在既在伯父那裏,一並也叫他們脫了孝上路為是。至於我這孝,雖說是脫不下來,這樣跟了伯父、伯母同行,究竟不便。縱說你二位老人家不嫌忌諱,也得我心裏安。再說,我父親的大事那時,我隻顧護了母親、匆匆遠辟,便不曾按著日期守孝;此番到京,我卻要補著盡這點作兒女的心。那時日子也寬餘了,伯父你給我找的那個廟也該妥當了,我一釋服,便去了我的腳跟大事,豈不長便?這樣商量定了,過了明日後日兩天,就可上路,也省得伯父上上下下人馬山集的在此久住。這話,伯父想來再沒個不依我的。”

安老爺一聽:“這又是姑娘泛上小心眼兒來了,且自順了他的性兒,我自有道理。”便說道:“姑娘,這話很是。便是你大兄弟、大妹妹,我也不是叫他們穿多少日子的孝。到了你補著穿孝這層,也很行得,盡有這個樣子。隻是兩日後便要起身,卻來不及。何也呢?我們將才在外頭商量定了,你此番扶柩回京,旱路斷不方便,就是你也不得早晚相依。我明日便著人看船去,也有幾天耽擱。我們這裏卻依然明日伴宿,後日把靈暫且封起來,大家都搬到你師傅莊上住去。船一雇到,即刻起行。你那一路不要見外人的這句話,便不枉說了。姑娘,你道如何?”姑娘聽了,料是此地山裏既不好一人久住,眾人也沒個長遠在此相伴的理,便也沒得說,點頭俯允。

鄧九公見這話說定規了,便道:“咱們這可沒事了,太陽爺也待好壓山兒了,二妹子合大奶奶這裏也住不下,莫如趁早回莊兒上去罷,明日再來。再挨會子,這山裏的道兒黑了,可不好走。”安太太還不曾答言,何玉鳳姑娘早詫異起來,說道:“怎麼,今日都不住下嗎?”原來姑娘自被安老爺一番言語之後,勾起他的兒女柔腸,早合那以前要殺就殺、要饒就饒、要聚便聚、要散便散的十三妹迥不相同。聽得聲都要走,便有些意意思思的舍不得,眼圈兒一紅,不差甚麼就像安公子在悅來老店的那番光景,要撇酥兒!

褚大娘子笑道:“哎喲,噯喲!瞧啊!瞧啊!妞兒舍不得大娘了!我這可是頭一遭兒看見你這個樣兒!”安太太便連忙道:“好孩子,別委屈!我跟著你。”因合褚大娘子道:“不然姑奶奶你合你大妹妹回去,我住下罷。”誰知這位姑娘雖然在能仁寺合張姑娘聚了半日,也曾有幾句深談,隻是那時節彼此心裏都在有事,究竟不曾談到一句兒女衷腸,今日重得相逢,更是依依不舍。

褚大娘子是個敞快人,見這光景,便道:“這麼樣罷。”因合他父親說:“竟是你老人家帶了女婿陪了二叔合大爺回去,我們娘兒三個都住下,這裏也擠下了。”又合褚一官道:“你回去可就把二嬸兒合大妹妹的鋪蓋卷兒合包袱送了來,可別交給外頭人,就叫孟媽兒合芮嫂兩個來。我這裏帶的人不夠使,他們村兒裏的幾個人晚上也有回家的。我帶著一條被窩呢,不要鋪蓋了。晚上老爺子要合二叔喝酒,我都告訴姨奶奶了。以至明日早起的吃的,老範合小蔡兒他們都知道,你問他們就是了。可想著給我們送吃的來。”褚一官在那裏老老實實的聽一句應一句。褚大娘子又道:“可是還得把我的梳頭匣子拿來呢。”張姑娘道:“不用費事了,兩分鋪蓋裏都帶著梳洗的這一分東西呢。我們天天路上就是那麼將就著使,連大姐姐你也用開了。”褚大娘子道:“如此更省事了。”褚一官道:“想想還有甚麼?別落下了。”褚大娘子道:“沒甚麼了——再就是我不在家,你多分點心兒,照應照應那孩子,別竟靠奶媽兒。”褚一官又連連答應。褚太娘子又道:“既這樣,二叔,索性早些請回去罷。”

鄧九公道:“明日人來的必多,我已就告訴宰了兩隻羊、兩口豬,夠吃的了,姑奶奶放心罷。倒是這杠,怎麼樣,不就卸了他罷?”安老爺道:“這又礙不著,何必再卸。就這樣,下船時豈不省事!”鄧九公道:“老弟,你有所不知。我也知道不用卸,隻是我不說這句,書裏可又漏一個縫子!”說著,才嘻嘻哈哈同了安老爺父子合褚一官告辭出去。安老爺臨走,又把戴勤留下在此照料,便一同回青雲堡褚家莊去了不提。

卻說何玉鳳姑娘,此時父母終天之恨已是無可如何,不想自己孤另另一個人,忽然來了個知疼著熱的世交伯母,一個情投意合的義姊,一個依模照樣的義妹,又是嬤嬤媽、嬤嬤妹妹,一盆火似價的哄著姑娘。姑娘本是個天性高曠的爽快人,不覺一時精滿神足,心舒意敞,高談闊論起來。

那時雖是十月天氣,山風甚寒,屋裏已生上火。須臾,點上燈來,那鋪蓋包袱也都取到。那位姨奶奶又送了些零星吃食來,褚大娘子便都交給人收拾去,等著夜來再要。便讓安太太上了炕,又讓何、張二位姑娘上去。因向安太太說:“我在左邊給你老人家擺一隻鳳凰,右邊給你老人家擺一隻鳳凰。”他自己卻挨著炕邊坐了。除了玉鳳姑娘不吃煙,那娘兒三個每人一袋煙兒,安太太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十分歡喜。

大家便圍炕閑話起來。

安太太道:“真個的,你家這個姨奶奶雖說沒甚麼模樣兒,可倒是個心口如一的厚實人兒。我看你們老人家這樣的居心行事,敢怕那姨奶奶還給他養個兒子定不得呢。”褚大娘子道:“那敢是好,我也正盼呢。隻是我父親今年八十七了,那裏還指望得定呢!”張姑娘道:“不然。那姨奶奶自己知道,他告訴我說,他家老爺子命裏有兒子,他還要養兩個呢。”安太太道:“這兒女的數兒,他自己那裏定得準呢?”張姑娘忍不住笑道:“我也是這樣問他來著,他說是劉鐵嘴告訴他的。我也不知劉鐵嘴是誰,沒敢往下再問。”大家聽了,早已笑將起來。

褚大娘子便告訴安太太道:“這是他來的那年,我叫了個瞎生給他算命。要算算他命裏有兒子沒有。那瞎生叫劉鐵嘴,說了這麼句話,他就記住了這句話。要是叫他記住了,他肚子裏可就裝不住了。就這麼個傻心腸兒!”玉鳳姑娘道:“我可就愛他那個傻心腸兒。隻是怕他說話,他一說話,我不笑他,我憋的慌;我笑他,我又怕他惱。”褚大娘子道:“人家可不懂得怎麼叫個惱哇!”說著,大家又笑了一陣。

一時,戴勤進來,隔窗回道:“請示太太合大奶奶,還要甚麼不要?外頭送鋪蓋的車還在這裏等著呢。”安太太道:“不用甚麼了。你沒跟大爺去嗎?”戴勤道:“老爺留奴才在這裏伺候的。”玉鳳姑娘聽如此說,便隔窗叫他道:“嬤嬤爹,你先去告訴了話,進來我再瞧瞧你。”戴勤去了進來,又重新給姑娘請安,也問了姑娘幾句話。

姑娘一時想起當日送靈回京的話,又細問了一番,因道:“你們走到那裏就遇見這裏老爺的人了?”戴勤道:“走到德州。”姑娘道:“他們岸上走,你們河裏走,怎得知道就是咱們的船呢?”戴勤道:“姑娘問起這件事,竟有些奇怪,真是老爺的靈聖!頭夜大家就知道這裏老爺差人接下來了。這一日晚上,船靠了德州碼頭,點燈後,他們裏頭在後艙睡了,奴才合宋官兒兩個便在老爺靈旁一邊一個打地鋪,也就睡下。睡到三更多天,耳邊隻聽說老爺叫,那時也忘了老爺是歸了西了,就連忙要見老爺去。及至一看,老爺就在當地站著呢,奴才一時認不出來了。”姑娘道:“你怎麼又會不認得老爺了呢?”

戴勤道:“隻見老爺穿戴不是本朝衣冠,頭上戴著一頂方頂鑲金長翅紗帽,身穿大紅蟒袍,圍著玉帶,吩咐奴才說:‘安二老爺差人接我來了,你們可看著些,莫要錯過去,叫他們空跑一蕩。我上任去了。’奴才就說:“老爺那裏上任去?怎的不接太太合姑娘同去?”老爺道:‘太太就來的。姑娘早呢,我不等他了。’說著,往外就走。奴才急了,說:‘老爺怎的不等姑娘同去?奴才姑娘此時到底在那裏呢?’老爺把袖子一甩,向我說:‘好糊塗!我見不著姑娘,隻怕你就先見著了。此時何用問我!’奴才見老爺生氣,一害怕,就唬醒了。原來是一場夢。忙著叫宋官兒,隻聽他那裏說睡語,說:‘我的老爺子!你是誰呀?’及至把他叫醒了,問他,他說:‘見一個人,打扮得合戲台上的賜福天官似的,踢了我一靴子腳,說:‘你這東西睡的怎麼這樣死!’奴才正告訴他這個夢,隻聽得外麵好像人馬喧闐的聲兒,又像鼓樂吹打的聲兒,隻恨那時膽子小,不曾出去看看。奴才就合宋官兒說:‘這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天亮咱們且別開船,到船頭看看,到底有人來沒人來。’誰想這裏老爺果然就打發梁材他們來了。姑娘想,這可不是老爺顯聖嗎?”

這位姑娘可從不信這些鬼神陰陽的事,便道:“老爺成神,怎的不給我托夢,倒給你托起夢來?不要是你那一天吃多了罷?”安太太道:“大姑娘,你可不可不信這話。他們一到京就說過。你大爺還合我說:‘何老大那等一個聰明正直的人,成了神也是有的事,隻可惜他不知成了甚麼神了。’這神佛的事也是有的。”姑娘終是將信將疑。

戴嬤嬤笑向安太太道:“奴才姑娘從小兒就不信這些。姑娘隻想,要不是有神佛保著,怎麼想到我們今日都在這裏見著姑娘啊!太太還記得老爺來的頭裏,叫了奴才娘兒兩個去細問姑娘小時候的事情?那時奴才隻納悶兒。誰知老爺早知道姑娘的下落,連奴才們也托著老爺、太太的福見著姑娘了。真真是想不到的事!”玉鳳姑娘問道:“老爺怎麼問?你們又怎麼說的?”隨緣兒媳婦便把那日的話說了一遍。姑娘道:“我不懂,你們有一搭兒沒一搭兒的把我小時候的營生回老爺作嗎?”褚大娘子道:“罷咧!罷咧!連你那拉青屎的根子都叫人家抖翻出來了,別的還有甚麼怕說的!”說的大家大笑,他自己也不禁伏在安太太懷裏吃吃的笑個不住。

從來說“歡娛嫌夜短,寂寞恨更長”,隻這等說說笑笑,不覺三鼓。褚大娘子道:“不早了,老太太今日那麼早起來,也鬧了一天了,咱們喝點兒粥,吃點兒東西睡罷。明日還得早些起來,隻怕他們這裏遠村近鄰的還要來上祭呢。”說著,隨意吃些東西,盥漱已畢,安太太合何玉鳳姑娘便在東間南炕,褚大娘子合張金鳳姑娘便在西間南炕睡下。戴嬤嬤母女合褚家帶來的四個婆兒都在後卷兩個裏間分住。本村的幾個村姑村婆也各各的分頭歇息。這裏他娘兒們、姐兒們睡在炕上,還絮絮的談個不住。

列公,你道怎個“蒼狗白雲,天心無定;桑田滄海,世事何常”?這青雲山分明是淒慘慘的幾間風冷茅簷,怎的霎時間變作了暖溶溶的春生畫圖?都隻道是這班人第一個歡場,那知恰是這評話裏第二番結束。這正是:

但解性情憐骨肉,寒溫甘苦總相宜。

要知那何玉鳳合安老爺怎的同行,何玉鳳合鄧、褚兩家怎的作別,下回書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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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女英雄傳》

《兒女英雄傳》正文
緣起首回 第一回 隱西山閉門課驥子 捷南宮垂老占龍頭 第二回 沐皇恩特授河工令 忤大憲冤陷縣監牢 第三回 三千裏孝子走風塵 一封書義仆托幼主 第四回 傷天害理預泄機謀 末路窮途幸逢俠女 第五回 小俠女重義更原情 怯書生避難翻遭禍 第六回 雷轟電掣彈斃凶僧 冷月昏燈刀殲餘寇 第七回 探地穴辛勤憐弱女 摘鬼臉談笑馘淫娃 第八回 十三妹故露尾藏頭 一雙人偏尋根覓究 第九回 憐同病解囊贈黃金 識良緣橫刀聯嘉耦 第十回 玩新詞匆忙失寶硯 防暴客諄切付雕弓 第十一回 糊縣官糊塗銷巨案 安公子安穩上長淮 第十二回 安大令骨肉敘天倫 佟儒人姑媳祝俠女 第十三回 敦古誼集腋報師門 感舊情掛冠尋孤女 第十四回 紅柳樹空訪褚壯士 青雲堡巧遇華蒼頭 第十五回 酒合歡義結鄧九公 話投機演說十三妹 第十六回 莽撞人低首求籌畫 連環計深心作筆談 第十七回 隱名姓巧扮作西賓 借雕弓設局賺俠女 第十八回 假西賓高談紀府案 真孝女快慰兩親靈 第十九回 恩怨了了慷慨捐生 變幻重重從容救死 第二十回 何玉鳳毀妝全孝道 安龍媒持服報恩情 第二十一回 回心向善買犢賣刀 隱語雙關借弓留硯 第二十二回 晤雙親芳心驚噩夢 完大事矢誌卻塵緣 第二十三回 返故鄉宛轉依慈母 圓好事嬌嗔試玉郎 第二十四回 認蒲團幻境拜親祠 破冰斧正言彈月老 第二十五回 何小姐證明守宮砂 安老翁諷誦列女傳 第二十六回 燦舌如花立消俠氣 慧心相印頓悟良緣 第二十七回 踐前言助奩伸情誼 複故態怯嫁作嬌癡 第二十八回 畫堂花燭頃刻生春 寶硯雕弓完成大禮 第二十九回 證同心姊妹談衷曲 酬素願翁媼赴華筵 第三十回 開菊宴雙美激新郎 聆蘭言一心攻舊業 第三十一回 新娘子悄驚鼠竊魂 戇老翁醉索魚鱗瓦 第三十二回 鄧九公關心身後名 褚大娘得意離筵酒 第三十三回 申庭訓喜克紹書香 話農功請同持家政 第三十四回 屏紈袴穩步試雲程 破寂寥閑心談月夜 第三十五回 何老人示棘闈異兆 安公子占桂苑先聲 第三十六回 滿路春風探花及第 一樽佳釀釃酒酬師 第三十七回 誌過銘嫌隙成佳話 合歡酒婢子代夫人 第三十八回 小學士儼為天下師 老封翁驀遇窮途客 第三十九回 包容量一諾義賙貧 矍鑠翁九帙雙生子 第四十回 虛吃驚遠奏陽關曲 真幸事穩抱小星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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