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現形記》 作者:李伯元年代:晚清483   

《官場現形記》正文 第五十回 聽主使豪仆學摸金 抗官威洋奴唆吃教

聽主使豪仆學摸金抗官威洋奴唆吃教

話說張守財一班姨太太自從太太鬧著不要他們同住,經刁邁彭一番分派,倒也覺得甚是公允,沒甚話說。其時十八位姨太太當中,止有三個安心不願意出去,情願跟著太太過活,也隻好聽其自然。下餘的十五位,也有三個一起的,兩個一起的,合了夥,房子租在一塊兒,不但可以節省房金,而且彼此互有照應。其時正有一位大員的少爺在蕪湖買了一大爿地基,仿上海的樣子造了許多弄堂,弄堂裏全是住宅,也有三樓三底的,也有五樓五底的,大家都貪圖這裏便當,所以一齊都租了這裏的屋。而且這片房子裏頭,有戲園,有大菜館,有窯子,真要算得第一個熱鬧所在。姨太太們雖然不逛窯子,上茶館,然而戲園、大菜館是逃不掉的,因此現覺隨心樂意。刁大人限的是半月,這半月裏頭,油漆房子,置辦家夥,並沒有一天得空;等到安排停當,搬了出來,卻也沒有一個逾限的。你道為何?隻因這位張太太為人凶狠不過,所以一群姨太太也以早離開他一天早快活一天,大家都存了這個心,自然是不肯耽擱了。十五位當中卻有四位因為自己家裏或是有父母,有兄弟,得了這個信,把他們接出來同住,有的住本地,有的住鄉間,還有一二位竟住往別縣而去。其他十位卻一齊住在這熱鬧所在。

等到在張府臨出門的頭一天,刁大人特地叫差官傳諭他們,說道:“諸位姨太太現在雖是搬出另住,也要自己顧自己的聲名。凡是庵觀寺院,戲園酒館,統通不可去得。現在大人正有告示帖在以上各處,不許容留婦女人內玩耍,倘有不遵,定須重辦!因為此事,又特地派了十幾個委員,晝夜巡查。設若撞見委員們,委員們倘若置之不問,何以禁止旁人?如其毫不徇情,未免有傷顏麵。為此特地關照一聲,還是各自小心為妙。”大家聽了,也有在意的,也有不在意的。按下不表。單說張太太自從十五位姨太太一齊出去另住之後,過了兩天,心上忽然想著:“刁大人做事好無決斷!這班狐狸為什麼不趕掉了幹淨?他偏蠍蠍螫螫的,又像留住他們,卻又叫他們分出去住,等他無拘無束,將來一定無所不至,豈不把軍門的聲名愈加弄壞!正不知他是何用意!”正在疑疑惑惑,齊巧刁邁彭親來問候,張太太便問他所以縱容這班狐狸之故。

刁邁彭道:“依我的意思,頂好叫他們離開蕪湖地麵,彼此不相聞問。無奈一時做不到,隻好慢慢的來。好在我前天已經叫人透過風給他們,將來自有擺布他們的法子,不消大嫂費心的。至於大嫂這裏,除掉分給各位姨太太之外,大約數目,我兄弟也粗知一二。也應該趁此時叫這裏帳房先生理出一個頭緒,該收的收,該放的放。譬如有什麼生意,也不妨做一兩樁。家當雖大,斷無坐吃山空的道理。此時大哥過世之後,大嫂是女流之輩,兄弟雖然不便經手,然而知無不言,也是我們做朋友的一點道理。”張太太道:“正是。軍門去世,我乃女流之輩,一些事兒不懂,將來各式事情正要仰仗,怎麼你刁大人倒說什麼‘不便經手’?刁大人不管,叫我將來靠那個呢?”說道,便大哭將起來。

刁邁彭道:“非是兄弟不管,但是兄弟實在有不便之故。彼此交情無論如何好,嫌疑總應得避的。況且大嫂這裏原有一向用的帳房,把事情交代他們也就夠了。不瞞大嫂說,親近有好兩注生意,弄得好,將來都是對本的利錢。倘若大哥在日,兄弟早來合他說,叫他入股,如今想想總不便,所以幾次三番,人家叫兄弟來說,兄弟總沒有來說。雖說看準這賣買好做,不至於蝕到那裏;然而數目太大了,大嫂雖不疑心,亦總覺得駭人聽聞的。”

張太太道:“刁大人說那裏話來!你照顧我,就是照顧你去世的大哥。隻要生意靠得住,你說好,我有什麼不做的。錢是我的,誰還能管得住我。至於帳房所管不過是個呆帳,有些大生意他們是作不來主的。刁大人,你說的到底什麼生意?如果可以說得回來,要多少本錢,我這裏有。”刁邁彭道:“生意呢,也算不得什麼大生意,不過弄得好才有對本利,弄得不好,也隻有二三分、三四分錢。”太太道:“我亦不想多要,就有二三分、三四分,我已經快活死了。”刁邁彭見張太太於他深信不疑,便也不再推托,言明先叫帳房先生把所有的產業以及放在外頭的,一律先開一篇細帳。至於所說的生意,立刻寫信通知前途,叫他來合股。

自此以後,刁邁彭一連來了幾天,把這裏帳目都弄得清清楚楚。所有的房契、股票,合同、欠據、共總一個櫃子,仍舊放在張太太床前。還有什麼金葉子、金條、洋錢、元寶,雖沒有逐件細點,亦大約曉得一個數目,亦是統通放在太太屋裏。已成之產業不算,總共還有個一百二十幾萬現的。張太太又說:“分出去住一班狐狸,每人至少有三五萬銀子的金珠首飾。可憐我自己一個人所有的,也不過他們一個雙分罷了!他們十五人倒足足有五六十萬!”刁邁彭聽了吐舌頭,借此又把張太太同一班姨太太的金珠價值亦了然於心了。

後來連著來說過兩注買賣,張太太都答應:一注是在上海頂人家一爿絲廠,出股本三十萬;一樁是合人家開一個小輪船公司,也拚了六萬。兩樁事張太太這邊都托了刁邁彭,請他兼管。刁邁彭說自己官身不便,於是又保舉了他的兄弟刁邁峭做了絲廠的總理;又保舉自己的侄少爺去到輪船公司裏做副擋手。張太太見兩樁買賣都已成功,利錢又大,大約算起來,不上三年就有一個頂對,於是心上甚是感激刁邁彭,托他還有什麼好做的事情,留心留心。刁邁彭滿口答應,又說:“各式賣買,好做的卻不少。但是靠不住的,我兄弟也不來說;設或有點差錯,放了出去,一時收不回來,叫我如何對得住大嫂呢。”嘴裏如此說,心上卻不住的轉念頭。

話分兩頭。且說那十五位姨太太有五位給了自己家裏的人出去另住,倒也堰旗息鼓,不必表他。單說那十位,一班都是年輕好玩的人,又是這們一鬧熱所在,此時無拘無束,樂得任意逍遙,整日裏出去頑耍。到得晚上,不是合夥喝酒,便是聚攏打牌。十個人分住了三所五樓五底的房子。每人都有三四個老媽、丫環。此外,底下人、看門的、廚子、打雜的,都是公用。初出來的時候,這十個人很要好,每月輪流做東道;輪到做東道那一天,十個一齊取在他家。從前張軍門在日,這些姨太太,上下人等都喚做幾姨幾姨,以便易於分別。這番留在家裏的三位是:大姨、二姨、六姨。跟著父母兄弟回家去住的五位是:五姨、十姨、十三姨、十六姨、十八姨。餘下十位,統共搬出來同住。這天輪當八姨做東道,辦的是番菜。此時隻開了一爿番菜館,食物並不齊全,在本地人吃著,已經是海外奇味了。當下八姨隔夜關照,點定了十分菜,說明白晚上上火時候送在家裏來吃。八姨是同十二姨、十五姨、十七姨同住的,說明白這天下午四點鍾先會齊了打麻雀,打過八圈莊吃飯。誰知頭天戲園子裏送到一張傳單,說有上海新到名角某人某人路過此地,挽留客串三天,一過三天,就要到漢口去的,勸人不可錯過這機會。頭一個十七姨得了信就嚷起來,說:“明天一定要看戲,看過戲回來吃大菜不遲。”於是十二姨、十五姨一齊湊興,都說要看戲。八姨還不願意,說:“湊巧我今天做主人,你們在家裏也好幫著我料理料理。要看戲,明天我做東請你們,今天不放你們去。”無奈三個人執定不肯。八姨又嚇唬他們道:“刁道台出了告示,不準女人看戲,前天還特地叫人來關照,不要被他拿了去。依我還是不去的好。”十二姨鼻子裏哼了一聲道:“不信他連這點交情都不顧了,那還成個人嗎!”八姨見說他們不聽,便也無可如何,隻得讓他們自去。

這裏客人絡續來到,都是八姨一個人接待。內中又有十四姨,亦說是因為看戲,隨後就來。當下一算,隻有賓主六人,打兩場牌還少兩位;便由八姨作主,把十二姨、十五姨,一家一個大丫頭,叫了來替主人代打。本地戲園散戲本來是極早的,這裏一幫人打牌打昏了,忘記派人去接。等到上了火一大會,隻剩得一圈莊了,八姨吩咐燙酒,又叫廚房內預備起來,這才覺得他四個看戲的還沒有回來,叫聲“奇怪”,忙著叫人再去接時,忽聽樓下一片聲嚷,吱吱喳喳,聽亦聽不清楚。

八姨連忙靠在樓窗上向下追問,隻見十七姨屋裏的老媽急的跺腳,說道:“不好了!三位姨太太連著跟去的人,被看街的兵一齊拉到局子裏去了!”八姨一聽這話,忙問:“這話可真?”樓下人說:“打雜的都回來了,怎麼不真!跟去的男男女女倒有七八個,一齊都拉了去。這個打雜的幸虧同局子裏有點親,所以單把他放了出來。”樓上下一番吵鬧,打牌的也就不打了。其中還有十四姨是同四姨、九姨住在一起的,至今不見他來,恐怕亦被街上的兵拉去。四姨、九姨又忙著問打雜的:“可看見十四姨沒有?”打雜的說:“沒有看見。”大家更加疑心。八姨又問打雜的:“怎麼會被街上的兵拉去的呢?”打雜的道:“散戲場的時候,剛剛出了大門,就有十來個兵上來拖了就走,一拖拖到警察局裏的。老爺出來說:‘本道大人有過告示,不準女人出來看戲。你們這些人好不守婦道!等到明天一早,送到縣裏去辦!’”八姨道:“你們沒有嘴,為什麼不說是這裏的呢?”打雜的道:“跟去的王二爺在街上就同他們說:‘這是張軍門的姨太太。’他們不理。到了局裏,見了委員老爺又說,委員老爺亦不理,說:‘無論什麼人,違了大人的告示,我們都要拿辦的。有什麼話,你們明天到城裏去說罷。’王二爺還要說時,已經被他們帶了下來。三位姨太太是另外一間房子,派人看守,其餘的都鎖著,預備明天解到城裏去。”

大眾聽了,麵麵相覷,正想不出一個法子。忽然見十四姨披頭散發,闖進門來,說聲:“不…不…不好了!家…家…家裏來了一般強…強…強盜在…那裏打劫哩!”大眾聽他這一說,都嚇呆了。四姨九姨是同他同住的,要搶一齊搶,得了這個信,更嚇得魂不附體!八姨便問十四姨:“你不自去看戲的嗎?幾時回家的?十二姨、十五姨、十七姨被街上的巡兵拉了去,你知道不知道?你家裏來了強盜,你一個人怎麼逃走得脫的呢?”此時十四姨已經坐下,定了一定神,便含著淚說道:“可不是!我正是去看戲的。他們被巡兵拉了去,我不曉得。我看完了戲,因為天冷,想換件衣服再到你這裏來。想不到一腳才跨進了門,強盜就跟了進來,嚇得我也沒有進房,就一直跑到廚房柴堆裏躲起來的。隻聽得強盜上了樓……”四姨道:“啊呀!我的事情糟了!”十四姨又接著說道:“強盜上了樓,就聽得哄隆哄隆,像是開箱子,拖櫃子的聲音。樓上吵了半天,又到樓底下翻了半天才去的。”九姨聽到這裏,亦就跺著腳哭道:“我就知道,我亦是逃不脫的!”十四姨又說道:“我一直爬在柴堆裏,動也不敢動!好容易等強盜走過一大會,看門的老頭子進來,才拿我拉起來。家裏至今隻剩了看門的老頭子一個,其餘的用人都不曉得到那裏去了。”八姨便問:“可查過東西?搶去了多少?”十四姨道:“那裏查過!大約檢好的都沒有了!真正晦氣!也不曉得今年交的是什麼星宿,一回一回的遭這些事!”說完又哭。四姨道:“今兒這裏的三個扣在局子裏不得出來,我們家裏又遭了強盜,看來今天的飯是吃不成了!既然強盜已去,我們也得回家查點查點。這個明火執仗,地方官是有處分的。今天辦警察,明天辦警察,老爺在日,錢倒捐過不少;如今死了,警察的好處我們沒有沾到,違了告示,倒會把我們的人拿了去的!現在又出了搶案,不知道他們管事不管事!”說到這裏,四姨便起身拉了九姨、十四姨同走,說:“我們到底搶掉多少東西,也要回去查查看。查明白了,案總要報的,強盜總要替咱們辦的。”說完自去。

此時在座的人隻剩得三姨、七姨、十一姨,連著主人八姨,一共四個。八姨因為兩下裏出事,甚是沒精打彩,又愁著十二姨……三個人明天到城裏出醜,又記掛著他三人今夜裏受罪。想要派人去瞧瞧,都說局子門口有人把著,不得進去。三姨說:“衙門裏公事我是知道的,隻要有錢,就準你進去了。”八姨就拿出四十塊錢,仍舊打發打雜的去。這裏廚子上來請示:番菜都已做好,客齊了,就好起菜了。”三姨說:“隨便拿點甚麼來吃了算數,番菜過天再吃罷。”無奈番菜館裏是點定的菜,不能退還,隻好叫他一齊開了出來,敷衍吃過了事。

剛剛吃先,打雜的回來,又同了一個被押的管家一塊兒回來。這管家名喚胡貴,也是張軍門的舊人。此番跟了幾位姨太太出來,大家都拿他當作自己人看待。胡貴當下說道:“今日之事,是警察局裏奉了本道大人麵諭拿的。無論你是什麼人,違了本道的告示,一概不準用情。當時拿到之後,委員老爺就到道裏請示。本道大人說道:‘若論張軍門的家眷,我們極應該替他留個麵子的。但是誰不曉得我同張軍門是把兄弟。我若容了情,以後還能禁阻別人嗎。現在是我格外留情,指示他一條路:“你回去,就在今天晚上,叫他三個人每人拿出一萬塊洋錢充做罰款,就將他們取保出去。如今正在這裏辦警察,開學堂沒有款項,得此也不無小補。既保全他們的麵子,人家亦不至說我徇情。如果不然,明天解到縣裏,公事公辦,打了枷號,也好叫眾人做個榜樣。我本有言交代在前,他們不聽好言,自投羅網,須知怪我不得。’委員老爺回來,就把三位姨太太叫了上去,叫他們早打主意。三位姨太太求他讓些,無奈委員老爺執定不肯,說是:‘本道大人吩咐過,要少一絲一毫都不能夠。’三位姨太太回說:‘就是照辦,一時也沒有這些現的。’委員老爺道:‘你們這班人好呆!沒有現的,首飾、珠寶、利錢折子,都可以抵數,隻要夠了三萬就是了。’三位姨太太還不答應。委員老爺立刻拿腔做勢,把個跟去的陳媽鎖了起來。陳媽說道:‘我又沒有犯什麼罪,為什麼要鎖我?’委員老爺就動了氣,說他頂嘴,馬上拖他跪下,打他嘴巴。才打了十幾下子,陳媽的兩個門牙已經打下來了,淌了滿地是血。三位姨太太看了害怕,免得吃他眼前虧,所以無法答應的。”

八姨因這胡貴本來是靠得住的,便也不生疑心,到他三人房裏找了半天,好容易把他三位的當鋪利錢折子找到,點了點數,就檢了三個一萬頭折子交代胡貴,叫他拿這個去抵數。胡貴去不多時,又回來說:“單是利錢折子,委員老爺不要。或是股票,或是首飾,方可作抵。”八姨一想:“股票本來是沒有的,至於首飾,他三人出門看戲,都是插戴齊全了走的,每人頭上手上,足有萬把銀子珠寶金器,已經盡夠,何必再由家裏往外拿呢。”於是又吩咐了胡貴。胡貴去了一回,又回來說:“委員老爺有過話:‘光是利錢折子不肯收,但是總得倍上幾倍,少了不能相信。’三位姨太太說:‘橫豎是暫時抵押,將來可以拿錢贖回來的。至於首飾不便交代他們,倘或被他們把好的掉換了幾樣,向誰去討回呢。’”八姨一聽這話不錯,就把所有的當鋪折子一齊交付了他,胡貴收了折子自去。大家以為,這筆錢拿出,三位太太一定可以回來了。一切取保等事,胡貴色色在行,可以無須慮得。

三姨、七姨、十一姨因為要等他三個,一直也沒有回去。誰知一等等到半夜三點鍾,還不見一幹人回來,滿腹狐疑,再派人到警察局門口探聽,隻見局門緊閉,連個鬼的影子也沒瞧見。去的人回來說了,大眾更覺驚疑不定。隻得自寬自慰說:“今天來不及了,大約明天一早一定總放出來的。”於是三姨、七姨、十一姨要回去。八姨害怕,要留他們兩位來做伴。他三人也不便一齊全走,商議半天,方才議定:七姨一個回去看家,這裏留下三姨,十一姨陪伴八姨。七姨去後,這裏又派人去看了四姨、九姨、十四姨一趟,曉得被強盜搶去的東西很不少,已經開好失單,專等明天報官。大家聽了,歎息一回,各自關門安寢。八姨直同三姨、十一姨閑談了半夜,也沒有合眼。

看看天色快亮,方才朦朧睡去。忽聽得有人有樓下院裏高聲叫喊,說:“快情三姨、十一姨回去!今夜家裏被賊挖了壁洞,東西偷去無數若幹!七姨東西賽如都偷完了,七姨在家裏急的要上吊。”三姨、十一姨一聽這話,一骨碌爬起,坐地床沿上,卻是嚇的瑟瑟的抖,兩隻腳就像蹈在棉花裏的一般,要想往床下走一走路亦不能了,又過了半天,方才有點氣力。三姨歎口氣,說道:“老天爺不長眼睛,為什麼隻管同我們幾個人做對頭!”八姨到此,深自後悔昨夜不該留他二人作伴;此時無話可說,隻得推他倆回去,開好失單,趕緊報案。“好在不多時候,或者就可破案,也論不定”。又托他倆安慰七姨。三姨、十一姨急急的走了回去,幸喜前弄後弄是沒有許多路的。

八姨此時亦因昨夜的事掛在心上,也就起來不睡了,一麵仍叫打雜的去到警察局打聽十三姨、十五姨、十七姨的消息。又說:“胡貴昨天已把款子繳了進去,怎麼還不放出來呢?”打雜的去了一會子,急得滿頭是汗,跑回來說:局子裏人說:“昨兒這裏並沒有派人拿什麼錢去。現在時候為著還早,所以還沒有拿人送到城裏去。”八姨聽了,這一急非同小可!忙道:“昨兒胡貴不是說道台大人要罰他們的錢嗎?”打雜的道:“小的到局子裏,就把這話托小的親戚上去回了二爺,二爺又回了老爺。老爺還把小的叫上去,說:‘這個話雖是有的,道台要罰他們的錢,一個人也不過罰他們幾錢,並沒有這許多。你們不要被人家騙了去!你不來我這裏,我亦要派人到你們公館裏盡問一聲:如果是照罰的,我就緩點把人解城;倘若是不肯罰錢,早給我一個回信,我把人早解進城,也早卸我的幹係。快去快來!’委員老爺的話如此,小的所以回來的。”八姨聽了,真正急的失魂落魄,絲毫不得主意,忙問:“你碰見丁胡貴沒有?”打雜的道:“小的沒碰見他。若是碰見了,早把他拉了來了。”

八姨正在尋思,忽聽人報:“警察局來了一個師爺,一個二爺。”一問正是為討回信來的。八姨躊躇了一回,隻好自己出麵去回他。見麵之後,那師爺便說:“敝東是奉公差遣,並不是一定同這裏為難。就是道台大人要這邊捐幾個錢,也是充做善舉的。現在敝東特地叫我過來商量一個辦法。至於說是昨天晚上由尊府上管家送來幾個當鋪折子,我們局裏卻沒有收到。難保是府上受人之騙,須怪我們不得。況且幾個利錢折子又不是股票,就是再多些也抵不了數。現在逃走的這管家叫什麼名字,請這邊開出來,我們也好替你們上緊的查。至於現在每人罰他幾千銀子,並不為多。應該怎樣,還是早點料理為是。”

此時八姨一心隻在胡貴身上,嘴裏不住的說:“所有的折了是我親手交給他的,如今被他拿了逃走了,叫我怎麼對得住人呢!”警察局師爺道:“好在都是你們自己的當鋪,派人去注了失,再補一分,不就完了嗎?”一席話把八姨提醒,一想隻好如此,方把心上一塊石頭放下,重新商量罰款之事。警察局師爺一口咬定二萬銀子,一切費用在內,馬上就可把人保釋。八姨想:“銀子隻要二萬,雖然還在分寸上,總望少點才好。”後首說來說去,跌到二萬塊錢,每人六千罰款,下餘二千作一切費用。八姨道:“洋錢現的是沒有,看來隻好拿首飾來抵。他們各人首飾,昨兒各人都帶了出去,須得問他們自己,叫他們每人拿些出來暫時抵數。等到出來之後,再拿錢去贖回來,也是一樣。”

警察局師爺道:“沒有現的,隻好如此。但是他三位昨天進來的時候,頭上並沒有戴什麼珠寶。敝東亦親口問過,都說:‘出門的時候,首飾原本有的,後來被拿,在半路上就卸了下來,叫人拿了回來了。”所以敝東才叫我們到這裏來的。”八姨聽了,又是一驚,忙說:“沒有這回事!昨兒我們底下人回來還說,所有的首飾,他三個都還帶的好好的呢。他三人不肯拿首飾抵給他們,所以才叫他來問我要折子。一定是他們藏了起來,哄你們的。”警察局師爺道:“我看未必,難保亦是貴管家做的鬼。姑且等我們回去問了他們再講。”說完,立刻帶了二爺自去。

此時八姨心上忐忑不定,一回又恨刁大人不顧交情,一回又罵胡貴“混帳”。不多一刻,局裏師爺又回來說:“問過三位,所有首飾早交給胡貴拿回來了。現在他們三人身上,除了衣服之外,一無所有,所以叫咱仍舊到這裏來取。他三位還說,自己首飾倘若果真都被胡貴卷了逃走,無可如何,總求你八太太替他湊一湊,今天把他們救了出來,少不得總要算還你的。”八姨一聽,楞了半天,一聲不響。師爺又催了兩遍。想想沒法,隻得開了三位的拜匣,湊來湊去,約摸隻有一半,一時逼在那裏,說不得隻得自己硬做好人,把自己值錢東西湊了十幾件,拿出來交代與師爺過目。師爺還說不值二萬。八姨氣極了,一件件拆算給他聽:“一總要值到二萬四千哩。”師爺道:“你話原也不錯。但是一樣:你倘是一件件置辦起來,照現在市價,合從前市價,隻怕拿著二萬四千還買不來,若是如今要拿他變錢,可是就不值錢了。至少再添這樣一半來,我回去是好交代。”於是把個八姨急得沒法。

正說著,齊巧昨兒番菜館裏一個細崽來收帳。因八姨是他老主顧,彼此熟了,他聽此說話,便代出主意,道:“這一定是師爺想好處。”一句話提醒了八姨,說道:“不錯。”商量送他多少。細崽道:“這位師爺常常到我們大菜館裏來替人家了事,多多少少都要。等我來替你問他。”果然那細崽到師爺麵前咕唧了一回,講明白另送二百塊錢,方才拿了首飾走的。八姨不放心,又叫了個帖身老媽一同跟了去,順便去接他們三人回來。

果然去不多時,十二姨、十五姨、十七姨就一同回來了。相見之下,自不免各有一番說話。彼此提到胡貴,十二姨說:“我們還沒有走到局子門口,在半路上,他走上來說:‘姨太太帶了這些珠寶進去是不便的,請姨太太悄悄的探了下來,我替你拿著。’我們一想不錯,一頭走,一頭探東西給他。說也奇怪,跟去的一幫人,隻有他沒有被捉,在旁邊跟著,竟像沒事人一樣。後來到局子裏,還見他進來過一次。那時候我們心上嚇亦嚇死了,那有工夫理會到這些。誰知竟不是個好人!”

八姨道:“這也奇了!你們三個人在路上探首飾東西又不在少數,難道那些巡兵竟其一管不管,隨你們做手腳嗎?”十五姨道:“真的!說也奇怪!我們把首飾除了下來,他還說手裏不好拿,又問我們要了兩塊手帕子包著走的。拉我們的巡兵眼望著他,竟其一響不響。說穿了,這件事實在詫異得很!難道他們竟其串通一氣來做我們的?”八姨於是又把打雜的叫上來問,問他:“昨開到局子裏去,在那裏碰見胡貴的?”打雜的說:“小的才走到局子門口,胡二爺已從裏麵出來。據他自己說,是委員老爺特地放他回來傳話的,就同了小的一塊回來。別的小的不知道。”大家聽說,正猜不出所以然。

卻好昨夜被強盜打劫的四姨、九姨、十四姨,被賊偷的三姨、七姨、十一姨,亦因為掛記這邊,一齊過來問候。大家見麵,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各人訴說各人苦處。八姨問他們:“報官沒有?”三姨歎口氣道:“提起報官來,更惹了一肚皮的氣!警察局裏的委員也來踏勘過了,失單也拿了去了。不過那委員的口音總說是家賊。我就同他說:‘現在牆上有挖好的壁洞,明明是外頭來的。’那委員便說:‘是裏應外合。沒有家賊,斷乎偷不了這許多去。牆上不挖個洞,他們怎麼往外拿,豈不更為便當些?’委員被我頂的無話說,才拿了失單走的。但是一件:賊去之後,掉下一根雪青劄腰。我們那些底下人都認得,說是這根劄腰像你們這邊胡貴的東西,常常見他劄在腰裏的,同這一模一樣。我就趕緊朝他們擺手,叫他們快別響了。照這樣子,警察局裏還推三阻四,說我們是家賊,再有這個憑據,越發要叫他有得說了。”三姨一番話,眾人還不理論,獨有八姨這邊四位是昨夜受過他騙的,曉得他不是好東西,便道:“這事的確是他做的也保不定。”三姨忙問所以,八姨又把昨晚的事說了,於是大家便也一口咬定是他。

接著又問四姨等強盜打劫之事。四姨道:“你們的話竟其一絲一毫也不錯。依我看來,不但是自己人做弄自己,並且還是官串通了叫他們來的呢!”眾人聽了,更為詫異。四姨道:“我打這裏回去,強盜是已經走掉的了。查查我們那些二爺,別人都不少,單單失了王福他爺兒倆。”三姨道:“王福是誰?”四姨道:“就是有兩撇胡子的,南京人,常常到道裏去的。從前在老公館裏的時候,每逢刁道台來了,總是他搶著裝煙。刁道台著實說他好,還同他說:“現在你們軍門過世了,隻要你們在這裏好好當差,將來我總要提拔你們的。’後來我們出來,就派了他跟到我們那邊照應。隻可惜他兒子小三子不學好,時常在外頭同著一般光棍來往。我昨天回去,不見了他爺兒倆,我還說:‘莫不是被強盜打死了罷?你們快去找找呢!’倒是看門老頭子明白,上來同我說:‘今兒這個岔子出的蹊蹺。’我問他:‘怎麼蹊蹺?’他說:‘小三子一向是一天到晚,一夜到天亮,從不回家的,獨獨昨天吃了飯就沒有出門。起先他還在他爺的床上躲著的。後來等到打過四點鍾,十四姨瞧戲去了,四姨、九姨到八姨那邊去了,他這裏忽而躺下,忽而又站起來到門外望望,好像等什麼人似的。後來一轉眼就不見了。等到出了事,一直就沒有瞧見他爺倆個影子。’我聽這話蹊蹺,今兒早上我就叫人到門房裏看看他倆的鋪蓋行李。看門的老頭子就說:‘四姨用不著看,我早已看過了,床上隻有一條破棉絮,別的東西早運了走了。’這不是自己人做弄自己嗎。”這班強盜一定是王福的兒子引來的了。”

眾人道:“怎麼你又說是官串通的呢?”四姨道:“這個是我心上恨不過,所以如此說的。昨天出了事去報官,說是遲了。今兒一早出城來踏勘,官倒來的不少,甚麼縣裏、保甲局、警察局老爺共有好幾位,看了半天,一點說不出道理來,倒把我們的人叫上去盤問了半天。頂可笑是縣裏周官還問我們的人:‘來的這夥強盜當中,你們可有素來認得的人在內沒有?’這句話問的大家都笑起來了。我此刻也不管他什麼老爺不老爺,我隔板壁就說:‘強盜來了,一個個手裏洋槍,我們逃性命還來不及,那裏有工夫拿他們的臉一個個去認呢。’一句話,被我說的縣官亦笑了,連忙分辯,說是:‘無論有熟人沒有熟人,城廂裏出了搶案,我總得要辦的。不過你們要曉得,這強盜當中,有了你們認得的人,你們的心上也可以明白這一回事,用不著怪我地方官了。’你們眾位聽聽看,這位老爺的話蹊蹺不蹊蹺?”眾人聽了,也有說這話說得奇怪的,也有罵官糊塗的。

在座的人隻有八姨見事頂明白,聽了他話,估量了一回,便說道:“據我看來,簡直昨天的事都是他們串通了做的。你們想,我們這裏的胡貴,他們那裏的王福,為什麼都在這一天跑掉呢?被賊偷了東西,委員就說是‘家賊裏應外合’。被強盜打劫了,蕪湖縣反問:‘這夥強盜,你們認得不認得?’我想他們心上都是明白的,不過不便說出來就是了。至於我們這裏幾位卻是自己不好,不遵他的告示。說明白是姓刁的叫拿了。我看來看去,姓刁的頂不是東西!四姨,我且問你,你們的王福可是常常到道裏去的?”四姨道:“可不是!”八姨道:“姓刁的同他說話,他回來亦告訴過你們沒有?”四姨道:“才搬到這裏來的時候,王福天天到道裏去,回來之後,有影無形,亂吹上一泡。近來這四五天裏,人雖是天天出去,問他那裏去,不說是道裏,隻說是看朋友。我們還笑他,怕隻是刁大人跟前碰下來;再想不到會出這個岔子!這都是我們軍門當初用的好人!”八姨道:“不要怪用人,這班小人本來沒有什麼好東西。怪隻怪軍門活著在世的時候交的好朋友!真好本事!真好計策!半天一夜,都被他一網打盡了!現在十個人當中,隻空了我一個,不曉得還要想什麼好法子來擺布我,料想是逃不脫的!”

這麵幾個人正談論著,隻聽得外間也有人在那裏吱吱喳喳的說話。八姨便問:“是誰?”老媽回:“就是大菜館裏的,剛才來過了,如今又來。”八姨便曉得就是剛才同局裏師爺講價錢那個細崽了。為他方才幫著出力,便掀開簾子招呼他。又說:“剛才辛苦了你了!”細崽道:“說那裏話來!自己老主客,有了事應該幫忙的,不瞞太太說:這個局子開了不到一年,我們吃煞他苦了!名字叫警察局,就是保護百姓的。街口上站的兵,吃了東西不還錢也罷了,還說他是苦人出身。偌大的局子,局子裏出來的老爺、師爺,搖搖擺擺,哼而哈這,走到我們大菜館裏,揀精揀肥,要了這樣,又要那樣,一個伺個的不好,兩隻眼睛一豎,就要罵人。再說說,還要拿局子的勢力嚇唬我們。我們伺候這些老爺、師爺,也總算賠盡小心了。他們的帳,我們本來是不去收的,好在賠亦賠得有限,樂得借此結交結交他們,以後凡事有得照應些。誰知好事沒有落到:一個月頭裏,我們夥計送菜到西頭黃公館裏去,路上碰見幾個青皮,有人說還是安慶道友一黨呢,迎麵走來,不由分說,拿我們的夥計就是一碰,菜亦翻了,家夥亦打碎了,還不算,還拉住我們夥計賠衣服,說是鮑魚湯沾了他的衣服了。我們夥計不答應,要他賠衣服。彼此鬥了兩句嘴。他們一齊上前就是七八個,把夥計打了,又去報警察。等到店裏得了信,找趕了去,倒說老爺叫人出來吩咐,派我們不是,打碎碗盞是自己不小心,一定要我們店裏賠他們的衣服。我想大事化為小事,出兩個錢算不得什麼,便自認晦氣,問他們毀了件什麼衣服,等我看好了賠還他們。那曉得老爺竟一口幫定他們說:‘衣服不用看。你拿五十塊錢,我替你們了事,不然,先把人押起來再說。’諸位太太想想看,天底下可有這個情理沒有?因此我恨傷了,想了想,好漢不吃眼前虧,當麵答應他,回家打主意。當下老爺還把我們夥計留下做押頭,我也隨他去。我從局子裏出來,一頭走,一頭想主意,不知不覺,碰在一個人的身上,猛可間吃了一驚。抬頭一看,被我碰的那個不是別人,原來是我的娘舅。他問我:‘有什麼要緊事情,如此心慌意亂。連娘舅到了眼前都不認得了?’我被他這一問,怔了半天,才同他說:‘街上非說話之所。’急忙回到店內,把始末根由告訴了一遍。娘舅聽了,把胸脯一拍,說了聲:‘容易,無論他做官的如何凶惡,見了咱總是讓咱三分!’諸位太太,可曉得我這娘舅他是做什麼的,能夠眼睛裏沒有官?原來他自在教的。一吃了教,另外有教士管他,地方官就管他不著。而且這教士樣樣事情很肯幫他忙,真正比自己親人還要來的關切,連著生了病都是教士帶了醫生來替他看,一天來上好幾趟。我們中國人,隨你朋友如何要好,亦沒有這個樣子。所以凡是我們娘舅一個鎮上,沒有一個不吃他的教。如今且說那一天,我娘舅聽說我受了這個冤枉,馬上同我說,叫我說是這爿大菜館他亦有分的。‘如今店裏的夥計被他們局子裏抓去了,今天沒有人做菜,沒人做菜,生意就做不成。現在已經耽誤了半天。趕緊把人放出來,耽誤的賣買,就是要他賠也還有限。倘若到晚不出來,同他講:我這爿店一共是十萬銀子本錢,一年要做二十萬銀子的生意。他弄壞了我的招牌,問他可賠得起賠不起。’娘舅交代了我這話,要我就去說。我想不如拉了娘舅一塊兒同去。幸喜我們這個娘舅也不怕多事,就領了我同去。起初我們到局裏,老爺都是坐堂,叫我們跪著見的。這回我一到局子門口,他們是認得我的,便問:‘五十塊洋錢可帶了來沒有?’我說:‘沒有。現在我們東家來了,有甚麼話,請老爺問他罷。’他們進去回了老爺,跟手老爺又出來坐堂,叫我上去。我說:‘這事不與小的相幹,該賠多少,請老爺問小的東家罷。’老爺問:‘東家是誰?叫他上來。’咱娘舅不慌不忙,走到堂上,就在案桌旁邊一站。老爺罵他:‘你好大膽子!這是皇上家法堂,你敢不跪!’咱娘舅說:‘縣大老爺的公堂才算是法堂哩,你這個局子算不得什麼。就是真正皇上的法堂,咱來了亦是不跪的。’老爺被他這一說,氣極了,問他:‘有幾個腦袋,敢不跪?’他從從容容從懷裏掏出一尊銅像來,又像佛,又不像佛,頭上有個四叉架子。委員老爺一見這個也明白了,曉得他是在教。登時臉上顏色和平了許多,同他說:‘我這事不與你相幹,用不著你來幹預。’我娘舅說:‘我開的店,我店裏的人被你捉了來,一點鍾不放就耽誤我一點鍾賣買,半天不放就耽誤我半天的賣買。我今番來到這裏,問你要人還在其次,專為叫你賠我們的賣買來的。’這句話可把委員老爺嚇死了,臉上頓時失色。幸而這老爺轉灣轉得快,一想此事不妙,也顧不得旁邊有人無人,立刻走下公案,滿臉堆著笑,拿手拉著咱娘勇的袖子,說:‘我們到裏頭談去。’咱娘舅道:‘你隻賠我賣買,還我的人就完了,此外沒有別的話說。’委員道:‘我實在不曉得是你開的,是我糊塗,得罪了你,我在這裏替你賠罪。’一麵說,一麵就作了一個揖。又說:‘你既然老遠的來了,無論如何,總賞小弟一個臉,進去喝杯茶,也是我地主之誼。’同娘舅說完了,又回頭同我說道:‘這件事我要怪你:你頭一趟到這裏,為什麼不把話說明白?早知道是他老先生開的,這事豈不早完了呢。’正說著,又回頭叫站堂巡兵:‘快把他們的夥計放他回去,他們賣買是要緊的。’此時咱娘舅聽了他這番說話,又好氣,又好笑,還想不答應他。他手下的人一麵已經泡了兩碗蓋碗茶出來,我一碗,娘舅一碗。娘舅不肯到裏麵去,他們就在公案旁邊擺下兩把椅子,讓我們坐。老爺又親自送茶。咱娘舅道:‘老爺,你不要忙這些。我隻問你:我們的事你怎麼開發?’老爺道:‘統通是我不是,你也不用說了。今兒委屈了你們的夥計,拿我的四轎送他回去,打碎的家夥統通歸我賠。闖事人,我明天捉了來辦給你看,就枷在你們店門口。你說好不好?’依咱娘舅的意思還不答應。是我拉了娘舅一把,說:‘能照這樣也就罷了,饒了他罷。’娘舅方才沒有再說別的。後來卻著實拿他數說一頓,說:‘我們幸虧在教,你今天才有這個樣了,若是平民百姓,隻好壓著頭受你的氣!’娘舅說一句,他答應一聲‘是’,口口聲聲,總怪手下人不好。然後我們兩個人連夥計一齊坐了轎子出來的。諸位太太,你想,這個老爺不是我說句瞧不起他們的話,真正是犯賤的!不拿吃教嚇唬他,沒有五十塊洋錢,他就肯同你了嗎?如今非便五十塊不要,並且賠還我們碗盞,闖事的人還要辦給我們看。”

青皮:無賴。

三姨道:“後來那個鬧事的到底枷出來沒有?”細崽道:“第二天那老爺果然自己來找我,要叫我同著他去拜我們娘舅。過天又托出人來說,說那幾個光棍都逃走了,請這邊原諒他們點。如果一定要辦人,沒法,亦隻好上緊去捉,捉到了,一定要重辦的。後來我想這件事我們已經占了上風,安慶道友就是哥老會一幫,他們黨羽很多,倒不好纏的,不要將來吃他們的虧。因此我就同來人說:‘請老爺看著辦罷。’也沒有說別的。後來道台刁大人聽見了,把委員老爺叫了進去,大大的埋怨一頓,埋怨他這事起初辦的太糊塗了,為什麼不打聽明白就把人押起來,幾幾乎鬧出教案來。刁大人還說:‘不要看我是個道台,我的膽子比沙子還小。設或鬧點事出來,你我有幾個腦袋呢?也不光我是這樣,或是上頭製台,亦何嚐不同我一樣呢。上頭尚且如此,你我更不用說了。以後總要處處留心才好。’諸位太太,請看這些樣子,若要不受官的氣,除了吃教竟沒有第二條路。倘若不早點打算,諸位太太都是女流之輩,又有財主的名聲,以後的虧還有得吃哩。”

八姨道:“你的話固然也不錯。但是這件事你娘舅也忒煞荒唐了,怎麼自己也沒有股子好說是股東呢?倘或查出來不是,豈不連累了教裏的名聲?教士肯幫人的忙,有了病他還替你請醫生,他的心原是好的;像你們仗著在教,招搖撞騙,也決計不是個正道理。”細崽道:“在這昏官底下,也不得不如此,不然,叫我們有什麼法呢。所以一占上風,我亦就教娘舅不要同他急了,為的就是這個。”欲知眾人聽了心上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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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場現形記》

《官場現形記》正文
第一回 望成名學究訓頑兒 講製藝鄉紳勖後進 第二回 錢典史同行說官趣 趙孝廉下第受奴欺 第三回 苦鑽差黑夜謁黃堂 悲鐫級藍呢糊綠轎 第四回 白簡留情補祝壽 黃金有價快升官 第五回 藩司賣缺兄弟失和 縣令貪贓主仆同惡 第六回 急張羅州官接巡撫 少訓練副將降都司 第七回 宴洋官中丞嫻禮節 辦機器司馬比匪人 第八回 談官派信口開河 虧公項走頭無路 第九回 觀察公討銀翻臉 布政使署缺傷心 第十回 怕老婆別駕擔驚 送胞妹和尚多事 第十一回 窮佐雜夤緣說差使 紅州縣傾軋鬥心思 第十二回 設陷阱借刀殺人 割靴腰隔船吃醋 第十三回 聽申飭隨員忍氣 受委屈妓女輕生 第十四回 剿土匪魚龍曼衍 開保案雞犬飛升 第十五回 老吏斷獄著著爭先 捕快查贓頭頭是道 第十六回 瞞賊贓知縣吃情 駁保案同寅報怨 第十七回 三萬金借公敲詐 五十兩買折彈參 第十八回 頌德政大令挖腰包 查參案隨員賣關節 第十九回 重正途宦海尚科名 講理學官場崇節儉 第二十回 巧逢迎爭製羊皮褂 思振作勸除鴉片煙 第二十一回 反本透贏當場出彩 弄巧成拙驀地撤差 第二十二回 叩轅門蕩婦覓情郎 奉板輿慈親勖孝子 第二十三回 訊奸情臬司惹笑柄 造假信觀察賺優差 第二十四回 擺花酒大鬧喜春堂 撞木鍾初訪文殊院 第二十五回 買古董借徑謁權門 獻巨金癡心放實缺 第二十六回 模棱人慣說模棱話 勢利鬼偏逢勢利交 第二十七回 假公濟私司員設計 因禍得福寒士捐官 第二十八回 待罪天牢有心下石 趨公郎署無意分金 第二十九回 傻道台訪豔秦淮河 闊統領宴賓番菜館 第三十回 認娘舅當場露馬腳 飾嬌女背地結鴛盟 第三十一回 改營規觀察上條陳 說洋活哨官遭毆打 第三十二回 寫保折筵前親起草 謀厘局枕畔代求差 第三十三回 查帳目奉劄謁銀行 借名頭斂錢開書局 第三十四回 辦義賑善人是富 盜虛聲廉吏難為 第三十五回 捐巨資絝袴得高官 吝小費貂璫發妙謔 第三十六回 騙中騙又逢鬼魅 強中強巧遇機緣 第三十七回 繳憲帖老父托人情 補劄稿寵姬打官話 第三十八回 丫姑爺乘龍充快婿 知客僧拉馬認幹娘 第三十九回 省錢財懼內誤庸醫 瞞消息藏嬌感俠友 第四十回 息坤威解紛憑片語 紹心法清訟詡多才 第四十一回 乞保留極意媚鄉紳 算交代有心改帳簿 第四十二回 歡喜便宜暗中上當 附庸風雅忙裏偷閑 第四十三回 八座荒唐起居無節 一班齷齪堂構相承 第四十四回 跌茶碗初次上台盤 拉辮子兩番爭節禮 第四十五回 擅受民詞聲名掃地 渥承憲眷氣焰熏天 第四十六回 卻洋貨尚書挽利權 換銀票公子工心計 第四十七回 喜掉文頻頻說白字 為惜費急急煮烏煙 第四十八回 還私債巧邀上憲歡 騙公文忍絕良朋義 第四十九回 焚遣財傷心說命婦 造揭帖密計遣群姬 第五十回 聽主使豪仆學摸金 抗官威洋奴唆吃教 第五十一回 複雨翻雲自相矛盾 依草附木莫測機關 第五十二回 走捷徑假子統營頭 靠泰山劣紳賣礦產 第五十三回 洋務能員但求形式 外交老手別具肺腸 第五十四回 慎邦交紆尊禮拜堂 重民權集議保商局 第五十五回 呈履曆參戎甘屈節 遞銜條州判苦求情 第五十六回 製造廠假劄賺優差 仕學院冒名作槍手 第五十七回 慣逢迎片言矜秘奧 辦交涉兩麵露殷勤 第五十八回 大中丞受製顧問官 洋翰林見拒老前輩 第五十九回 附來裙帶能諂能驕 掌到銀錢作威作福 第六十回 苦辣甜酸遍嚐滋味 嬉笑怒罵皆為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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