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現形記》 作者:李伯元年代:晚清483   

《官場現形記》正文 第四十二回 歡喜便宜暗中上當 附庸風雅忙裏偷閑

歡喜便宜暗中上當附庸風雅忙裏偷閑

話說瞿耐庵夫婦吵著要扣錢穀老夫子一百銀子的束脩,錢穀老夫子不肯,鬧著要辭館,瞿耐庵急了,隻得又托人出來挽留。裏麵太太還隻顧吵著扣束脩,又說什麼“一季扣不來,分作四季扣就是了,要少我一個錢可是不能!”瞿耐庵無奈,隻得答應著。

帳房簿子既已到手,頂要緊的應酬,目下府太尊添了孫少爺,應送多少賀敬?翻開簿子一看,並無專條。瞿太太廣有才情,於是拿了別條來比擬。上頭有一條是:“本道添少爺,本署送賀敬一百元。”瞿太太道:“就拿這個比比罷。本府比本道差一層,一百塊應得打一個八折,送八十塊;孫少爺又比不得少爺,應再打一個八折;八八六十四,就送他六十四塊罷。”於是叫書啟師爺把賀稟寫好,專人送到府裏交納。

不料本府是個旗人,他自己官名叫喜元。他祖老太爺養他老太爺的那一年,剛正六十四歲,因此就替他老太爺起了個官名,叫做“六十四”。旗人有個通病,頂忌的是犯他的諱,不獨湍製台一人為然。這喜太守亦正坐此病。他老太爺名叫六十四,這幾個字是萬萬不準人家觸犯的。喜太守自接府篆,同寅薦一位書啟師爺,姓的是大耳朵的陸字。喜太守見了心上不願意,便說:“大寫小寫都是一樣,以後稱呼起來不好出口,可否請師爺換一個?”師爺道:“別的好改,怎麼叫我改起姓來!”曉得館地不好處,於是棄館而去。喜太尊也無可如何,隻得聽其自去。喜太尊雖然不大認得字,有些公事上的日子總得自己標寫,每逢寫到“六十四”三個字,一定要缺一筆;頭一次標“十”字也缺一筆。旁邊稿案便說:“回老爺的話:‘十’字缺一筆不又成了一個“一”字嗎?”他一想不錯,連忙把筆放下,躊躇了半天沒得法想。還是稿案有主意,叫他橫過一橫之後,一豎隻寫一半,不要頭透。他聞言大喜,從此以後便照辦,每逢寫到“十”字,一豎隻豎一半,還誇獎這稿案,說他有才情。又說:“我們現在升官發財是那裏來的?不是老太爺養咱們,咱們那裏有這個官做呢?如今連他老人家的諱都忘了,還成個人嗎。至於我,如今也是一府之主了,這一府的人總亦不能犯我的。”於是合衙門上下摸著老爺這個脾氣,一齊留心,不敢觸犯。

偏偏這回孫少爺做滿月,興國州孝敬的賀禮,簽條上竟寫了個“喜敬六十四元”。先是本府門政大爺接到手裏一看,還沒有嫌錢少,先看了簽條上寫的字,不覺眉頭一縐,心上轉念道:“真正湊巧!統共六個字,倒把他老人家父子兩代的諱一齊都鬧上了。我們如果不說明,照這樣子拿上去,我們就得先碰釘子,又要怪我們不教給他了。”轉了一回念頭,又看到那封門包,也寫得明明白白是“六元四角”。門政大爺到此方才覺得興國州送的賀禮不夠數;於是問來人道:“你們貴上的缺,在湖北省裏也算得上中字號了。怎麼也不查查帳,隻送這一點點?這個是有老例的。”瞿耐庵派去的管家說道:“例到查過,是沒有的。敝上怕上頭大人挑眼,所以特特為為查了幾條別的例,才斟酌了這麼一個數目。相煩你替咱費心,拿了上去。”門政大爺一麵搖頭,一麵又說道:“你們貴上大老爺這回署缺,是初任還是做過幾任了?”派去的管家回稱“是初任”。門政大爺道:“這也怪不得你們老爺不曉得這個規矩了。”派去的管家問“什麼規矩”。門政大爺道:“你不瞧見這簽條上的字嗎?又是‘喜元’,又是‘六十四’,把他父子兩代的諱都幹上去。你們老爺既然做他的下屬,怎麼連他的諱都不打聽打聽?你可曉得他們在旗的人,犯了他的諱,比當麵罵他‘混帳王八蛋’還要利害?你老爺怎麼不打聽明白了就出做官?”一頓話說得派去的管家呆了,隻得拜求費心,說:“求你想個法子替敝上遮瞞遮瞞,敝上總是感激,總要補報的。”

門政大爺見他孝敬的錢不在分寸上,曉得這位老爺手筆一定不大的,便安心出出他的醜,等他以後怕了好來打點。主意打定,一聲不響,先把六元四角揣起,然後拿了六十四塊,便直徑奔上房裏來告訴主人。恰巧喜太尊正在上房同姨太太打麻雀牌哩,打的是兩塊錢一底的小麻雀。喜太尊先前輸了錢不肯拿出來,其時正和了一副九十六副,姨太太想同他扣帳,他不肯,起身上前要搶姨太太的籌碼。正鬧著,齊巧門政大爺拿著洋錢進來。姨太太道:“不要搶了,送了洋錢來了。”喜太尊一聽有洋錢送來,果然放手,忙問:“洋錢在哪裏?”門政大爺大慌不忙,登時把一個手本,一封喜敬,擺在喜太尊麵前。喜太尊一看手本,知道是新任興國州知州瞿某人,忽然想起一樁事來,回頭問門政大爺道:“瞿某人到任也有好多天了,怎麼‘到任規’還沒送來?興國州是好缺,他都如此疲玩起來,叫我這本府指望誰呢?”門政大爺道:“這是送的孫少爺滿月的賀禮。他有人在這裏,‘到任規’卻沒有提起。”於是喜太尊方才歪過頭去瞧那一封洋錢,一瞧是“喜敬六十四元”六個小字,麵色登時改變,從椅子上直站起來,嘴裏不住的連聲說:“啊!啊”啊了兩聲,仍舊回過頭去問門政大爺道:“怎麼他到任,你們也沒有寫封信去拿這個教導教導他?”門政大爺道:“這個向來是應該他們來請示的。他們既然做到屬員,這些上頭就該當心。等到他們來問奴才,奴才自然交代他,他不來問,奴才怎麼好寫信給他呢。”喜太尊道:“寫兩封信也不要緊,你既然沒有寫信通知他們,等他來了,你就該告訴他來人,叫他拿回去重新寫過再送來。如今拿了這個來給我瞧,可是有心給我下不去不是?”

門政大爺道:“老爺且請息怒。請老爺先瞧瞧他送的數目可對不對?”喜太尊至此方看出他止送有六十四塊。此時也不管簽條上有他老太爺的名諱,便登的一聲,接著豁琅兩響,把封洋錢摔在地下,早把包洋錢的紙摔破,洋錢滾了滿地了。喜太尊一頭跺腳,一頭罵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他這明明是瞧不起我本府!我做本府也不是今天才做起,到他手裏要破我的例可是不能!怎麼他這個知州腰把子可是比別人硬繃些,就把我本府不放在眼裏!‘到任規’不送,賀禮亦隻送這一點點!哼哼!他不要眼睛裏沒有人!有些事情,他能逃過我本府手嗎!把這洋錢還給他,不收!”喜太尊說完這句,麻雀牌也不打了,一個人背著手自到房裏生氣去了。

這裏門政大爺方從地板上把洋錢一塊一塊的拾起,連著手本捧了出來。那瞿耐庵派去的管家正坐在外麵候信哩。門政大大爺走進門房,也把洋錢和手本往桌上一摔,道:“夥計!碰下來了!上頭說‘謝謝’,你帶回去罷!”瞿耐庵派去的管家還要說別的,門政大爺因見又有人來說話,便去同別人去聒卿,也不來理他了。瞿耐庵管家無奈,隻得把洋錢、手本揣了出來,回到下處,曉得事不妙,不敢徑回本州,連夜打了一個稟帖給主人說明原委,聽示辦理。等到稟帖寄到,瞿耐庵看過之後,不覺手裏捏著一把汗,進來請教太太。誰知太太聽了反行所無事,連說:“他不收,很好!……我的錢本來不在這裏嫌多,一定要孝敬他的。好歹咱們是署事,好便好,不好,到一年之後,他東我西,我不認得他,我也不仰攀他,要他認得我。派去的人趕緊寫信叫他回來。就說我眼睛裏沒有本府,我擔得起,看他拿我怎樣!”瞿耐庵聽了太太的話,一想不錯,於是寫了封信把管家叫了回來。後來本府喜太尊又等了半個月,不見興國州添送進來,“到任規”也始終沒送,心下奇怪,仔細一打聽,才曉得他有這們一位仗腰的太太,麵子上雖說不出,隻好暗地想法子。閑話少敘。且說瞿耐庵夫婦二人因見本府尚奈何他不得,以後膽子更大,除了督、撫、兩司之外,其餘連本道都不在他眼裏。三節兩壽,孝敬上司的錢,雖不敢任情減少,然而總是照著前任移交過來的簿子送的。各位司、道大人都念他同製台有點瓜葛,大家都不與他計較,不過恨在心裏。究竟多送少送,瞿耐庵並不曉得,以為“照著簿子,我總交代得過了”。隻有撫台是同製台敵體的,有些節敬、門包等項送得少了,便由首縣傳出話來,說他一兩句,或是退了回來。瞿耐庵弄得不懂,告訴人說:“我是照例送的,怎麼他們還貪心不足?”無奈撫台麵子,隻好補些進去。有時候添過原數,有時候不及原數,總叫使他錢的人心上總不舒服,這也非止一次了。還有些過境內委員老爺,或是專門來查事件的,他也是照著簿子開發,以致沒一位委員不同他爭論。

正是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不知不覺,瞿耐庵自從到任至今也有半年了。治下的百姓因他聽斷糊塗,一個個痛心疾首,還是平常,甚至上司,同寅也沒有一個喜歡他的。磕來碰去,隻有替他說壞話的人,沒有一個說他好的人。他自以為:“我於上司麵上的孝敬,同寅當中的應酬,並沒有少人一個,而且筆筆都是照著前任移交的簿子送的。就是到任之初,同本府稍有齟齬,後為首縣前來打圓場,情麵難卻,一切‘到任規’,孫少爺滿月賀禮,都按照簿子上孝敬本道的數目孝敬本府,也算得盡心的了。”那知本府亦恨之入骨。一處處弄得天怒人怨,在他自己始終亦莫明其所以然。

不料此時他太太所依靠的於外公湍製台奉旨進京陛見,接著又有旨意叫他署理直隸總督,一時不得回任。這裏製台就奉旨派了撫台升署,撫台一缺就派了藩台升署,臬台、鹽道以次遞升,另外委了一位候補道署理鹽道。省中大局已定,所屬印委各員,送舊迎新,自有一番忙碌,不消細述

且說這位署理製台的,姓賈,名世文。底子是個拔貢做過一任教官,後來過班知縣,連升帶保,不到二十年工夫,居然做到封疆大吏,在湖北巡撫任上也足足有了三個年頭。這年實年紀六十六歲。生平保養的很好,所以到如今還是精神充足。自稱生平有兩樁絕技:一樁是畫梅花,一樁是寫字。

拔貢,從秀才中選拔出來,保送入京,經過朝考合格,可充任京官、知縣等職。初6年選一次,後改為12年。

他的書法,自稱是王右軍一路,常常對人說:“我有一本王羲之寫的‘前赤壁賦’,筆筆真楷,碧波清爽,一筆不壞,聽說還是漢朝一個有名的石匠刻的。兄弟自從得了這部帖,每天總得臨寫一遍,一年三百六十日,從沒有一天不寫的。”大家聽了他的話,幸虧官場上有學問的人也少,究竟王右軍是那一朝代的人,一百個當中,論不定隻有三個兩個曉得。曉得的也不過付之一笑,不曉得的還當是真的哩。他說近來有名的大員如同彭玉麟、任道熔等,都歡喜畫梅花,他因此也學著畫梅花。他畫梅花另有一個訣竅,說是隻要圈兒畫得圓,梗兒畫得粗,便是能手。每逢畫的時候,或是大堂幅,或是屏幅,自己來不及,便叫管家幫著畫圈。管家畫不圓。他便檢了幾個沙殼子小錢鋪在紙上,叫管家依著錢畫,沒有不圓的了。等到管家畫完之後,然後再經他的手鉤須加點。

有些下屬想要趨奉他,每於上來稟見的時候,談完了公事,有的便在袖筒管裏或是靴頁子裏,掏出一張紙或是一把扇子,雙手捧著,說一聲“卑職求大人墨寶”,或是“求大人法繪”。那是他再要高興沒有,必定還要說一句:“你倒歡喜我的書畫麼?”那人答應一聲“是”,他更樂的了不得。送客回來,不到天黑便已寫好,畫好,叫差官送給那人了。

後來大家摸著他的脾氣,就有一位候補知縣,姓衛,名瓚,號占先,因為在省裏空的實在沒有路子走了,曾於半個月前頭,求過賈製台賞過一幅小堂畫。賈製台的脾氣是每逢人家求他書畫,一定要詳詳細細把這人履曆細問一遍,沒差的就可得差,無缺的就可得缺。候補班子法中,有些人因走這條路子得法的很不少。衛占先為此也趕到這條路上來。但是求書畫的人也多了,一個湖北省城那裏有這許多缺,許多差使應酬他們。弄到後來,書畫雖還是有求必應,差缺卻有點來不及了。衛占先心上躊躇了一回,忽然想出一條主意來,故意的說:“有事麵稟。”號房替他傳話進去。賈製台一看手本,記得是上次求過書畫的,吩咐叫“請”。見麵之後,略為扳談了幾句。衛占先扭扭捏捏又從袖子管裏掏出一卷紙來,說:“大人畫的梅花,卑職實在愛得很!意思想再求大人賞畫一張,預備將來傳之子孫,垂之久遠。”賈製台道:“不是我已經給你畫過一張嗎?”衛占先故意把臉一紅,吞吞吐吐的,半天才回道:“回大人話:卑職該死!卑職該死!卑職沒出息!卑職因為候補的實在窮不過,那張畫卑職領到了兩天,就被人家買了去了。”

賈製台一聽這話,不禁滿臉堆下笑來,忙問道:“我的畫,人家要買嗎?”衛占先正言厲色的答道:“不但人家要買,並且搶著買!起先人家計價,卑職要值十兩銀子。”賈製台縐著眉,搖著頭道:“不值罷!不值罷!”又忙問:“你到底幾個錢賣的?”衛占先道:“卑職實實在在到手二十塊洋錢。”賈製台詫異道:“你隻討人家十兩,怎麼倒到手二十塊洋錢?”衛占先道:“卑職討了那人十兩,那人回家去取銀子,忽然來了一個東洋人,說是聽見朋友說起卑職這裏有大人畫的梅花,也要來買。”賈製台又驚又喜道:“怎麼東洋人也歡喜我的畫?”衛占先道:“大人容稟。”賈製台道:“快說!”衛占先道:“東洋人跑來要畫,卑職回他:‘隻有一張。’他說:“一張就是一張。’卑職拿出來給他看過之後,他便問:‘多少銀子?’卑是職回他:‘十兩銀子。已經被別的朋友買了去了。’東洋人道:“‘你退還他的銀子,我給你十四塊洋錢。’卑職說:‘人家已經買定,是不好退還的。’東洋人隻道卑職不願意,立刻就十六塊、十八塊,一直添到二十塊,不由分說,把洋錢丟下,拿著畫就跑了。後來那個朋友拿了十兩銀子再來,卑職隻好怪他沒有留定錢,所以被別人買了去。那個朋友還滿肚皮不願意,說卑職不是。”賈製台道:“本來是你不是。”衛占先一聽製台派他不是,立刻站起來答應了幾聲“是”。賈製台道:“你既然十兩銀子許給了人家,怎麼還可以再賣給東洋人呢?果然東洋人要我的畫,你何妨多約他兩天,進來同我說明,等我畫了再給他?”衛占先連連稱“是”,又說:“卑職也是因為候補的實在苦極了,所以才鬥膽拿這個賣給人的。”

賈製台道:“既然有人要,我就替你多畫兩張也使得。”說罷便吩咐衛占先跟著自己同到簽押房裏來。賈製台進屋之後,便自己除去靴帽,脫去大衣,催管家磨墨,立刻把紙攤開,蘸飽了筆就畫、又吩咐衛占先也脫去衣帽,坐在一旁觀看。正在畫得高興時候,巡捕上來回:“藩司有公事稟見。”賈製台道:“停一刻兒。”接著又是學台來拜。賈製台道:“剛剛有事,偏偏他們纏不清!替我擋駕!”巡捕出去回頭了。接著又是臬司稟見說是“夏口廳馬同知捉住幾個維新黨,請示怎麼辦法”夏口廳馬同知也跟來預備傳見。還有些客官來稟見的,官廳子上坐得有如許若幹人,隻等他老人家請見。他老人家專替衛占先畫梅花,隻是不出來。

外麵學台雖然擋住未曾進來,藩、臬兩司以及各項稟見的人卻都等得不耐煩。當下藩台先探問:“到底督憲在裏麵會的什麼客,這半天不出來?”探來探去,好容易探到,說是大人正在簽押房裏替候補知縣衛某人畫畫哩。藩台一向是有毛燥脾氣的,一聽這話,不覺怒氣衝天,在官廳子上,連連說道:“我們是有公事來的,拿我們丟在一邊,倒有閑情別致在裏頭替人家畫畫兒!真正豈有此理!……我做的是皇上家的官,沒有這樣閑工夫好耐性去等他!既然不見,等我走!”說著,賭氣走出官廳,上轎去了。

且說這時候署藩台的亦是一個旗人,官名喚做噶劄騰額,年紀隻有三十歲。他父親曾做過兵部尚書,去世的時候,他年紀不過二十一歲。早年捐有郎中在身,到部學習行走。父親見背,遂蒙皇上天恩,仍以本部郎中,遇缺即補,服滿補缺。幸虧此時他嶽丈執掌軍機,歇了三年,齊巧碰到京察年分,本部堂官就拿他保薦上去,引見下來,奉旨以道、府用。不到半年,就放湖北武昌鹽法道。是年隻有二十七歲。到底年紀輕的人,一心想做好官,很替地方上辦了些事,口碑倒也很好。次年還是湍製台任上保薦賢員,把他的政績臚列上陳,奉朱批,先行傳旨嘉獎。他裏麵有丈人照應,外麵又有總督奏保,所以外放未及三年,便已升授本省臬司。這番湍製台調署直隸總督,本省撫台署理督篆,藩台署理撫篆,所以就請他署理藩篆。他到任之後,靠著自己內有奧援,總有點心高氣傲。有些事情,凡是藩司分所應為的,在別人一定還要請示督、撫,在他卻不免有點獨斷獨行,不把督、撫放在眼裏。

京察:考核京官的製度,清代每三年舉行一次,憑考核結果定升降。

此番偶然要好,為了一件公事前來請示製台。齊巧賈製台替衛占先畫畫,沒有立刻出來相會,叫他在官廳裏等了一會,把他等的不耐煩,賭口氣出門上轎,徑回衙門,公事亦不回了。歇了一會,賈製台把畫畫完,題了款,用了圖章,又同衛占先賞玩了一回,方才想起藩台來了半天了,立刻到廳上請見。那知等了一刻,外麵傳進話來,說是藩司已經回去了。賈製台聽說藩台已去,便也罷休。

隻因他平日為人很有點號令不常,起居無節,一時高興起來,想到那個人,無論是藩台,是臬台,馬上就傳見,等到人家來了,他或是畫畫,或是寫字,竟可以十天不出來,把這人忘記在九霄雲外。巡捕曉得他的脾氣,回過一遍兩遍,多回了怕他生氣,也隻好把那人丟在官廳上老等。常有早晨傳見的人,到得晚上還不請見,晚上傳見的人,到得三更、四更還不請見。他睡覺又沒有一定的時刻,會著客,看著公事,坐在那裏都會朦朧睡去。一天到夜,一夜到天亮,少說也要睡二三十次。幸虧睡的時候不大,隻要稍為朦一朦,仍舊是清清楚楚的了。他還有一個脾氣,是不歡喜剃頭的。他說剃發匠拿刀子剃在頭上,比拿刀子割他的頭還難過,所以往往一兩個月不剃頭,亦不打辮子。人家見了,定要老大的嚇一跳,倘不說明白是製台,不拿他當作囚犯看待,一定拿他當做孤哀子看待了。除了畫梅花寫字之外,最講究的是寫四六信。常常同書啟老夫子們討論,說是一個人隻要會做四六信,別的學問一定是不差的。因為這四六信對仗既要工整,聲調又要鏗鏘。譬如幹支對幹支,卦名對卦名,鳥獸對鳥獸,草木對草木,倘若拿幹支對卦名,使鳥獸對草木,便不算得好手了。至於聲調更是要緊的,一封信念到完,一直順流水瀉,從不作興有一個隔頓。一班書啟相公、文案老爺,曉得製台講究這個,便一個個在這上頭用心思。至於文理浮泛些,或是用的典故不的當,他老人家卻也不甚斤斤較量。閑話少敘。且說他有位堂母舅,敘起來卻是他母親的從堂兄弟,不過從前替他批過文章,又算是受過業的老夫子。他外祖家是江西袁州人氏。這位堂母舅一直是個老貢生,近來為著年紀大了,家裏人口眾多,處館不能養活,忽然動了做官之興。想來想去,隻有這位老賢甥可以幫助幾百銀子。後來又聽見老賢甥升署總督,越發把他喜歡的了不得。意思就想自己到湖北來走一趟,一來想看看老賢甥,二來順便弄點事情做做:“倘若事情不成功,幾百銀子總得幫助我的,彼時回來弄個教官,捐足花樣,倘能補得一缺,也好做下半世的吃著。”主意打定,好容易湊足盤川,待要動身,忽地又害起病來。老年人禁不起病,不到兩三天,便把他病的骨瘦如柴,四肢無力。依他的意思,還要掙紮動身前去。他老婆同兒子再三諫阻,不容他起身,他隻得罷手。於是婉婉曲曲修了一封書,差自己的大兒子趁了船一直來到湖北省城,尋個好客寓住下。他的大兒子,便是賈製台的表弟了。這位老表有點禿頂,為他姓蕭,鄉下人都叫他為“蕭禿子”,後來念順了嘴,竟其稱為“小兔子。”

且說小兔子一直是在家鄉住慣的,沒有見過甚麼大什麵。平常在家鄉的時候,見的捕廳老爺,已經當作貴人看待,如今要叫他去見製台,又聽人家說起製台的官比捕廳老爺還要大個十七八級,就是伺候製台的以及在製台跟著當底下人的,論起官來,都要比捕廳老爺要大幾成,一路早捏一把汗。如今到得這裏,不見事情不成功,隻得硬硬頭皮,穿了一身新衣服,戴了一頂古式大帽子,檢出幾樣土儀,叫棧房裏夥計替他拎到製台衙門跟前。東探西望,好容易找到一個人。小兔子卑躬屈節,自己拿了“愚表弟蕭慎”的名片,向那人低低說道:“我是大人的表弟,大人是我的表哥。我有事情要見他,相煩你替我通報一聲。”

那人拿眼朝他看了兩眼,因聽說是大人的表弟,方才把嘴努了一努,叫他去找號房。小兔子走到號房門口,又探望了半天,才見一個人在床上睡覺,於是從床上把那人喚醒。那號房一接名片,曉得是大人親戚不敢怠慢,立刻通報。傳出話來叫“請”。仍舊由號房替他把土儀拿著,把他領了進去叩見表哥。賈製台看了老母舅的信,自有一番寒暄,問長問短,小兔子除掉諾諾答應之外,更無別話說得。賈製台見他上不得台盤,知道沒有談頭,便吩咐叫他在客棧暫住,“等我寫好回信,連銀子就送過來。”小兔子本來是見官害怕的,因見表哥叫他住外麵在候信,便也不敢再到衙門裏來。

賈製台的公事本忙,記性又不好,一擱擱了一個月,竟把這事忘記。後來又接到老母舅一封信,方才想起,忙請書啟老夫子替他打信稿子,寫回信,說是送老母舅五百銀子。又對書啟老夫子說:“這是我的老母舅。這封信須要說幾句家常話,用不著大客氣的。”書啟老夫子回到書房,按照家常信的樣子寫了一封,送給賈製台過目。賈製台取過來看了一遍,因為上頭說的話如同白話一樣,心中不甚愜意,吩咐把文案上委員請一位來。委員到來,賈製台仍照前話告訴他一番,又道:“雖是家常信,但是我這位舅太爺,我小的時候曾經跟他批過文章,於家常之中,仍得加點材料才好,也好叫老夫子曉得我如今的筆墨如何?”委員答應退下,自去構思,約摸有三個鍾頭,做好寫好,上來呈政。無奈當中又用了許多典故,賈製台有點不懂,看了心上氣悶得很。後來看見信裏有“渭陽”兩個字,不覺顛頭播腦,反而稱讚這位文案有才情;又道:“我這封信本是給娘舅帶銀子去的。‘詩經’上這兩句我還記得,是‘我送舅氏,曰至渭陽’。如今用這個典故,可稱確切不移。好好好!但是別的句子又做得太文雅些,不像我們至親說的話了。為了這封信,倒很辛苦你們。無奈寫來寫去,總不的當。你們如今也不必費心了,還是等我自己寫罷。”文案退去之後,賈製台拿兩封信給眾人看,說:“不信一個武昌省城,連封信都沒人寫,還要我老頭子自己煩心,真正是難了!”

人家總以為他既如此說,這封信一定馬上自己動手的,況且舅太爺還在那裏指望他寄銀子。誰知小兔子在棧房裏,一住住了兩個月,不敢來見表哥。他老人家事情又多,幾個打岔,竟把這件事忘記在九霄雲外。忽然一天接到舅母的電報,說是娘舅已死。懇情立刻打發他兒子回去。賈製台到此方想起五百銀子未寄,信亦不曾寫,如今已來不及了。無可說得,隻得叫人把表弟找來,當麵怪表弟:“為什麼躲著我表哥,自從一麵之後,一直不再來見我?我隻當你已經動身回去了,我有銀子,我給誰帶呢?”幸虧小兔子是個鋸了嘴的葫蘆,由他埋怨,一聲不響,聽憑賈製台給了他幾個錢,次日便起身奔回原籍而去。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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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場現形記》

《官場現形記》正文
第一回 望成名學究訓頑兒 講製藝鄉紳勖後進 第二回 錢典史同行說官趣 趙孝廉下第受奴欺 第三回 苦鑽差黑夜謁黃堂 悲鐫級藍呢糊綠轎 第四回 白簡留情補祝壽 黃金有價快升官 第五回 藩司賣缺兄弟失和 縣令貪贓主仆同惡 第六回 急張羅州官接巡撫 少訓練副將降都司 第七回 宴洋官中丞嫻禮節 辦機器司馬比匪人 第八回 談官派信口開河 虧公項走頭無路 第九回 觀察公討銀翻臉 布政使署缺傷心 第十回 怕老婆別駕擔驚 送胞妹和尚多事 第十一回 窮佐雜夤緣說差使 紅州縣傾軋鬥心思 第十二回 設陷阱借刀殺人 割靴腰隔船吃醋 第十三回 聽申飭隨員忍氣 受委屈妓女輕生 第十四回 剿土匪魚龍曼衍 開保案雞犬飛升 第十五回 老吏斷獄著著爭先 捕快查贓頭頭是道 第十六回 瞞賊贓知縣吃情 駁保案同寅報怨 第十七回 三萬金借公敲詐 五十兩買折彈參 第十八回 頌德政大令挖腰包 查參案隨員賣關節 第十九回 重正途宦海尚科名 講理學官場崇節儉 第二十回 巧逢迎爭製羊皮褂 思振作勸除鴉片煙 第二十一回 反本透贏當場出彩 弄巧成拙驀地撤差 第二十二回 叩轅門蕩婦覓情郎 奉板輿慈親勖孝子 第二十三回 訊奸情臬司惹笑柄 造假信觀察賺優差 第二十四回 擺花酒大鬧喜春堂 撞木鍾初訪文殊院 第二十五回 買古董借徑謁權門 獻巨金癡心放實缺 第二十六回 模棱人慣說模棱話 勢利鬼偏逢勢利交 第二十七回 假公濟私司員設計 因禍得福寒士捐官 第二十八回 待罪天牢有心下石 趨公郎署無意分金 第二十九回 傻道台訪豔秦淮河 闊統領宴賓番菜館 第三十回 認娘舅當場露馬腳 飾嬌女背地結鴛盟 第三十一回 改營規觀察上條陳 說洋活哨官遭毆打 第三十二回 寫保折筵前親起草 謀厘局枕畔代求差 第三十三回 查帳目奉劄謁銀行 借名頭斂錢開書局 第三十四回 辦義賑善人是富 盜虛聲廉吏難為 第三十五回 捐巨資絝袴得高官 吝小費貂璫發妙謔 第三十六回 騙中騙又逢鬼魅 強中強巧遇機緣 第三十七回 繳憲帖老父托人情 補劄稿寵姬打官話 第三十八回 丫姑爺乘龍充快婿 知客僧拉馬認幹娘 第三十九回 省錢財懼內誤庸醫 瞞消息藏嬌感俠友 第四十回 息坤威解紛憑片語 紹心法清訟詡多才 第四十一回 乞保留極意媚鄉紳 算交代有心改帳簿 第四十二回 歡喜便宜暗中上當 附庸風雅忙裏偷閑 第四十三回 八座荒唐起居無節 一班齷齪堂構相承 第四十四回 跌茶碗初次上台盤 拉辮子兩番爭節禮 第四十五回 擅受民詞聲名掃地 渥承憲眷氣焰熏天 第四十六回 卻洋貨尚書挽利權 換銀票公子工心計 第四十七回 喜掉文頻頻說白字 為惜費急急煮烏煙 第四十八回 還私債巧邀上憲歡 騙公文忍絕良朋義 第四十九回 焚遣財傷心說命婦 造揭帖密計遣群姬 第五十回 聽主使豪仆學摸金 抗官威洋奴唆吃教 第五十一回 複雨翻雲自相矛盾 依草附木莫測機關 第五十二回 走捷徑假子統營頭 靠泰山劣紳賣礦產 第五十三回 洋務能員但求形式 外交老手別具肺腸 第五十四回 慎邦交紆尊禮拜堂 重民權集議保商局 第五十五回 呈履曆參戎甘屈節 遞銜條州判苦求情 第五十六回 製造廠假劄賺優差 仕學院冒名作槍手 第五十七回 慣逢迎片言矜秘奧 辦交涉兩麵露殷勤 第五十八回 大中丞受製顧問官 洋翰林見拒老前輩 第五十九回 附來裙帶能諂能驕 掌到銀錢作威作福 第六十回 苦辣甜酸遍嚐滋味 嬉笑怒罵皆為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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