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現形記》 作者:李伯元年代:晚清483   

《官場現形記》正文 第五十七回 慣逢迎片言矜秘奧 辦交涉兩麵露殷勤

慣逢迎片言矜秘奧辦交涉兩麵露殷勤

話說湖南撫台本想借著這回課吏振作一番,誰知鬧來鬧去仍舊鬧到自己親戚頭上,做聲不得,隻落得一個虎頭蛇尾。後來又怕別人說話,便叫人傳話給首府,叫他斟酌著辦罷。首府會意,回去叫人先把那個槍手教導了一番話,先由發審委員問過兩堂,然後自己親提審問。首府大人假裝聲勢,要打要夾,說他是個槍手。隻顧言東語西,不肯承認。在堂的人都說他是個瘋子。首府又問:“這人有無家屬?”就有他一個老婆,一個兒子,趕到堂上跪下,說:“他一向有痰氣病的。這天本來穿了衣帽到親戚家拜壽,有小工王三跟去。王三回來說:‘剛剛走到課吏館,因彼處人多路擠,一轉眼就不見了。”王三尋了半天不見,隻得回家報知。後來家中妻子連日在外查訪,杳無消息。今天剛剛走到府衙,聽得裏麵審問重犯,又聽說是課吏館捉到的槍手,因此趕進來一看,誰知果然是他。但他實係有病,雖然捐有頂戴,並未出來做官,亦並不會做文章,叩求青天大人開恩,放他回去。”首府聽了不理,歇了一回,才說道:“就不是槍手,是個瘋子也監禁的。”那人的妻子還是隻在下叩頭。

首府又叫人去傳問請槍手的那位候補知府。那位候補知府說是有病不能親來,拿白折子寫了說帖,派管家當堂呈遞。首府一麵看說帖,管家一麵在底下回道:“家主這天原預備來考的,實因這天半夜裏得了重病,頭暈眼花,不能起床。”首府道:“既有病,就該請假。”管家道:“回大人的話,撫台大人點名的時候,正是家主病重的時候。小的幾個人連著公館裏上上下下,請醫生的請醫生,撮藥的撮藥,那裏忙得過來。好容易等到第二天下午,家主稍為清爽些,想到了此事,已經來不及了。”說著,又從身邊把一卷藥方呈上,說道:“這張是某先生幾時幾日開的,那張是某先生幾時幾日開的。”又說:“家主現在還躺在床上不能起來,大人很可以派人看的。”又道“這些醫生都可以去問的。”首府點點頭,吩咐眾人一齊退去,瘋子暫時看管,聽候稟過撫台大人再行發落。

後來首府稟明了撫台,回來就照這樣通詳上去,把槍手當做瘋子,定了一個監禁罪名。“侯補知府某人,派首具前往驗過,委係有病,取具醫生甘結為憑。惟該守既係有病,亟應先期請假,迨至查出未到,始行遣下續報。雖訊無資雇槍手等弊,究不能辭玩忽之咎。應如何懲儆之處,出自憲裁”各等語。撫台得了這個稟帖,還怕人有說話,並不就批。第二天傳發出一道手諭,帖在府廳官廳上,說:

“本部院凡事秉公辦理,從不假手旁人。此番欽奉諭旨考試屬員,原為拔取真材,共求治理。在爾各員應如何格恭將事,爭自濯磨,以副朝廷孜孜求治之盛意。乃候補知府某人,臨期不到,已難免疏忽之愆;複經當場拿獲瘋子某某,其時眾議沸騰,僉稱槍手。是以特發首府,嚴行審訊。旋經該府訊明某守是日有病,某某確有瘋疾,取具醫生甘結,並該瘋子家屬供詞,稟請核辦前來。本部院辦事頂真,猶難憑信,為此諭爾各守、丞、府知悉:凡是日與考各員,苟有真知灼見,確能指出槍替實據者,務各密告首府,彙稟本部院,親自提訊。一經證實,立刻按律嚴懲。飾吏治而拔真材,在此一舉,本部院有厚望焉!特諭。”

這個手諭帖了出來,就有些妒忌那位知府的,又有些當場拿人的,各人有各人的主意,有的是泄憤,有的想露臉,竟有兩個人寫了稟帖去交給首府代遞。次日衙期,一齊到了官廳。頭一個上來拿稟帖交給了首府。首府大略一看,一麵讓坐,一麵拿那人渾身打量一番,慢慢的講道:“事情呢,本來不錯,就是兄弟也曉得並不冤枉。但是一樣:誰不曉得他是撫台少爺的親戚,我們何苦同他做這個冤家呢。況且就是拿他參掉,剩下來的差使未必就派到你我,而且我們的名字他老人家倒永遠記在心上,據我兄弟看來,諸君很可不必同他多此一個痕跡。果然諸君一定要兄弟代遞,兄弟原不能不遞。但是朋友有忠告之義,愚見所及,安敢秘而不宣。諸君姑且斟酌斟酌再遞何如?”大家聽了首府的話,想想不錯。有些稟帖還沒有出手的一齊縮了回來。就是已把稟帖交給首府的,到此也覺後悔,朝著首府打恭作揖,連稱“領教”,也把那稟帖抽了回來。首府又細加探聽,內中有幾個心上頂不服的,把他們的名字一齊開了單子送給撫台。

撫台見手諭帖出了兩天沒有說話,便按照著首府的詳文辦理,略謂:

“某守臨期因病不到,雖非有心規避,究屬玩視,著記大過三次。瘋子暫行監禁,俟其病痊,方待其家人領回。”

一麵繕牌曉諭,一麵已把前天所考的府、廳一班分別等第,榜示轅門。凡早首府開進來的單子,想要攻訐他兒子妻舅的幾個名字,一齊考在一等之內,三名之後。這班人得了高第,無不頌稱中丞拔取之公。次日一齊上院叩謝。其實弄到後來,前三名仍是撫台的私人。第一名,委了一個缺出去;二三名都派了一個差使;三名之後,毫無動靜,空歡喜了一陣,始終未得一點好處。至於那位記過的雖然一麵記過,一麵仍有三四個差使委了下來。眾人看了他雖不免作不平之鳴,畢竟奈何他不得。

隻因這一番作為,撫台深感首府斡旋之功,拿他器重的了不得。未久就保薦他人材,將他送部引見。引見之後,過班道台,仍歸本省補用,並交軍機處存記。領憑到省,稟見撫台,第二天就委了全省學務處、洋務局、營務處三個闊差使,又兼院上總文案。

且說這位觀察公,姓單,號舟泉,為人極其漂亮,又是正途出身。俗語說得好:“一法通,百法通。”他八股做得精通,自然辦起事來亦就麵麵俱到了。他自從接了這四個差使之後,一天到晚真正是日無暇晷,沒有一天不上院。撫台極其相信他固不必說,他更有一種本事,是一天到晚同撫台在一處,凡是撫台的說的話他總答應著,從來不作興說一句“不是”的。

有天撫台為了一件甚麼交涉事件牽涉法國人在內,撫台寫錯了,寫了英國人了。撫台自己謙虛,拿著這件公事同他商量,問他可是如此辦法。他明明曉得撫台把法國的“法”字錯寫做英國的“英”字,他卻並不點穿,隻隨著嘴說:“極是。”撫台心上想:“某字同某人商量過,他說不錯一定是不錯的了。”便發到洋務文案上照辦。幾個洋務文案奉到了這件公事,一看是撫台自己寫的,自然是分頭趕辦。等到仔細校對起來,法國人的事牽到英國人身上,明明是撫台一時寫錯,然而撫台寫的字不敢提筆改,隻得捧了公事上來請教老總。單道台道:“這個我何曾不曉得是中丞寫錯。但是在上憲跟前,我們做屬員的如何可以顯揭他的短處。兄弟亦正為此事躊躇。”

此時單道台一麵說,一麵四下一看,隻見文案提調、候補知府、旗人崇誌,綽號崇二馬糊的,還沒有散,便把手一招,道:“崇二哥,快過來!這事須得同你商量。”崇二馬糊忙問何事。單道台如此這般的說了一遍,又道:“現在別無辦法,隻有托你二哥明天拿這件公事另外寫一分,夾在別的公事當中送上去,請他老人家的示,看他怎麼批。料想鬧錯過一回,斷乎不會回回都鬧錯的。”

提調:清代在非常設的機構中負責處理內部事務的官員。

崇二馬糊雖然馬糊,此時忽然明白過來,忙說道:“回大人的話:這件公事,大帥今天才發下來,明天又送上去,不怕他老人家動氣?又該說咱們不當心了。”單道台發急道:“我們文案上碰個釘子算什麼!差使當的越紅,釘子碰的越多,總比你當麵回他說大人寫錯了字的好。況且他一省之主,肯落這個的把柄在我們手裏嗎。還是照我辦的好。”崇二馬糊拗他不過,隻得依他。等到了第二天送公事上去,果然又把這件公事夾在裏麵。撫台一麵翻看,一麵說話。後來又翻到這件,忽然說道:“這個我昨天已經批好交代單道台的了。”崇二馬糊不響。撫台又說一遍。崇二馬糊回稱:“這是單道說的,還得請請大帥的示。”撫台心上想:“難道昨兒批的那張條子,他失落掉不成?”於是又重批一條。誰知那個法國人的“法”字依舊寫成英國的“英”字。一誤再誤,他自己實實在在未曾曉得。等到下來,崇二馬糊把公事送給單道台過目。單道台看到這件,隻是皺眉頭,也不便說什麼。為的旁邊的人太多,他做屬員的人,如何可以指斥上憲之過,倘或被旁邊人傳到撫台耳朵裏去,如何使得!看過之後放在一邊。

等了半天,打聽得撫台一個人在簽押房裏,他便袖了這件公事,一個人走到撫台跟前,一掀門簾,正見撫台坐在那裏寫信。他進來的腳步輕,撫台沒有聽見。他見撫台有事,便也不敢驚動,袖了公事,站在當地,一站站了一點鍾。撫台因為要茶喝,喊了一聲“來”,猛然把頭抬起,才看見了單道台。問他幾時來的,有什麼事情。單道台至此方才卑躬屈節的口稱:“職道才進來,因見大帥有公事,所以不敢驚動。”撫台一麵封信,一麵讓他坐。等信封完,然後慢慢的提到公事。倒是撫台先說:昨天一件什麼事,“不是我兄弟已經同老哥商量好了,批了出去,叫他們照辦嗎?他們今天又上來問我。你看他們這些人可糊塗不糊塗!”

單道台道:“非但他們糊塗,職道學問疏淺,實在亦糊塗得狠。就是昨天那件公事,大帥一定曉得這外國人的來曆,一定是把英國人,不是法國人。職道猜這件公事,他們底下總沒有弄清,一定是英國人寫做法國人了。大人明鑒萬裏,所以替他們改正過來的。”撫台聽了,楞了一楞,說:“那件公事你帶來沒有?”單道台回稱:“已帶來。”就在袖筒管裏把那件公事取了出來,雙手奉上,卻又板著麵孔,說道:“法國人在中國的不及英國人多,所以職道很疑心這樁事一定是英國人,大帥改的一點不錯。”

撫台亦不答腔,接過公事,從頭至尾瞧了遍,忽然笑道:“這是我弄錯了,他們並沒有錯。”單道台故作驚惶之色道:“倒是他們不錯?這個職道倒有點不相信了。”立刻接過公事,又仔細端詳看一遍,一麵點頭,一麵咂嘴弄舌的,自言自語了一回,又說道:“果真是法國人。不是大帥改過來,職道一輩子也纏他不清。職道下去立刻就吩咐他們照著大帥批的去辦。”撫台道:“這事已耽誤了一天了,趕快催他們去辦罷。”

單道台諾諾連聲,告退下去。回到文案上,朝著崇二馬糊一班人說道:“你們不要瞧著做官容易,伺候上司要有伺候上司的本領!照著你們剛才的樣子,就是公事送上去十回,不但改不掉,還要碰下來!”崇二馬糊道:“依著卑府是要在那寫錯字的旁邊貼個紅簽子送上去,等他老人家自己明白。”單道台道:“這個尤其不可!隻有殿試、朝考,閱卷大臣看見卷子上有了什麼毛病,方才貼上個簽子以做記號。我是過來人,還有什麼不曉得。如今我們做他下屬,倒反加他簽子,賽如當麵罵他不是,斷斷使不得!《中庸》上有兩句話我還記得,叫做:‘在下位,不獲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什麼叫‘獲上’?就說會巴結,會討好,不叫上司生氣。如果不是這個樣子,包你一輩子不會得缺,不能得缺那裏來的黎民管呢?這便是‘民不可得而治矣’的注解。”

單道台正說得高興,崇二馬糊是有點馬馬糊糊,也不管什麼大人、卑府,一定要請教;“剛才大人上去是同大帥怎麼講的,怎麼大帥肯自己認錯改正過來?求求大人指示,等卑府將來也好學點本事。”單道台閉著眼睛,說道:“這些事可以意會,不可言傳,要說一時亦說不了許多。‘神而明之,存乎其人’,諸公隨時留心,慢慢的學罷了。”

又過了些時,首縣稟報上來:有一個遊曆的外國人,因為上街買東西,有些小孩子拉住他的衣服笑他。那個洋人惱了,就把手裏的棍子打那孩子,那孩子躲避不及,一下子打到太陽穴上,是個致命傷的所在,那孩子就躺在地下,過了一會就沒有氣了。那個孩子的父母自然不肯幹休,一齊上來,要扭住外國人。外國人急了,舉起棍子一陣亂打,旁邊看的人很有幾個受傷的。街坊上眾人起了公憤,一齊奮勇上前,捉住了外國人,奪去他手裏棍子,拿繩子將他手腳一齊捆了起來,穿根扁擔,把他扛到首縣喊冤。首縣一聽,人命關天,這一驚非同小可!等到仔細一問,才曉得凶手是外國人,因想:“外國人不是我知縣大老爺可以管得的。”立刻吩咐一幹人下去候信。當時屍也不驗,立刻親自上院請示。

撫台見了麵,問知端的,曉得是交涉重案,事情是不容易辦的,馬上傳單道台商量辦法。單道台問:“打死的凶手既是個外國人,到底那一國的?查明白了,可以照會他該管領事,商量辦法。”首縣見問,呆了半天,方掙紮著說道:“橫豎外國人就是了。卑職來的匆促,卻忘記問得。”撫台又問:“打殺的是個什麼人?”首縣說:“是個小孩子。”撫台道:“我亦曉得是個小孩子!到底他家裏是個做什麼的?”首縣道:“這個卑職忘記問他們,等卑職下去問過了他們再上來稟複大帥。”

撫台罵他糊塗,叫馬上去查明白了再來。首縣無奈,隻得退去。回到衙門,把簽稿二爺叫上來哼兒哈兒罵了一頓,罵他糊塗:“不把那小孩子的家計同凶手是那一國的人查明白了回我,如今撫台問了下來,叫我無言可對!真正糊塗!趕緊去查!”簽稿門下來,照樣把地保罵了一頓,地保又出去追問苦主,方才曉得是豆腐店的兒子,是個小戶人家,沒有什麼大手麵的。後來又問到外國人,大家都不懂他說話。首縣急了,曉得本城紳士龍侍郎新近亦沾染了維新習氣,請了外國回來的洋學生在家裏教兒子讀洋書,打算請了他來,充當翻譯。馬上叫人拿片子去請。等了半天,去人空身回來,說是:“龍大人那裏洋師爺半個月前頭就進京去考洋翰林去了。”首縣正在為難,齊巧院上派人下來,說:“把外國凶手先送到洋務局裏安置。等到問明之後,照會他本國領事,再商辦法。”首縣聞言,如釋重負,趕忙前去驗屍,提問苦主、鄰右,疊成文書,申詳上憲。

閑話少敘。原來這事全是單道台一個人的主意。他同撫台說:“我們長沙並沒有什麼領事。這個外國人是為遊曆來的,如今打死了人,倘若不辦他,地方上百姓一定不答應。若說是拿他來抵罪,我們又沒有這樣的治外法權,可以拿著本國的法律治別國的人。想來想去,這凶手放在縣裏總不妥當。倘或在班房裏叫他受點委曲,將來被他本國領事說起話,總是我們不好。不如把他軟禁在職道局子裏,不過多化幾個錢供應他。等到他本國領事回文來,看是如何說法,再商量著辦,請請大帥的示,看是怎樣?”撫台連說:“很好。……”所以單道台下來,立刻就派人到首縣裏去提人的。當下人已提到,局子裏有的是翻譯,立刻問他是那一國的人,甚麼名字。幸虧鄰省湖北漢口就有他該管領事,可以就近照會。馬上又回明撫台,詳詳細細由撫台打了一個電報給湖廣總督,托他先把情節告訴他本國領事,再彼此商量辦法。

這位單道台辦事一向是麵麵俱到,不肯落一點褒貶的。他說:“這事是人命關天,況且凶手又是外國人,湖南省的闊人又多,如果一個辦的不得法,他們說起話來,或是聚眾同外國人為難起來,到這時節,拿外國人辦也不好,不辦也不好。不如先把官場上為難情形告訴他們,請他們出來替官場幫忙。如此一來,他們一定認做官場也同他們一氣,紳士、百姓一邊就好辦了。但是一件:外國領事一定不是好纏的。外國人打死了人,雖然不要抵命,然而其勢也不能輕輕放他回去。但是如今我們說定這外國人一個什麼罪名,領事亦決計不答應。此時卻用著他們紳士、百姓了。等他們大眾動了公憤,出頭同領事硬爭,領事見動了眾,自然害怕。再由我們出去壓服百姓,叫百姓不要鬧。百姓曉得我們官場上是幫著他們的,自然風波容易平定。那時節凶手的罪名也容易定了,百姓自然也沒得說了,外國領事還要感激我們。內而外部,外而督、撫,見你有如此才幹,誰不器重,真是無上妙策!”主意打定,立刻就想坐了轎子去拜幾個有權勢的鄉紳,探探他們口氣,好借他們做個幫手。

正待上轎,已有人前來報稱:“眾紳士因為此事,說洋務局不該不把外國凶手交給縣裏審問,如今倒反拿他留在局中,十分優待,因此眾人心上不服,一齊發了傳單,約定明日午後兩點鍾在某處會議此事。又聽說一共發了幾千張傳單,通城都已發遍。將來來的人一定不少,還恐怕愚民無知,因此鬧出事來。”

單道台聽了,馬上三步並做兩步,上了轎,又吩咐轎夫快走。什麼葉閣學、龍祭酒、王侍郎,幾個有名望的,他都去拜過。隻有龍祭酒門上回感冒未見,其餘都見著的。見了麵,頭一個王侍郎先埋怨官場上太軟弱,不應該拿凶手如此優待,如今大眾不服,生怕明天鬧出事情出來,彼此不便。好個單道台,聽了王侍郎這番說話,連說:“這件事職道很替死者呼冤!……一定要稟明上憲,照會領事,歸我們自家重辦。好替百姓出這口氣!”

王侍郎道:“既然曉得百姓死的冤枉,極該應把凶手發到縣裏,叫他先吃點苦頭,也好平平百姓的氣。”單道台湊近一步道:“大人明鑒:我們做官的人隻好按照約章辦理。無論他是那一國的人,都得交還他本國領事自辦。麵子上那能說句違約的話呢?但是職道卻有一個愚見:這個凶手如今無故打死了我們中國人,倘若就此輕輕放他過去,不但百姓不服,就是撫憲同職道,亦覺於心不忍。所以職道很盼大人約會大眾幫著出力,等到領事來到此地,同他竭力的爭上一爭。倘若爭得過來,一來伸了百姓的冤,二來也是我們的麵子。就是京裏曉得了,這是迫於公憤的事,也不能說什麼話。”王侍郎道:“官不幫忙,隻叫我們底下出頭,這是還有用嗎?”單道台發急道:“職道何嚐不出力!要說不出力也不趕著來同大人商量了。”一席話竟把王侍郎……一班紳士拿單道台當作了好官,說他真能衛護百姓。登時傳遍了一個湖南省城,竟沒有一個不說他好的。

單道台又恐怕底下聚了多少人,真要鬧點事情出來,倒反棘手。過了一天,因為王侍郎是省城眾紳衿的領袖,於是又來同王侍郎商議。見麵之後,先說:“接到領事電報,一定要我們把凶手護送到漢口,歸他們自己去辦。是職道同撫憲說明,一定不答應他。現在撫台又追了一封電報去,就說百姓已經動了公憤,叫他趕緊到這裏,彼此商量辦法,以保兩國睦誼。如今電報已打了去,還沒有回電來,不曉得那邊怎麼樣。卑職深怕大人這邊等得心焦,所以特地過來送個信。總望大人傳諭眾紳民,叫他們少安毋躁,將來這事官場上一定替他們作主,決不叫死者含冤。所慮官場力量有時而窮,不得不借眾力以為挾製地步;究竟到了內地,他們勢孤總可以強他就我。所以動眾一事,大人明鑒,隻可有其名而無其實。倘或聚眾人多了,外國人有個一長兩短,豈不是於國際上又添了一重交涉麼?”

此時,王侍郎本係丁憂在家,剛剛服滿,頗有出山之意。一聽這話,深以為然。但是於自己鄉親麵上不能不做一副激烈的樣子,說兩句激烈的話,以顧自己麵子,其實也並不是願意多事的人。當下聽了單道台的話,連稱“是極”。等到單道台去後,他那些鄉親前來候信,王侍郎隻勸他們不可聚眾,不可多事,將來領事到來,撫台一定要替死者伸冤。他是一鄉之望,說出來的話,眾人自然沒有不聽的,果然一連平定了三天。

等到第四天,領事也就到了。領事隻因奉到了駐京本國公使的電報,叫他親赴長沙,會審此案,所以坐了小輪船來的。地方官接著,自不得不按照條約以禮相待,預備公館,請吃大菜。一切煩文不用細述。等到講到了命案,單道台先同來的領事說:“我們中國湖南地方,百姓頂蠻,而且從前打‘長毛’全虧湖南人,都是些有本事的。他們為了這件事情,百姓動了公憤,一定也要把凶手打死,以為死者伸冤。兄弟聽見這個信,急的了不得,馬上稟了撫台,調了好幾營的兵,晝夜保護,才得無事,不然,那凶手還能活到如今等貴領事來嗎!”領事道:“這個條約上有的,本應該歸我們自己懲辦;倘若凶手被百姓打死了,我隻問你們貴撫台要人。”

單道台道:“這個自然,不特此也,百姓聽見貴領事要到此地,早已商量明白,打算一齊哄到領事公館裏,要求貴領事拿凶手當眾殺給他們看。百姓既不動蠻,不能說百姓不是。他們動了公憤,就是地方官亦無可如何。不知貴領事到了這個時候是個怎麼辦法?”領事聽了他這番話,一想:“現在我們勢孤,倘真百姓鬧起事來,也須防他一二。”但是麵子上又不肯示人以弱,呆了一呆,說道:“貴道台如此說法。兄弟馬上先打個電報給我們的駐京公使,叫他電回本國政府,趕快派幾條兵輪上來。倘若百姓真要動蠻,那時敝國卻也不能退讓。”

單道台一聽領事如此說法。亦就正言厲色的說道:“貴領事且不要如此說法。敝國同貴國的交誼,固然要顧;然而百姓起了公憤,就是敝國政府亦不能禁壓他們,何況兄弟。以前是貴領事未到,百姓幾次三番想要鬧事,都是兄弟出去勸諭他們。又告訴他們聽:“將來領事到來,自能秉公辦理,爾等千萬不可多事。”又告訴他們,貴領事今天初到這裏,他們已聚了若幹的人,想來問信,又是兄弟拿他們解散。若非兄弟出力,早已鬧出事來,貴領事那裏還能平平安安在這裏談天。就是打電報去調兵船,隻怕遠水亦救不得近火。如今各事且都丟開不講,但說這個凶手,論他犯的罪名是‘故殺’,照敝國律例是要抵擬的。但不知貴領事此番前來,作何辦理?”

領事道:“是‘故殺’不是‘故殺’,總得兄弟問過犯人一次,方能作準。就是‘故殺’,敝國亦無擬抵的罪名,大約不過監禁幾個月罷了。”單道台道:“辦的輕了,恐怕百姓不服。”領事道:“貴國的人口很多,貴國的新學家做起文章來或是演說起來,開口‘四萬萬同胞’,閉口‘四萬萬同胞’,打死一個小孩子值得什麼,還怕少了百姓嗎?”單道台一聽領事說的話,明明奚落中國,有心還要駁他幾句,回心一想:“彼此翻了臉,以後事情倒反難辦。我橫豎打定主意,兩麵做個好人。隻要他見情於我,我又何苦同他做此空頭冤家呢。”想罷,便微微一笑,暫別過領事,又回到王侍郎家裏,把他見了領事,如何辯駁,如何要求,添了無數枝葉。不曉得的人聽了都當真正是個好官,真能夠回護百姓。後來大眾問他:“到底辦這外國人一個什麼罪名?”單道台道:“這個還要磋磨起來看。”

單道台此時也深曉得領事與紳士兩麵的事不容合在一處的。但是麵子上見了領事不能不裝出一副害怕的樣子,說百姓如何刁難,如何挾製;“如果不是我在裏頭彈壓住他們,早晚他們一定鬧點事情出來。”隻要說得領事害怕,自然可望移船就岸。見了紳士,又做出一副慷慨激烈的樣子,說道:“我們中國是弱到極點的了!兄弟實在氣憤不過!如今我們還沒有同他為難,聽說他要把諸公名字開了清單,寄給他們本國駐京公使,說是這樁命案全是諸公鼓動百姓與他為難,拿個聚眾罪名輕輕加在諸公身上。將來設有一長兩短,百姓人多,他查不仔細,諸公是不得免的!”

幾個紳士一聽這話,起先是靠了大眾公憤,故而敢與領事抵抗;如今聽說要拿他們當作出頭的人,早已一大半都打了退堂鼓了。反有許多不懂事的人,私底下去求單道台,求他想了個法子,不要把名字叫領事知道方好。因此幾個周轉,領事同紳士都拿單道台當做好人。

當下拿凶手問過兩堂,定了一個監禁五年罪名。據領事說:照他本國律例,打死一個人,從來沒有監禁到五個年頭的,這是格外加重。撫台及單道台都沒有話說。單道台還極力恭維領事,說他能顧大局,並不袒護自己百姓,好叫領事聽了喜歡,及至他見了紳士,依舊是義形於色的說道:“雖然凶手定了監禁五年的罪名,照我心上,似乎覺得辦的太輕,總要同他磋磨,還要加重,方足以平諸公之氣!”這番話,他自己亦明曉得已定之案,決計加重不為,不過姑妄言之,好叫百姓說他一個“好”字。至於紳士,到了此時,一個個都想保全自己功名,倒反掉轉頭來勸自己的同鄉說:“這位領事能夠把凶手辦到這步地位,已經是十二分了。況且有單某人在內,但凡可以替我們幫忙,替百姓出氣的地方,也沒有不竭辦的。爾等千萬不可多事!”百姓見紳士如此說法,大家誰肯多事。一天大事,瓦解冰銷,竟弄成一個虎頭蛇尾!

隻有單道台卻做了一個麵麵俱圓:撫台見麵誇獎他,說了能辦事;領事心上也感激他彈壓百姓,沒有鬧出事來,見了撫台亦很替他說好話;至於紳衿一麵,一直當他是回護百姓的,更不消說得了。自從出事之後,頂到如今,人人見他東奔西波,著實辛苦,官廳子上,有些同寅見了麵,都恭維他“能者多勞”。單道台得意洋洋的答道:“忙雖忙,然而並不覺得其苦。所謂‘成竹在胸’,凡事有了把握,依著條理辦去,總沒有辦不好的。”人家問他有甚麼訣竅。他笑著說道:“此是不傳之秘,諸公領悟不來,說了也屬無益。”人家見他不肯說,也就不肯往下追問了。

又過了些時,領事因事情已完,辭行回去。地方官照例送行,不用細述。誰知這回事,當時領事隻認定百姓果然要鬧事,幸虧單道台一人之力,得以壓服下來。當時在湖南雖隱忍不言,過後想想,心總不甘,於是全歸咎於湖南紳衿。又說撫台不能鎮壓百姓,由著百姓聚眾,人太軟弱,不勝巡撫之任。至於幾個為首的紳衿,開了單子,稟明駐京公使,請公使向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詰責,定要辦這幾個人的罪名。又要把湖南巡撫換人。因此外國公使便向總理衙門又駁出一番交涉來。要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舉報收藏 0打賞 0

《官場現形記》

《官場現形記》正文
第一回 望成名學究訓頑兒 講製藝鄉紳勖後進 第二回 錢典史同行說官趣 趙孝廉下第受奴欺 第三回 苦鑽差黑夜謁黃堂 悲鐫級藍呢糊綠轎 第四回 白簡留情補祝壽 黃金有價快升官 第五回 藩司賣缺兄弟失和 縣令貪贓主仆同惡 第六回 急張羅州官接巡撫 少訓練副將降都司 第七回 宴洋官中丞嫻禮節 辦機器司馬比匪人 第八回 談官派信口開河 虧公項走頭無路 第九回 觀察公討銀翻臉 布政使署缺傷心 第十回 怕老婆別駕擔驚 送胞妹和尚多事 第十一回 窮佐雜夤緣說差使 紅州縣傾軋鬥心思 第十二回 設陷阱借刀殺人 割靴腰隔船吃醋 第十三回 聽申飭隨員忍氣 受委屈妓女輕生 第十四回 剿土匪魚龍曼衍 開保案雞犬飛升 第十五回 老吏斷獄著著爭先 捕快查贓頭頭是道 第十六回 瞞賊贓知縣吃情 駁保案同寅報怨 第十七回 三萬金借公敲詐 五十兩買折彈參 第十八回 頌德政大令挖腰包 查參案隨員賣關節 第十九回 重正途宦海尚科名 講理學官場崇節儉 第二十回 巧逢迎爭製羊皮褂 思振作勸除鴉片煙 第二十一回 反本透贏當場出彩 弄巧成拙驀地撤差 第二十二回 叩轅門蕩婦覓情郎 奉板輿慈親勖孝子 第二十三回 訊奸情臬司惹笑柄 造假信觀察賺優差 第二十四回 擺花酒大鬧喜春堂 撞木鍾初訪文殊院 第二十五回 買古董借徑謁權門 獻巨金癡心放實缺 第二十六回 模棱人慣說模棱話 勢利鬼偏逢勢利交 第二十七回 假公濟私司員設計 因禍得福寒士捐官 第二十八回 待罪天牢有心下石 趨公郎署無意分金 第二十九回 傻道台訪豔秦淮河 闊統領宴賓番菜館 第三十回 認娘舅當場露馬腳 飾嬌女背地結鴛盟 第三十一回 改營規觀察上條陳 說洋活哨官遭毆打 第三十二回 寫保折筵前親起草 謀厘局枕畔代求差 第三十三回 查帳目奉劄謁銀行 借名頭斂錢開書局 第三十四回 辦義賑善人是富 盜虛聲廉吏難為 第三十五回 捐巨資絝袴得高官 吝小費貂璫發妙謔 第三十六回 騙中騙又逢鬼魅 強中強巧遇機緣 第三十七回 繳憲帖老父托人情 補劄稿寵姬打官話 第三十八回 丫姑爺乘龍充快婿 知客僧拉馬認幹娘 第三十九回 省錢財懼內誤庸醫 瞞消息藏嬌感俠友 第四十回 息坤威解紛憑片語 紹心法清訟詡多才 第四十一回 乞保留極意媚鄉紳 算交代有心改帳簿 第四十二回 歡喜便宜暗中上當 附庸風雅忙裏偷閑 第四十三回 八座荒唐起居無節 一班齷齪堂構相承 第四十四回 跌茶碗初次上台盤 拉辮子兩番爭節禮 第四十五回 擅受民詞聲名掃地 渥承憲眷氣焰熏天 第四十六回 卻洋貨尚書挽利權 換銀票公子工心計 第四十七回 喜掉文頻頻說白字 為惜費急急煮烏煙 第四十八回 還私債巧邀上憲歡 騙公文忍絕良朋義 第四十九回 焚遣財傷心說命婦 造揭帖密計遣群姬 第五十回 聽主使豪仆學摸金 抗官威洋奴唆吃教 第五十一回 複雨翻雲自相矛盾 依草附木莫測機關 第五十二回 走捷徑假子統營頭 靠泰山劣紳賣礦產 第五十三回 洋務能員但求形式 外交老手別具肺腸 第五十四回 慎邦交紆尊禮拜堂 重民權集議保商局 第五十五回 呈履曆參戎甘屈節 遞銜條州判苦求情 第五十六回 製造廠假劄賺優差 仕學院冒名作槍手 第五十七回 慣逢迎片言矜秘奧 辦交涉兩麵露殷勤 第五十八回 大中丞受製顧問官 洋翰林見拒老前輩 第五十九回 附來裙帶能諂能驕 掌到銀錢作威作福 第六十回 苦辣甜酸遍嚐滋味 嬉笑怒罵皆為文章
 
更多>同類經典
網站首頁  |  關於我們  |  聯繫方式  |  使用協議  |  隐私政策  |  版權隱私  |  網站地圖  |  排名推廣  |  廣告服務  |  積分換禮  |  網站留言  |  RSS訂閱  |  違規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