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女英雄傳》 作者:文康年代:清代245   

《兒女英雄傳》正文 第十三回 敦古誼集腋報師門 感舊情掛冠尋孤女

敦古誼集腋報師門感舊情掛冠尋孤女

這回書接著上回,表的是安公子回到店裏,把安老爺的話回明母親,並上覆嶽父、嶽母,大家自是異常歡喜。張姑娘心裏益發佩服十三妹的料事不差。那張老自有程相公照料。

安公子便忙忙的換了家常衣服,赴縣衙而來。

那些散了的長隨,還有幾個沒找著飯主滿處裏打遊飛的,聽見少爺來了,又帶了若幹銀子給老爺完交官項,老爺指日就要開複原官,都趕了來,借著道喜,要想喝這碗舊鍋的粥。

老爺見這班人本無人味,又沒天良,一個個善言辭去。內中隻有個葉通,原是由京帶出來的,雖也是個長隨,因他從幼也讀過幾年書,讀的有些呆氣。自從跟了安老爺,他便說從來不曾遇見這等一位高明渾厚的老爺,立誓不再投第二個主人。安老爺給他薦了幾處地方,他都不肯去,甘受清苦。老爺見公子無人跟隨,叫他且伺候公子。恰好趕露兒也趕到了,安老爺因他誤事,正要責罰,嚇的他長跪不起,隻得把劉住兒到家,一時痛親昏聵忘說,後才想起,隨即趕來的話回明。

老爺見其情由可原,仍派他跟隨公子。

說著,擺上飯來,又有太太送來幾樣可吃的菜並“下馬麵”。原來安老爺酒量頗豪,自己卻不肯濫飲,每飯總以三五斤為度。因向公子道:“我喝酒,你隻管坐下先吃飯,不必等我。”公子便搬了個坐兒坐在橫頭。一時吃飯漱盥已畢,安老爺便命他隅坐侍談,這才問了問京中家裏一切情形,因長籲道:“我讀書半世,兢兢業業,不敢有一步逾閑取敗,就這“迂拙”兩個字,是我的短處。不想才入宦海,就因這兩個字上誤事,幾乎弄得身名俱敗,骨肉淪亡。今日幸得我父子相聚,而且官事可完,如釋重負。這都是上蒼默佑,惟有刻刻各自修省,勉答昊慈而已。至於你,沒出土兒就遭了這場顛沛流離驚風駭浪,更是可憐。又安知不是我家素來享用稍過,福薄災生,以致如此?經此一番,未必非福。此時都無可說了。隻是我方才細想你在那能仁寺遭的這場事,在那班和尚,傷天害理,為天理所必誅,無所為冤;在那個女子,取義成仁,仁至義盡,無所為孽;我們心裏便無所為過不去。我隻慮地方上弄了這等一樁大案,倘然遇見個廉明官兒查究起來,倒是一樁未完的心事。”

公子說:“這事大料無妨。前日在路上,聽見各店裏沸沸揚揚的傳說,茌平縣黑風崗廟裏一個和尚、一個陀頭、一個女人,因為妒奸,彼此自相殘害,經本縣的一位胡縣官訪察出來。那地方上百姓也有受過那和尚荼毒的,人人稱快,感念那位胡縣官,都稱他作青天太爺。”安老爺笑道:“此所謂‘齊東野人之語’也。”那時葉通正在那裏伺候老爺吃飯,便問道:“這話大約是真的。”老爺道:“你又怎麼曉得?”葉通道:“這裏的二府就合茌乎的這位胡太爺是兒女親家。奴才有個舅舅跟胡太爺,昨日打發來看姑奶奶,他也是這等說。還說胡太爺因此上台見重,說他留心地方公事,還保了卓異了呢。”老爺聽了不禁大笑,說:“這可叫作‘天地之大,無所不有’了。若果如此,不但那女子可以遠禍,我們也可放心。”

公子答應了個“是”,就趁勢回道:“倒是兒子這裏另有件未完的心事。”老爺忙問:“何事?”公子便把失了那塊硯台的話說出來。老爺先說了句“可惜”,便問:“怎的會丟了?”

公子道:“隻因正在貪看十三妹在牆上題的那折詞兒,他又催促著走,一時匆匆的便遺失了。”安老爺問:“又是甚麼詞兒?”

公子見問,便從靴掖裏把自己記下的個底兒掏出來,請老爺看。安老爺看了一會,說:“這個女子好生奇怪!也好大神煞!

你看他這折《北新水令》,雖是不文,一邊出豁了你,一邊擺脫了他,既定了這惡僧的罪名,又留下那地方官的出路。看他這樣機警,那硯台他必不肯使落他人之手。隻他這詞兒裏的甚麼‘雲端’‘雲中’,自是故作疑人之筆,他究竟住在何處,你自然問明白了?”公子道:“也曾問過,無奈他含糊其詞,隻說在個‘上不在天,下不著地’的地方住。並且兒子連他這稱謂都留心問過,問他這‘十三妹’三個字,還是排行,還是名姓,他也不肯說明。”老爺道:“嗯,這是甚麼話!

無論怎樣,你也該問個明白。在他雖說是不望報,難道你我受了人家這樣大德,今生就罷了不成?”公子見父親教訓,也不敢辯說他怎生的生龍活虎一般,我不敢多煩瑣他。隻得回道:“將來總要還他這張彈弓,取我們那塊碩台,想來那時也可以打聽得出來的。”

老爺隻是搖頭,一麵口裏卻把那詞兒裏“雲中相見”四個字翻來覆去不住的念,又用手把那“十三妹”三個字在桌子上一豎一畫不住的寫。默然良久,忽然的把桌子一拍,喜形於色,說道:“得之矣!我知之矣!”因忙問公子道:“這姑娘可是左右鬢角兒上有米心大必正的兩顆朱砂痣不是?”罷了!這公子實在不曾留心,隻得據實答應。老爺又問道:“那相貌呢?”公子道:“說起相貌來,卻是作怪,就合這新媳婦的相貌一樣。不但像是個同胞姊妹,並且像是雙生姊妹。”老爺道:“這又是夢話了,我又何曾看見你這新媳婦是怎生個相貌呢?”公子一時覺得說的忘情,扯脖子帶臉臊了個緋紅。老爺道:“這又臊甚麼?說呀!”公子隻得勉強道:“此時說也說不周全,等父親出去看了媳婦就明白了。大約這個是一團和氣幽嫻,那個是一派英風流露。”老爺聽了,笑了一笑,說道:“文法兒也急出來了。”公子也陪著一笑。

列公,天下第一樂事莫如談心,更莫如父子談心,更莫如父子久別乍會異地談心,尤其莫如父子事靜心安苦盡甘來久別乍會的異地深夜談心。安老爺合公子此時真真是天下父子第一樂境,正所謂“等閑難到開心處,似此開心又幾回”了。

公子見老人家心開色喜,就便請示父親:“方才說到那十三妹,父親說‘得之矣,知之矣’!敢是父親倒猜著他些來曆麼?”老爺道:“豈但猜著!此事你固然不得明白,連你母親大約也未必想的到此,我心裏卻是明白如見。此時且不必談,等我事畢身閑,再慢慢的說明。我自然還有個道理。”公子聽如此說,便不好再問,隻得未免滿腹狐疑。那時不但安公子設疑,大約連聽書的此時也不免發悶。無如他著書的要作這等欲擒故縱的文章,我說書的也隻得這等依頭順尾的演說,大眾且耐些煩,少不得聽到那裏就曉得了。

閑話擱起。一時安老爺飯罷,收拾了家具,又同安公子計議了一番公事如何清結,家眷怎的位置。公子便在父親屋裏小床上另打了一鋪睡下。眾家人也分投安置。一宿無話。

次日清早,安太太便遣晉升來看老爺、公子,並叫請示:“那銀子怎的個辦法?早一日完了官事,也好早一日出去。”老爺便教公子去告知他母親:“這事不忙在一刻,再候兩三日,烏克齋總該有信來了,那時再定規。你也就去合你娘親近親近去。”

公子才要走,晉升回道:“請大爺等一刻再走罷。將才奴才來的時候,街上正打道呢,說河台大人到馬頭接欽差去,已經出了衙門了。路上撞見,又得躲避。”老爺問道:“也不曾聽見個信兒,忽然那裏來了這等一個欽差?”晉升道:“奴才們也是才聽見說,說是一位兵部的甚麼吳大人。這位欽差來得嚴密得很,隻帶著兩個家人,坐了一隻小船兒,昨夜五更到了碼頭,天不亮就傳碼頭差到船上,交下兩角文書來,一角劄山陽縣預備轎馬,一角知照河台欽差到境。這裏縣太爺早到碼頭接差去了。”安老爺心想:“那個甚麼吳大人,莫非吳侍郎出來了?他是禮部啊!此地也不曾聽見有甚麼案,這欽差何來呢?斷不致於用著欽差來催我的官項呀?”大家一時猜度不出。老爺道:“管他,橫豎我是個局外人,於我無幹,去瞎費這心猜他作甚麼!”說著,隻聽得縣門前道、府、廳、縣各各一起一起的過去,落後便是那河台鳴鑼喝道前呼後擁的過去。直等過去了,公子才得回店。

話分兩頭。你道這位欽差是誰?原來就是那號克齋、名烏明阿的烏大爺。他在浙江差次就接到吏部公文,得知由閣學升了兵部侍郎。把浙江的公事查辦清楚,拜了折子,正要回京覆命謝恩,才由水路走出一程,又奉到廷寄,命他到南河查辦事件。這正是回程進京必由之路。他便且不行文知照,把自己的官船留在後麵,同隨帶司員人等一起行走,自己卻喬妝打扮的雇了一隻小船,帶了兩個家丁,沿路私訪而來。直等靠了碼頭,才知照地方官。把個山陽縣嚇得,忙著分派人打掃公館,伺候轎馬,預備下程酒飯,鬧的頭昏,才得辦妥。

隻是欽差究竟為著何事而來,不能曉得。這正是首縣第一樁要緊差使,為得是打聽明白,好去答應上司,是個美差。他一到碼頭,通上手本叩安稟見。不想欽差止於傳話道乏,不曾傳見。看了看船上,隻得兩個家人,連門包都不收,料是無處打聽。費盡方法,派了個心腹能幹家人,把船家暗暗的叫下來,問他端的,又許他銀錢。那船家道:“他雇船的時候,我隻知他是夥計三個,到淮安要賬來的。一路也同我們在船頭上同坐,問長問短的。一直到了碼頭,見大家出來接差,我才知道他是個官府。誰知道他作甚麼來的呀!”那家人聽了無法,隻得回複縣官。把個山陽縣急得搓手。

一時大小官員都到,緊接著河台到船拜會。早見那位欽差頂冠束帶滿麵春風的迎出艙來。河台下船,隻得在那小船裏麵向上請了聖安。烏大人站在一旁,說了句:“聖躬甚安。”

二人見禮坐下。河台滿臉青黃不定,勉強支持著寒暄了幾句,又不敢問“到此何事”。倒是烏大人先開口說道:“此來沒甚麼緊要事。上意因為此番回京,此地是必由之路,命順路看看河工情形。這河工的事,自己實在絲毫不懂。前在浙江,但見那些辦工的官員實在辛勤苦累。大人止把那沿路工段教人開個節略見賜,便可照這節略略查一查回奏,就算當過這差去了。自己也急於要進京謝恩,恐不能多耽擱,地方上一切不必費事。這船上實在褻瀆,下船就先奉拜,再長談罷。”

那河台聽了這話,才咕咚一聲把心放下去。那恭維人的本領,他卻從作佐雜時候就學得濫熟,又見烏大人這等謙和體諒,心裏早打算到這滿破個二三千銀子送他也值,左右向那些工員身上撈的回來的。因此著實的頌揚了欽差一陣,才打道回院。河台走後,各官才上手本。烏大人都回說:“船上過窄,公館相見。”大家隻得紛紛進城。

河台早把自己新得的一乘八人大轎並自己新作的全分執事送來,又派了武巡捕帶了許多材官來接。烏大人便留了一個家人收拾行李,搬進公館,自己隻帶一個家人跟著。前頭全副執事擺開,眾材官擺隊的擺隊,扶轎的扶轎,馬頭上三聲大炮,簇擁著欽差那頂大轎,浩浩蕩蕩,雅雀無聲,奔了淮城東門而來。

一進城門,武巡捕轎旁請示:“大人,先到公館?先到河院?”那大人隻說得一句:“先到山陽縣。”那巡捕應了一聲,忙傳下去。心裏卻是驚疑:“怎的倒先到縣衙呢?”那個當兒,山陽縣的縣官早到公館伺候去了。原來外省的怯排場,大凡大憲來拜州縣,從不下轎,那縣官倒隱了不敢出頭,都是管門家丁同著簡房書吏老遠的迎出來,道旁迎著轎子,把他那條左腿一跪,把上司的拜貼用手舉的過頂鑽雲,口中高報,說:“小的主人不敢當大人的憲駕。”如今這山陽縣門上聽得欽差來拜他們太爺,他更比尋常跪的腿快,喊得聲高。

隻見那欽差也不用人傳話,就在轎裏吩咐道:“我不是拜你主人來了。”那門丁聽了,嚇得爬起來,找了條小路往回就跑,此時但恨他爹娘少生了兩條腿。將跑到縣門,欽差的轎子已到,他又同了衙役門前伺候。又聽得欽差問道:“有位被參的安太老爺,想來是在監裏呢?”門丁忙跪稟道:“不在縣監,在縣頭門裏典史衙門土地祠。”欽差便命打道典史衙門。

把個管獄的典史登時嚇得渾身亂抖,口裏叫道:“皇天菩薩!自從周公作《周禮》,設官分職,到今日也不曾聽得欽差拜過典史!這是甚麼勾當呀?”慌得他抓了頂帽子,拉了件褂子,一路穿著跑了出來,跪在門外,口中高報:“山陽縣典史郝鑿-叩接大人!”轎子過去了良久,他還在那裏長跪不起,兩旁眾人都看了他指點著笑個不住。他也不知眾人笑他何來。及至站起來,自己低頭一看,才知穿的那件石青褂子鑲著一身的狗牙兒絛子,原來是慌的拉差了,把他們官太太的褂子穿出來了。咳,正所謂:“宦海無邊,孽海同源;作官作孽,君自擇焉!”

閑話休提。卻說那欽差到了典史衙門,望見那土地祠,便命住轎,落平下來。隻見跟班的從懷裏掏出一個黑皮子手本來,眾人兩旁看了,詫異道:“欽差大人怎生還用著這上行手本,拜誰呀?便是拜土地爺,也隻合用個‘年家眷弟’的大帖,到底拜誰呀?”正在猜度,那家人把手本呈老爺看過,便交付巡捕,說:“拜會安太老爺。”那巡捕接了,偷眼一看,手本上端恭小楷寫著“受業烏明阿”一行字,連忙飛奔到門投帖。

卻說那時正近重陽,南闈鄉試放榜。安老爺正得了一本《江南新科闈墨》在那裏看,聽得縣衙前才得一片喧嘩,旋即不聞聲息,卻也聽慣了,不以為意,依然看那本文章。忽見戴勤匆匆的跑進來,回稱:“欽差來拜。”雖安老爺的鎮靜,也不免驚疑。心裏說:“難道真個的欽差來催官項來了不成?”伸手接過手本一看,笑道:“原來是他呀!隻說甚麼‘吳大人’‘吳大人’,我就再想不起是誰了!”因慢慢的起身離坐,說:“請進來罷。”早見那烏大爺遍體行裝的進來,先向安老爺行了個旗禮,請了安,起來,又行了個外官禮兒,拜了三拜。安老爺也半禮相還。烏大爺起身,又走近前來看了看老爺的臉麵,說:“老師的臉麵竟還好。隻是怎生碰出這等一個岔兒來!”

一時讓坐茶罷。烏大爺開口先說:“老師的信,門生接到了。因有幾兩銀子不好轉人送來,旋即奉了到此地來的廷寄,如今自己帶了來了。”又問:“老師的官項現在怎樣?”安老爺不便就提公子來的話,便答說:“也有了些眉目了。”烏大爺道:“門生給老師帶了萬金來,在後麵大船上呢,一到就送到公館去。”安老爺忙道:“多了,多了,這斷乎用不了。你雖是個便家,況你我還有個通財之誼,隻是你在差次,那有許多銀子?”

烏大爺道:“這也非門生一人的意思。沒接著老師的信以前,並且還不曾看見京報,便接著管子金、何麥舟他兩家老伯的急腳信,曉得了老師這場不得意。門生即刻給同門受過師恩的眾門生分頭寫了信去,派了個數兒,教他們量力盡心。因門生差次不久,他們又不能各各的專人前來,便叫他們止發信來,把銀子彙京,都交到門生家裏。正愁緩不濟急,恰好有現任杭州織造的富周三爺,是門生的大舅子,他有托門生帶京的一萬銀子。門生合他說明,先用了他的,到京再由門生家裏歸還。這萬金內一半作為門生的盡心,一半作為眾門生的集腋。將來他們彙到門生那裏,再從門生那裏扣存也是一樣。此時且應老師的急用。老師接到他們的信,隻要付一封收到的回信,就完了事了。”

安老爺道:“非我合你客氣,你大兄弟也送了幾兩銀子來,再有個二三千金便夠了。這種東西,多也無用。再,與者受者都要心安。”烏大爺道:“老師這幾個門生,現在的立身植品,以至仰事俯蓄,穿衣吃飯,那不是出自師門?誰也該‘飲水思源,緣木思本’的。門生受恩最深,就該作個倡首。就譬如世兄孝敬老師萬金,難道老師也合他讓再讓三不成?再,門生還有句放肆的笑話兒,以老師的古道,處在這有天無日的地方,隻怕往後還得預備個幾千銀子賠賠定不得呢!”

安老爺聽了,啞然大笑。因見他辦得這樣妥當,又說得這樣懇切,不好再推,便說道:“我說你不過,就是這樣罷。我也合你說不到‘卻之不恭’,卻是‘受之有愧’了”。那烏大爺又謙遜了一番。話完,便向他那家人使了個眼色,那家人早退下去,連戴勤等一並招呼開。彼此會意,就都躲在院門外,坐下喝茶吃煙閑話。

卻說那位典史老爺見欽差來拜安老爺,不知怎樣恭維恭維才好。忙忙的換了褂子,弄了一壺茶,跟了個衙役,親自送來讓家丁們喝,也為趁便探聽探聽消息。誰想大家都堵著門坐著呢,不得進去。他一麵讓茶,一麵搭訕著就要同坐。戴勤先站起來道:“郝老爺,你請治公罷。你在這裏,我們不好坐;同你一處坐,主人知道也必嗔責。茶這裏有,郝老爺別費心了。”那典史看這光景,料是打不進去,隻得周旋一陣,把那壺茶送給轎夫喝去了。

卻說安老爺見烏大人把人支開,料是有說的。隻見他低聲道:“門生此來卻不專為這事。現在奉旨到此訪察一樁公事,一路也訪得些情形,未敢為據,所以來請示老師。老師知之必確。”安老爺忙問:“何事?”烏大爺道:“此地河台被禦史參了一本,說他怎的待屬員以趨奉為賢員,以誠樸為無用;演戲作壽,受賄婪贓;侵冒錢糧,偷減工料;以致官場短氣,習俗頹靡等情,參得十分利害。這事關係甚大,門生初次奉差,有些不得主意,所以討老師教導。”

安老爺聽了這話,沉了一沉,說:“克齋,這話既承你以我為識途老馬,我卻有無多的幾句話,隻恐你不信。”因說道:“我到此不久,就到邳州高堰署了兩回事,河台的行止,我都不得深知。至於我之被參,事屬因公,此中毫無屈抑。你如今既奉命而來,我以為國法不可不執,國體也不可不顧;察事不得不精,存心卻不可不厚。老賢弟以為何如?”烏大人覺得安老爺受了那河台無限的屈抑,豈無個不平之鳴?誰知他竟無一字怨尤,益加佩服老師的學識雅度。說了幾句閑話,起身告辭。安老爺道:“我可不能看你去,也不便差人到你公館裏,改日長談罷。”說著,送到院門,便不望外再送。

卻說那山陽縣知縣得了這個信,早差人稟知河台,說:“欽差在縣裏合安老爺長談。”那河台倒是一驚。才要問話,聽得頭門炮響,欽差早已到門,連忙開暖閣迎了出來。見那欽差仍是春風滿麵,說:“才望了望敝老師,來遲了一步。”說著一路進來,坐下。可奈他絕口不談公事,至要緊的話,問的是淮安膏藥那鋪子裏的好?竹瀝滌痰丸那鋪子裏的真?河台也隻得順著答應一番。因便裝著糊塗問道:“方才說貴老師是那位?”烏大人道:“就是被參的安令。”河台連忙道:“這位安水心先生老成練達,為守兼優,是此地第一賢員。無奈官運平常,可可的遇見這等個不巧的事情。現在我們大家替他打算,眾擎易舉,已有個成數了,不日便可奏請開複。”烏大人道:“這倒不敢勞大人費心。他世兄已經從京裏變產而來,大約可以了結公事。況且敝老師是位一介不苟的,便承大人費心,他也未必敢領。”河台聽了,大失所望。欽差坐了一刻,便告辭進了公館。

那時後麵官船已到,幾位隨帶司員也趕了來。那些地方官,欽差都請在一處,公同一見。應酬已畢,少微歇息,吃些東西,早發下一角文書,提河台的文武巡捕、管門管帳家丁。須臾拿到,便封了門,照著那言官指參的款跡,連夜熬審起來。從來說:“人情似鐵,官法如爐。”況且隨帶的那些司員,又都是些精明強幹久經審案的能員,那消幾日,早問出許多贓款來。欽差一麵行文,仍用名貼去請河台過來說話。

不一時,河台已到,欽差照舊以客禮相待。讓坐送茶已畢,便將廷寄並那禦史的參折合他的巡捕、家丁的口供送給他看。河台一看,這才如夢方醒,隻嚇得他麵如金紙,目瞪口呆。又見上麵有“如果審有贓款,即傳旨革職,所有南河河道總督即著烏明阿暫署”的話。他慌忙看完,摘了帽子,向上跪倒碰頭,口稱他的名字說:“犯官談爾音,昏聵糊塗,辜負天恩,但求重重的治罪,並罰鍰報效。”原來那時候有個“罰鍰助餉助工”的功令。隻因朝廷深知督撫的豐厚,那時的風氣淳樸,督撫也不避豐厚之名,每逢獲罪,都求報效若幹銀子助工助餉,也為圖輕減罪名,所以他才有這番舉動。說罷起來,戴上帽子。烏大人道:“請大人具個親供。便是自認罰鍰,也得有個數目,好據供入奏。”那談爾音道:“犯官打算竭力巴結十萬銀子交庫。”烏大人道:“大人的情甘報效,我原不便多言;但是聖意甚嚴,案情較重,左右近年的案都有個樣子在前頭。大人還得自己斟酌斟酌,不可自誤。”他答應了兩個“是”,下去寫具親供。

一時,早有首府中軍送過印來,烏大人即日拜印接署。便下了一個劄子,委山陽縣伺候前印河台大人,這漢話就叫作“看起來了。”這個信傳出去,那些紳衿百姓鋪戶聽得,好不暢快!原來這河台姓談,名爾音,號鈺甫。便有等尖酸的,指了新舊河台的名號編了一副對聯,道是:“月向日邊明,日月當空天有眼;玉鑲金作鈺,玉金滿橐地無皮。”

閑話擱起。卻說那談爾音下去寫具親供,見欽差的話來得嚴厲,一定朝廷還有甚密旨。如今報效得少了罷,誠恐罪名減不去;多了罷,實在心上舍不得。心問口,口問心,打算良久,連那些奇珍異寶折變了,大約也夠了。且自顧命要緊,因此上一很二很,寫了二十萬兩的報效。那烏大人就把案歸著了歸著,據情轉奏。當朝聖人最惱的貪官汙吏,也還算法外施仁,止於把他革職,發往軍台效力。不日批折回來,那談爾音便忙忙交官項上庫,送家眷回鄉,剩了個空人兒赴軍台效力去了。隻是這些金銀珠寶,千方百計才弄得來,三言兩語便花將去;當日嫌他來的少,今日轉痛他去的多。也最可憐的是,他見過烏大人之後,不曾等安老爺交官項,早替他虛出通關,連夜發了折子奏請開複,想在欽差跟前作個大大的情麵。也是發於天良,要想存些公道。隻是遲矣,晚矣!

卻說安太太那邊,自從張金鳳進門之後,在安太太是本不曾生得這等一個愛女,在張姑娘是難得遇著這等一位慈姑。

彼此相投,竟比那多年的婆媳還覺親熱。那張老夫妻雖然有些鄉下氣,初來時眾人見了不免笑他;及至處下來,見他一味誠實,不辭勞,不自大,沒一些心眼兒,沒一分脾氣,你就笑他也是那樣,不笑他也是那樣。因此大家不但不笑他,轉都愛他敬他。雖是兩家合成一家,倒過得一團和氣。

這日安老爺收到烏大爺的幫項,即日把文書備妥,如數交納,照例開複。又因此地正在官場有事,自己不好出去,便告了兩個月病假。早有公子領著家人們預備轎馬前來。這老爺離了土地祠,來到聚合店。安太太迎了出來。老夫妻本來伉儷甚篤,更兼在異鄉同患難,又想到公子這場落難,彼此見了,十分傷感。虧得公子一旁極力勸慰方住。安太太便叫媳婦出來拜見。安老爺一看,又叫他近前來細看一番,因向太太道:“我告訴玉格的話,想來都說到了,不必再說。這個孩子天生的是咱們家的媳婦兒!等著消停消停,就給他們辦起這件喜事來。”安老爺不吃煙,張姑娘便送上一碗茶來。

一時,親家太太也來相見。這親家太太可不是那兩日的親家太太了,也穿上裙子了,好容易女兒勸著把那個冠子也摘了。見了安老爺,拜了兩拜,口裏說:“好哇,親家!俺們在這裏可糟擾了!”安老爺也合他謙了幾句。人回:“親家老爺進來了。”安老爺迎進來,見禮歸坐,著實謝了謝他途中照應公子。張老道:“親家,不要說這話。我的嘴笨,也說不上個甚麼來。咱都是一家人,往後隻有我們沾光的。就隻一件,我在家負苦慣了,這幾天吃飽了飯,竟白呆著就困了。親家,這不是你來家了嗎?有啥笨活,隻管交給我,管作的動;不的時候兒,這大米飯老天可不是叫人白吃的。”

安老爺聽了道:“就是這樣。如今我第一樁大事,就是你這個女婿。他隻管這麼大了,還得有個常人兒招護著。這幾日裏邊有個媳婦,不好叫他在裏頭不周不備,我可就都求了親家了。”張老爺連忙答應。安太太道:“這幾天就多虧了親家老爺疼他。”一句話沒完,張太太話來了,說:“啥話呢,疼閨女有個不疼女婿的!”大家正說到熱鬧中間,人回:“河台烏大人來拜。”把個張老夫妻嚇得往外藏躲不迭。

一時鑼嗚導喝,烏大人已到店門。安老爺說:“請進來坐罷。”說著,便迎了進來。那烏大人先給師母請了安,然後又合公子敘了一向的闊別。提到前任談公的事,安老爺倒著實感歎了一番。烏大人因道:“門生看老師沒甚麼大欠安,為何告起假來?”安老爺便說是“有些瑣事”,便把公子途中結親一事略提了幾句,隻是不提那番駭人見聞的話。烏大人也連忙道喜。又說:“此地總河的缺,已調了北河的同峻峰過來了,也是個熟人。老師完了私事,何不早些出去?門生既可多聽兩次教導,等那同峻峰來,也可當麵作一番囑托。”安老爺道:“說得有理,我事情一清楚,就出來的。”烏大人長談了半日,告辭而去。早有那些實任候補的官員,聽得河台大人到店來拜安老爺,長談久坐,見安老爺又是大人的老師,那個不來周旋?也有送酒席的,也有送下程的。到後來就不好了,鬧起整匣的燕窩,整桶的海參魚翅,甚至尺頭珍玩,打聽著甚麼貴送起甚麼來了。老爺一概壁謝不收。

卻說那日安老爺迎賓謝客,忙的半日不曾住腳,一直到下半日才得消停。那張姑娘便送過帽頭兒來,請換帽子,伏侍得直像個多年的兒媳婦,又像個親生的女兒。安老爺看了自是歡喜,因對太太道:“我們如今事情正多,有兩樁得先作起來:一件是為我家險遭一場意外的災殃,幸而安然無事,這都是天公默佑,我們闔家都該辦注名香,達謝上蒼;那一件,無論怎樣,這店裏非久居之地,得找一所公館。”

安太太道:“這兩樁事都不用老爺費心,公館我已經叫晉升找下了。”老爺道:“一處不夠。”太太道:“找得這處很寬綽,連親家都住下了。”老爺道:“不然。日後自然是住在一處,才得有個照應;眼前辦這喜事,必得兩處辦,才成個一娶一嫁的大禮。”太太聽了也以為是。恰好晉升進來回事,聽得這話,便回道:“既老爺這樣吩咐,也不用再找。那公館本是大小兩所相連,內裏通著,外邊各開大門。”安老爺道:“那更好了。”房子說定。說到謝天,安太太便把自己怎的合媳婦許了十五日還願的話,並媳婦怎的要給那十三妹姑娘供長生祿位的話,一一的說明。安老爺更覺暗合了自己的主意,連連點頭,道:“既如此,明日咱們全家叩謝,不必再看日子了。”一家兒談到飯罷掌燈。安老爺早叫人在外層收拾了三間潔淨屋子下榻,出去周旋了張老一番,才得就枕。一宿無話。

次日便是十五日,太太早在當院設下香案,香燭、供品。

先是安老爺帶了安公子,次後便是安太太帶了張姑娘,各各一秉虔誠,焚香膜拜,叩謝上天加護之恩。拜完,安老爺便對兩親家道:“你二位老兄老嫂也該拜謝一番才是。”張老道:“我們正想著借花兒獻佛,磕個頭兒呢!”早有仆婦送上兩束香來。張老上了香,磕過頭。親家太太也把香點著,舉得過頂,磕下頭去,不知他口裏還喃喃呐呐祝讚些甚麼。磕完頭,將爬起來,隻見他把右手褪進袖口去,摸了半日,摸出兩箍香錢來,遞給安太太。安太太笑道:“親家,這是作麼呀?你我難道還分彼此麼?”親家太太道:“不是價。這往後俺兩口子的吃的喝的穿的戴的,都仗著你老公們倆合姑爺哩,還有啥兒說的呢!這燒香可是神佛兒的事情,公修公得,婆修婆得,咱各人兒洗臉兒各人兒光,你不要可行不的!”安太太隻是笑著不肯收。倒是安老爺說:“太太,既親家這等至誠,收了再請兩箍香上就是了。”安太太隻得接過來,遞給一個丫鬟,摸了摸那錢,還是-的滾熱的。

卻說張姑娘隨婆婆謝過了天,便忙著進房,設了一張小桌兒,供上那十三妹姑娘的長生牌,上寫著“十三妹姐姐福德長生祿位”。安太太便向安老爺道:“我們玉格也該叫他來磕個頭才是呢。”安老爺道:“且慢。他的事不是磕一個頭可了事的,我另有辦法。”安太太聽了,便同張太太各拈了一撮香,看著那張姑娘插燭似價拜了四拜,就把那個彈弓供在麵前。

話休絮煩。自此以後安老爺夫妻二位便忙著搬公館,辦喜事。張老夫妻把十三妹贈的那一百金子依然交給安老爺、安太太,辦理妝奩。一婚一嫁,忙在一處,忙了也不止一日,才得齊備。那怎的個下茶行聘、送妝過門,都不及細說。到了吉期,鼓樂前導,花燭雙輝,把金鳳張姑娘一乘彩轎迎娶過來。一樣的參拜天地,遙拜祖先,叩見翁姑,然後完成百年大禮。這日安老爺雖不曾知會外客,有等知道的也來送禮道賀。雖說不得“百輛盈門”,也就算“六禮全備”了。

轉眼就是安老爺假限將滿,新河台已經到任,烏大人已經回京。太太便帶了兒子、媳婦忙著張羅老爺的冠裳一切,便問:“那日出去銷假?”安老爺道:“難道你們娘兒們真個的還忍得叫我再作這官不成?我平生天性恬淡,本就無意富貴功名,況經了這場宦海風波,益發心灰意懶。隻是生為國家的旗人,不作官又去作甚麼?無如我眼前有樁大似作官的事,不得不先去料理。”

太太、公子見老爺說得恁般鄭重,忙問何事,老爺道:“嗯,難道救了我一家性命的那個十三妹的這番深恩重義,我們竟不想尋著他答報不成?”太太道:“何嚐不想答報呢!隻是他又沒個準住處、真名姓,可那裏找他去呢?”老爺說:“你們都不必管,我自有個道理。實合你們說:從烏老大諄諄請我出去那日,我已經定了個告退的主意,隻恐他苦苦相攔,所以挨到今日。如今挨得他也回京了,新河台也到任了,我前日已將告休的文書發出去了。從此卸了這副擔子,我正好掛冠去辦我這樁正事。此去尋的著那十三妹,我才得心願滿足;倘然尋不著他,那管芒鞋竹笠,海角天涯,我一定要尋著這個女孩兒才罷!”這正是:

丈夫第一關心事,受恩深處報恩時。

要知安老爺怎的個去尋那十三妹,下回書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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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女英雄傳》

《兒女英雄傳》正文
緣起首回 第一回 隱西山閉門課驥子 捷南宮垂老占龍頭 第二回 沐皇恩特授河工令 忤大憲冤陷縣監牢 第三回 三千裏孝子走風塵 一封書義仆托幼主 第四回 傷天害理預泄機謀 末路窮途幸逢俠女 第五回 小俠女重義更原情 怯書生避難翻遭禍 第六回 雷轟電掣彈斃凶僧 冷月昏燈刀殲餘寇 第七回 探地穴辛勤憐弱女 摘鬼臉談笑馘淫娃 第八回 十三妹故露尾藏頭 一雙人偏尋根覓究 第九回 憐同病解囊贈黃金 識良緣橫刀聯嘉耦 第十回 玩新詞匆忙失寶硯 防暴客諄切付雕弓 第十一回 糊縣官糊塗銷巨案 安公子安穩上長淮 第十二回 安大令骨肉敘天倫 佟儒人姑媳祝俠女 第十三回 敦古誼集腋報師門 感舊情掛冠尋孤女 第十四回 紅柳樹空訪褚壯士 青雲堡巧遇華蒼頭 第十五回 酒合歡義結鄧九公 話投機演說十三妹 第十六回 莽撞人低首求籌畫 連環計深心作筆談 第十七回 隱名姓巧扮作西賓 借雕弓設局賺俠女 第十八回 假西賓高談紀府案 真孝女快慰兩親靈 第十九回 恩怨了了慷慨捐生 變幻重重從容救死 第二十回 何玉鳳毀妝全孝道 安龍媒持服報恩情 第二十一回 回心向善買犢賣刀 隱語雙關借弓留硯 第二十二回 晤雙親芳心驚噩夢 完大事矢誌卻塵緣 第二十三回 返故鄉宛轉依慈母 圓好事嬌嗔試玉郎 第二十四回 認蒲團幻境拜親祠 破冰斧正言彈月老 第二十五回 何小姐證明守宮砂 安老翁諷誦列女傳 第二十六回 燦舌如花立消俠氣 慧心相印頓悟良緣 第二十七回 踐前言助奩伸情誼 複故態怯嫁作嬌癡 第二十八回 畫堂花燭頃刻生春 寶硯雕弓完成大禮 第二十九回 證同心姊妹談衷曲 酬素願翁媼赴華筵 第三十回 開菊宴雙美激新郎 聆蘭言一心攻舊業 第三十一回 新娘子悄驚鼠竊魂 戇老翁醉索魚鱗瓦 第三十二回 鄧九公關心身後名 褚大娘得意離筵酒 第三十三回 申庭訓喜克紹書香 話農功請同持家政 第三十四回 屏紈袴穩步試雲程 破寂寥閑心談月夜 第三十五回 何老人示棘闈異兆 安公子占桂苑先聲 第三十六回 滿路春風探花及第 一樽佳釀釃酒酬師 第三十七回 誌過銘嫌隙成佳話 合歡酒婢子代夫人 第三十八回 小學士儼為天下師 老封翁驀遇窮途客 第三十九回 包容量一諾義賙貧 矍鑠翁九帙雙生子 第四十回 虛吃驚遠奏陽關曲 真幸事穩抱小星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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