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 作者:吳敬梓年代:清代459   

《儒林外史》正文 第三回 周學道校士拔真才 胡屠戶行凶鬧捷報

周學道校士拔真才胡屠戶行凶鬧捷報

話說周進在省城要看貢院,金有餘見他真切,隻得用幾個小錢同他去看。不想才到天字號,就撞死在地下。眾人多慌了,隻道一時中了惡。行主人道:“想是這貢院裏久沒有人到,陰氣重了,故此周客人中了惡。”金有餘道:“賢東,我扶著他,你且去到做工的那裏借口開水來灌他一灌。”行主人應諾,取了水來,三四個客人一齊扶著,灌了下去,喉嚨裏咯咯的響了一聲,吐出一口稠涎來。眾人道:“好了。”扶著立了起來。周進看著號板,又是一頭撞將去。這回不死了,放聲大哭起來。眾人勸著不住。金有餘道:“你看,這不是瘋了麼?好好到貢院來耍,你家又不死了人,為甚麼這‘號淘痛’,也是的?”周進也不聽見,隻管伏著號板哭個不住;一號哭過,又哭到二號,三號;滿地打滾,哭了又哭,哭的眾人心裏都淒慘起來。金有餘見不是事,同行主人,一左一右,架著他的膀子。他那裏肯起來,哭了一陣,又是一陣,直哭到口裏吐出鮮血來。眾人七手八腳將他扛抬了出來,在貢院前一個茶棚子裏坐下,勸他吃了一碗茶,猶自索鼻涕,彈眼淚,傷心不止。內中一個客人道:“周客人有甚心事?為甚到了這裏,這等大哭起來?卻是哭得利害。”金有餘道:“列位老客有所不知。我這舍舅,本來原不是生意人。因他苦讀了幾十年的書,秀才也不曾做得一個,今日看見貢院,就不覺傷心起來。”自因這一句話道著周進的真心事,於是不顧眾人,又放聲大哭起來。又一個客人道:“論這事,隻該怪我們金老客。周相父既是斯文人,為甚麼帶他出來做這樣的事?”金有餘道:“也隻為赤貧之士,又無館做,沒奈何上了這一條路。”又一個客人道:“看令舅這個光景,畢竟胸中才學是好的;因沒有人識得他,所以受屈到此田地。”金有餘道:“他才學是有的,怎奈時運不濟!”那客人道:“監生也可以進場。周相公既有才學,何不捐他一個監進場?中了,也不枉了今日這一番心事。”金有餘道:“我也是這般想。隻是那裏有這一注銀子?”此時周進哭的住了。那客人道:“這也不難。現放著我這幾個兄弟在此,每人拿出幾十兩銀子借與周相公納監進場。若中了做官,那在我們這幾兩銀子。就是周相公不還,我們走江湖的人,那裏不破掉了幾兩銀子!何況這是好事。你眾位意下如何?”眾人一齊道:“‘君子成人之美。’又道:‘見義不為,是為無勇。’俺們有甚麼不肯?隻不知周相公可肯俯就?”周進道:“若得如此,便是重生父母,我周進變驢變馬,也要報效!”爬到地下,就磕了幾個頭。眾人還下禮去。金有餘也稱謝了眾人。又吃了幾碗茶,周進再不哭了,同眾人說說笑笑,回到行裏。

次日,四位客人果然備了二百兩銀子,交與金有餘。一切多的使費,都是金有餘包辦。周進又謝了眾人和金有餘。行主人替周進備一席酒,請了眾位。金有餘將著銀子,上了藩庫,討出庫收來。正直宗師來省錄遺,周進就錄了個貢監首卷。到了八月初八日進頭場,見了自己哭的所在,不覺喜出望外。自古道:“人逢喜事精神爽”,那七篇文字,做的花團錦簇一般。出了場,仍舊住在行裏。金有餘同那幾個客人還不曾買完了貨。直到發榜那日,巍然中了。眾人各各歡喜,一齊回到汶上縣。拜縣父母、學師,典史。那晚生帖子上門來賀,汶上縣的人,不是親的也來認親,不相與的也來認相與。忙了個把月。申祥甫聽見這事,在薛家集斂了分子,買了四隻雞,五十個蛋和些炒米、歡團之類,親自上縣來賀喜。周進留他吃了酒飯去。荀老爹賀禮是不消說了。看看上京會試,盤費、衣服,都是金有餘替他設處。到京會試,又中了進士,殿在三甲,授了部屬。荏苒三年,升了禦史,欽點廣東學道。

這周學道雖也請了幾個看文章的相公,卻自心裏想道:“我在這裏麵吃苦久了,如今自己當權,須要把卷子都要細細看過,不可聽著幕客,屈了真才。”主意定了,到廣州上了任。次日,行香掛牌。先考了兩場生員。第三場是南海、番禺兩縣童生。周學道坐在堂上,見那些童生紛紛進來;也有小的,也有老的,儀表端正的,獐頭鼠目的,衣冠齊楚的,藍縷破爛的。落後點進一個童生來,麵黃肌瘦,花白胡須,頭上戴一頂破氈帽。廣東雖是氣溫暖,這時已是十二月上旬,那童生還穿著麻布直裰,凍得乞乞縮縮,接了卷子,下去歸號。周學道看在心裏,封門進去。出來放頭牌的時節,坐在上麵,隻見那穿麻布的童生上來交卷,那衣服因是朽爛了,在號裏又扯破了幾塊。周學道看看自己身上,緋袍金帶,何等輝煌。因翻一翻點名冊,問那童生道:“你就是範進?”範進跪下道:“童生就是。”學道道:“你今年多少年紀了?”範進道:“童生冊上寫的是三十歲,童生實年五十四歲。”學道道:“你考過多少回數了?”範進道:“童生二十歲應考,到今考過二十餘次。”學道道:“如何總不進學?”範進道:“總因童生文字荒謬,所以各位大老爺不曾賞取。”周學道道:“這也未必盡然。你且出去,卷子待本道細細看。”範進磕頭下去了。

那時天色尚早,並無童生交卷。周學道將範進卷子用心用意看了一遍,心裏不喜道:“這樣的文字,都說的是些甚麼話!怪不得不進學!”丟過一邊不看了。又坐了一會,還不見一個人來交卷,心裏又想道:“何不把範進的卷子再看一遍?倘有一線之明,也可憐他苦誌。”從頭至尾,又看了一遍,覺得有些意思。正要再看看,卻有一個童生來交卷。那童生跪下道:“求大老爺麵試。”學道和顏道:“你的文字已在這裏了,又麵試些甚麼?”那童生道:“童生詩詞歌賦都會,求大老爺出題麵試。”學道變了臉道:“當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須講漢唐!像你做童生的人,隻該用心做文章,那些雜覽,學他做甚麼!況且本道奉旨到此衡文,難道是來此同你談雜學的麼?看你這樣務名而不務實,那正務自然荒廢,都是些粗心浮氣的說話,看不得了。左右的!趕了出去!”一聲吩咐過了,兩傍走過幾個如狼似虎的公人,把那童生叉著膊子,一路跟頭,叉到大門外。

周學道雖然趕他出去,卻也把卷子取來看看。那童生叫做魏好古,文字也還清通。學道道:“把他低低的進了學罷。”因取過筆來,在卷子尾上點了一點,做個記認。又取過範進卷子來看。看罷,不覺歎息道:“這樣文字,連我看一兩遍也不能解,直到三遍之後,才曉得是天地間之至文!真乃一字一珠!可見世上胡塗試官,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忙取筆細細圈點,卷麵上加了三圈,即填了第一名。又把魏好古的卷子取過來,填了第二十名。將各卷彙齊,帶了進去。發出案來,範進是第一。謁見那日,著實讚揚了一回。點到二十名,魏好古上去,又勉勵了幾句“用心舉業,休學雜覽”的話。鼓吹送了出去。

次日起馬,範進獨自送在三十裏之外,轎前打恭。周學道又叫到跟前,說道:“龍頭屬老成。本道看你的文字,火候到了,即在此科,一定發達。我複命之後,在京專候。”範進又磕頭謝了,起來立著。學道轎子,一擁而去。範進立著,直望見門鎗影子抹過前山,看不見了,方才回到下處,謝了房主人。他家離城還有四十五裏路,連夜回來,拜見母親。家裏住著一間草屋,一廈披子,門外是個茅草棚。正屋是母親住著,妻子住在披房裏。他妻子乃是集上胡屠戶的女兒。

範進進學回家,母親、妻子,俱各歡喜。正待燒鍋做飯,隻見他丈人胡屠戶,手裏拿著一副大腸和一瓶酒,走了進來。範進向他作揖,坐下。胡屠戶道:“我自倒運,把個女兒嫁與你這現世寶,窮鬼,曆年以來,不知累了我多少。如今不知因我積了甚麼德,帶挈你中了個相公,我所以帶個酒來賀你。”範進唯唯連聲,叫渾家把腸子煮了,蕩起酒來,在茅草棚下坐著。母親自和媳婦在廚下造飯。胡屠戶又吩咐女婿道:“你如今既中了相公,凡事要立起個體統來。比如我這行事裏都是些正經有臉麵的人,又是你的長親,你怎敢在我們跟前妝大?若是家門口這些做田的,扒糞的,不過是平頭百姓,你若同他拱手作揖,平起平坐,這就是壞了學校規矩,連我臉上都無光了。你是個爛忠厚沒用的人,所以這些話我不得不教導你,免得惹人笑話。”範進道:“嶽父見教的是。”胡屠戶又道:“親家母也來這裏坐著吃飯。老人家每日小菜飯,想也難過。我女孩兒也吃些,自從進了你家門,這十幾年,不知豬油可曾吃過兩三回哩?可憐!可憐!”說罷,婆媳兩個,都來坐著吃了飯。吃到日西時分,胡屠戶吃的醺醺的。這裏母子兩個,千恩萬謝。屠戶橫披了衣服,腆著肚子去了。

次日,範進少不得拜拜鄉鄰。魏好古又約了一班同案的朋友,彼此來往。因是鄉試年,做了幾個文會。不覺到了六月盡間,這些同案的人約範進去鄉試。範進因沒有盤費,走去同丈人商議,被胡屠戶一口啐在臉上,罵了一個狗血噴頭道:“不要失了你的時了!你自己隻覺得中了一個相公,就‘癩蝦蟆想吃起天鵝肉’來!我聽見人說,就是中相公時,也不是你的文章,還是宗師看見你老,不過意,舍與你的。如今癡心就想中起老爺來!這些中老爺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你不看見城裏張府上那些老爺,都有萬貫家私,一個個方麵大耳。像你這尖嘴猴腮,也該撒拋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鵝屁吃!趁早收了這心,明年在我們行事裏替你尋一個館,每年尋幾兩銀子,養活你那老不死的老娘和你老婆是正經!你問我借盤纏,我一天殺一個豬還賺不得錢把銀子,都把與你去丟在水裏,叫我一家老小嗑西北風!”一頓夾七夾八,罵的範進摸門不著。辭了丈人回來,自心裏想:“宗師說我火候已到,自古無場外的舉人,如不進去考他一考,如何甘心?”因向幾個同案商議,瞞著丈人,到城裏鄉試。出了場,即便回家。家裏已是餓了兩三天。被胡屠戶知道,又罵了一頓。

到出榜那日,家裏沒有早飯米,母親吩咐範進道:“我有一隻生蛋的母雞,你快拿集上去賣了,買幾升米來煮餐粥吃。我已是餓的兩眼都看不見了!”範進慌忙抱了雞,走出門去。才去不到兩個時候,隻聽得一片聲的鑼響,三匹馬闖將來。那三個人下了馬,把馬栓在茅草棚上,一片聲叫道:“快請範老爺出來,恭喜高中了。”母親不知是甚事,嚇得躲在屋裏;聽見中了,方敢伸出頭來說道:“諸位請坐,小兒方才出去了。”那些報錄人道:“原來是老太太。”大家簇擁著要喜錢。正在吵鬧,又是幾匹馬,二報、三報到了,擠了一屋的人,茅草棚地下都坐滿了。鄰居都來了,擠著看。老太太沒奈何,隻得央及一個鄰居去尋他兒子。

那鄰居飛奔到集上,一地裏尋不見;直尋到集東頭,見範進抱著雞,手裏插個草標,一步一踱的,東張西望,在那裏尋人買。鄰居道:“範相公,快些回去。你恭喜中了舉人,報喜人擠了一屋裏。”範進道是哄他,隻裝不聽見,低著頭,往前走。鄰居見他不理,走上來,就要奪他手裏的雞。範進道:“你奪我的雞怎的?你又不買。”鄰居道:“你中了舉了,叫你家去打發報子哩。”範進道:“高鄰,你曉得我今日沒有米,要賣這雞去救命,為甚麼拿這話來混我?我又不同你頑,你自回去罷,莫誤了我賣雞。”鄰居見他不信,劈手把雞奪了,摜在地下,一把拉了回來。報錄人見了道:“好了,新貴人回來了!”正要擁著他說話。範進三兩步走進屋裏來,見中間報帖已經升掛起來,上寫道:“捷報貴府老爺範諱進高中廣東鄉試第七名亞元。京報連登黃甲。”

範進不看便罷,看了一遍,又念一遍,自己把兩手拍了一下,笑了一聲道:“噫!好了!我中了!”說著,往後一交跌倒,牙關咬緊,不醒人事。老太太慌了,慌將幾口開水灌了過來。他爬將起來,又怕著手大笑道:“噫!好!我中了!”笑著,不由分說,就往門外飛跑,把報錄人和鄰居都嚇了一跳。走出大門不多路,一腳踹在塘裏,掙起來,頭發都跌散了,兩手黃泥,淋淋漓漓一身的水,眾人拉他不住。拍著笑著,一直走到集上去了。眾人大眼望小眼,一齊道:“原來新貴人歡喜瘋了。”老太太哭道:“怎生這樣苦命的事!中了一個甚麼舉人,就得了這個拙病!這一瘋了,幾時才得好?”娘子胡氏道:“早上好好出去,怎的就得了這樣的病!卻是如何是好?”眾鄰居勸道:“老太太不要心慌。我們而今且派兩個人跟定了範老爺。這裏眾人家裏拿些雞、蛋、酒、米,且管待了報子上的老爹們,再為商酌。”

當下眾鄰居有拿雞蛋來的,有拿白酒來的,也有背了鬥米來的,也有捉兩隻雞來的。娘子哭哭啼啼,在廚下收拾齊了,拿在草棚下。鄰居又搬些桌凳,請報錄的坐著吃酒,商議:“他這瘋了,如何是好?”報錄的內中有一個人道:“在下倒有一個主意,不知可以行得行不得?”眾人問:“如何主意?”那人道:“範老爺平日可有最怕的人?他隻因歡喜狠了,痰湧上來,迷了心竅。如今隻消他怕的這個人來打他一個嘴巴,說:‘這報錄的話都是哄你,你並不曾中。’他吃這一嚇,把痰吐了出來,就明白了。”眾人都拍手道:“這個主意好得緊,妙得緊!範老爺怕的,莫過於肉案上子胡老爹。好了!快尋胡老爹來。他想是還不知道,在集上賣肉哩。”又一個人道:“在集上賣肉,他倒好知道了;他從五更鼓就往東頭集上迎豬,還不曾回來。快些迎著去尋他。”

一個人飛奔去迎,走到半路,遇著胡屠戶來,後麵跟著一個燒湯的二漢,提著七八斤肉,四五千錢,正來賀喜。進門見了老太太,老太太哭著告訴了一番。胡屠戶詫異道:“難道這等沒福!”外邊人一片聲請胡老爹說話。胡屠戶把肉和錢交與女兒,走了出來。眾人如此這般,同他商議。胡屠戶作難道:“雖然是我女婿,如今卻做了老爺,就是天上的星宿。天上的星宿是打不得的!我聽得齋公們說:打了天上的星宿,閻王就要拿去打一百鐵棍,發在十八層地獄,永不得翻身。我卻是不敢做這樣的事!”鄰居內一個尖酸人說道:“罷麼!胡老爹!你每日殺豬的營生,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閻王也不知叫判官在簿子上記了你幾千條鐵棍。就是添上這一百棍,也打甚麼要緊?隻恐把鐵棍子打完了,也算不到這筆帳上來。或者你救好了女婿的病,閻王敘功,從地獄裏把你提上第十七層來,也不可知。”報錄的人道:“不要隻管講笑話。胡老爹,這個事須是這般。你沒奈何,權變一權變。”屠戶被眾人局不過,隻得連斟兩碗酒喝了,壯一壯膽,把方才這些小心收起,將平日的凶惡樣子拿出來,卷一卷那油晃晃的衣袖,走上集去。眾鄰居五六個都跟著走。老太太趕出來叫道:“親家,你這可嚇他一嚇,卻不要把他打傷了!”眾鄰居道:“這自然,何消吩咐!”說著,一直去了。

來到集上,見範進正在一個廟門口站著,散著頭發,滿臉汙泥,鞋都跑掉了一隻,兀自拍著掌,口裏叫道:“中了!中了!”胡屠戶凶神走到跟前,說道:“該死的畜生!你中了甚麼?”一個嘴巴打將去。眾人和鄰居見這模樣,忍不住的笑。不想胡屠戶雖然大著膽子打了一下,心裏到底還是怕的,那手早顫起來,不敢打到第二下。範進因這一個嘴巴,卻也打暈了,昏倒於地。眾鄰居一齊上前,替他抹胸口,捶背心,舞了半日,漸漸喘息過來,眼睛明亮,不瘋了。眾人扶起,借廟門口一個外科郎中“跳駝子”板凳上坐著,胡屠戶站在一邊,不覺那隻手隱隱的疼將起來;自己看時,把個巴掌仰著,再也灣不過來。自己心裏懊惱道:“果然天上‘文曲星’是打不得的,而今菩薩計較起來了。”想一想,更疼得狠了,連忙問郎中討了個膏藥貼著。

範進看了眾人,說道:“我怎麼坐在這裏?”又道:“我這半日,昏昏沉沉,如在夢裏一般。”眾鄰居道:“老爺,恭喜高中了!適才歡喜的有些引動了痰,方才吐出幾口痰來,好了。快請回家去打發報錄人。”範進說道:“是了。我也記得是中的第七名。”範進一麵自綰了頭發,一麵問郎中借了一盆水洗洗臉。一個鄰居早把那一隻鞋尋了來,替他穿上。見丈人在跟前,恐怕又要來罵。胡屠戶上前道:“賢婿老爺,方才不是我敢大膽,是你老太太的主意,央我來勸你的。”鄰居內一個人道:“胡老爹方才這個嘴巴打的親切,少頃範老爺洗臉,還要洗下半盆豬油來!”又一個道:“老爹,你這手明日殺不得豬了。”胡屠戶道:“我那裏還殺豬,有我這賢婿,還怕後半世靠不著他怎的?我每常說,我的這個賢婿,才學又高,品貌又好,就是城裏頭那張府、周府這些老爺,也沒有我女婿這樣一個體麵的相貌!你們不知道,得罪你們說,我小老這一雙眼睛,卻是認得人的!想著先年,我小女在家裏長到三十多歲,多少有錢的富戶要和我結親,我自己覺得女兒像有些福氣的,畢竟要嫁與個老爺,今日果然不錯!”說罷,哈哈大笑。眾人都笑起來。看著範進洗了臉。郎中又拿茶來吃了,一同回家。範舉人先走,屠戶和鄰居跟在後麵。屠戶見女婿衣裳後襟滾皺了許多,一路低著頭替他扯了幾十回。到了家門,屠戶高聲叫道:“老爺回府了!”老太太迎著出來,見兒子不瘋,喜從天降。眾人問報錄的,已是家裏把屠戶送來的幾千錢打發他們去了。範進拜了母親,複拜謝丈人。胡屠戶再三不安道:“些須幾個錢,不彀你賞人!”範進又謝了鄰居。正待坐下,早看見一個體麵的管家,手裏拿著一個大紅全帖,飛跑了進來:“張老爺來拜新中的範老爺。”說畢,轎子已是到了門口。胡屠戶忙躲進女兒房裏,不敢出來,鄰居各自散了。

範進迎了出去。隻見那張鄉紳下了轎進來,頭戴紗帽,身穿葵花色員領,金帶、皂靴。他是舉人出生,做過一任知縣的,別號靜齋。同範進讓了進來,到堂屋內平磕了頭,分賓主坐下。張鄉紳先攀談道:“世先生同在桑梓,一向有失親近。”範進道:“晚生久仰老先生,隻是無緣,不曾拜會。”張鄉紳道:“適才看見題名錄,貴房師高要縣湯公,就是先祖的門生。我和你是親切的世弟兄。”範進道:“晚生徼幸,實是有愧。卻幸得出老先生門下,可為欣喜。”張鄉紳四麵將眼睛望了一望,說道:“世先生果是清貧。”隨在跟的家人手裏拿過一封銀子來,說道:“弟卻也無以為敬,謹具賀儀五十兩,世先生權且收著。這華居,其實住不得,將來當事拜往,俱不甚便。弟有空房一所,就在東門大街上,三進三間,雖不軒敞,也還幹淨,就送與世先生;搬到那裏去住,早晚也好請教些。”範進再三推辭。張鄉紳急了,道:“你我年誼世好,就如至親骨肉一般;若要如此,就是見外了。”範進方才把銀子收下,作揖謝了。又說了一會,打躬作別。胡屠戶直等他上了轎,才敢走出堂屋來。

範進即將這銀子交與渾家打開看,一封一封雪白的細絲錠子,即便包了兩錠,叫胡屠戶進來,遞與他道:“方才費老爹的心,拿了五千錢來。這六兩多銀子,老爹拿了去。”屠戶把銀子揝在手裏緊緊的,把拳頭舒過來,道:“這個,你且收著。我原是賀你的,怎好又拿了回去?”範進道:“眼見得我這裏還有這幾兩銀子;若用完了,再來問老爹討來用。”屠戶連忙把拳頭縮了回去,往腰裏揣,口裏說道:“也罷,你而今相與了這個張老爺,何愁沒有銀子用?他家裏的銀子,說起來比皇帝家還多些哩!他家就是我賣肉的主顧,一年就是無事,肉也要用四五千斤,銀子何足為奇!”又轉回頭來望著女兒說道:“我早上拿了錢來,你那該死行瘟的兄弟還不肯!我說:‘姑老爺今非昔比,少不得有人把銀子送上門來給他用,隻怕姑老爺還不希罕。’今日果不其然!如今拿了銀子家去罵這死砍頭短命的奴才!”說了一會,千恩萬謝,低著頭,笑迷迷的去了。

自此以後,果然有許多人來奉承他:有送田產的;有人送店房的;還有那些破落戶,兩口子來投身為仆,圖蔭庇的。到兩三個月,範進家奴仆、丫鬟都有了,錢、米是不消說了。張鄉紳家又來催著搬家。搬到新房子裏,唱戲、擺酒、請客,一連三日。到第四日上,老太太起來吃過點心,走到第三進房子內,見範進的娘子胡氏,家常戴著銀絲?髻;此時是十月中旬,天氣尚暖,穿著天青緞套,官綠的緞裙;督率著家人、媳婦、丫鬟,洗碗盞杯箸。老太太看了,說道:“你們嫂嫂、姑娘們要仔細些,這都是別人家的東西,不要弄壞了。”家人媳婦道:“老太太,那裏是別人的,都是你老人家的!”老太太笑道:“我家怎的有這些東西?”丫鬟和媳婦一齊都說道:“怎麼不是?豈但這個東西是,連我們這些人和這房子都是你老太太家的!”老太太聽了,把細磁碗盞和銀鑲的杯盤逐件看了一遍,哈哈大笑道:“這都是我的了!”大笑一聲,往後便跌倒。忽然痰湧上來,不醒人事。隻因這一番,有分教:

會試舉人,變作秋風之客;多事貢生,長為興訟之人。

不知老太太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舉報收藏 0打賞 0

《儒林外史》

《儒林外史》正文
第一回 說楔子敷陳大義 借名流隱括全文 第二回 王孝廉村學識同科 周蒙師暮年登上第 第三回 周學道校士拔真才 胡屠戶行凶鬧捷報 第四回 薦亡齋和尚吃官司 打秋風鄉紳遭橫事 第五回 王秀才議立偏房 嚴監生疾終正寢 第六回 鄉紳發病鬧船家 寡婦含冤控大伯 第七回 範學道視學報師恩 王員外立朝敦友誼 第八回 王觀察窮途逢世好 婁公子故裏遇貧交 第九回 婁公子捐金贖朋友 劉守備冒姓打船家 第十回 魯翰林憐才擇婿 蘧公孫富室招親 第十一回 魯小姐製義難新郎 楊司訓相府薦賢士 第十二回 名士大宴鶯脰湖 俠客虛設人頭會 第十三回 蘧駪夫求賢問業 馬純上仗義疏財 第十四回 蘧公孫書坊送良友 馬秀才山洞遇神仙 第十五回 葬神仙馬秀才送喪 思父母匡童生盡孝 第十六回 大柳莊孝子事親 樂清縣賢宰愛士 第十七回 匡秀才重遊舊地 趙醫生高踞詩壇 第十八回 約詩會名士攜匡二 訪朋友書店會潘三 第十九回 匡超人幸得良朋 潘自業橫遭禍事 第二十回 匡超人高興長安道 牛布衣客死蕪湖關 第二十一回 冒姓字小子求名 念親戚老夫臥病 第二十二回 認祖孫玉圃聯宗 愛交遊雪齋留客 第二十三回 發陰私詩人被打 歎老景寡婦尋夫 第二十四回 牛浦郎牽連多訟事 鮑文卿整理舊生涯 第二十五回 鮑文卿南京遇舊 倪廷璽安慶招親 第二十六回 向觀察升官哭友 鮑廷璽喪父娶妻 第二十七回 王太太夫妻反目 倪廷珠兄弟相逢 第二十八回 季葦蕭揚州入贅 蕭金鉉白下選書 第二十九回 諸葛佑僧寮遇友 杜慎卿江郡納姬 第三十回 愛少俊訪友神樂觀 逞風流高會莫愁湖 第三十一回 天長縣同訪豪傑 賜書樓大醉高朋 第三十二回 杜少卿平居豪舉 婁煥文臨去遺言 第三十三回 杜少卿夫婦遊山 遲衡山朋友議禮 第三十四回 議禮樂名流訪友 備弓旌天子招賢 第三十五回 聖天子求賢問道 莊征君辭爵還家 第三十六回 常熟縣真儒降生 泰伯祠名賢主祭 第三十七回 祭先聖南京修禮 送孝子西蜀尋親 第三十八回 郭孝子深山遇虎 甘露僧狹路逢讎 第三十九回 蕭雲仙救難明月嶺 平少保奏凱青楓城 第四十回 蕭雲仙廣武山賞雪 沈瓊枝利涉橋賣文 第四十一回 莊濯江話舊秦淮河 沈瓊枝押解江都縣 第四十二回 公子妓院說科場 家人苗疆報信息 第四十三回 野羊塘將軍大戰 歌舞地酋長劫營 第四十四回 湯總鎮成功歸故鄉 餘明經把酒問葬事 第四十五回 敦友誼代兄受過 講堪輿回家葬親 第四十六回 三山門賢人餞別 五河縣勢利熏心 第四十七回 虞秀才重修元武閣 方鹽商大鬧節孝祠 第四十八回 徽州府烈婦殉夫 泰伯祠遺賢感舊 第四十九回 翰林高談龍虎榜 中書冒占鳳凰池 第五十回 假官員當街出醜 真義氣代友求名 第五十一回 少婦騙人折風月 壯士高興試官刑 第五十二回 比武藝公子傷身 毀廳堂英雄討債 第五十三回 國公府雪夜留賓 來賓樓燈花驚夢 第五十四回 病佳人青樓算命 呆名士妓館獻詩 第五十五回 添四客述往思來 彈一曲高山流水
 
更多>同類經典
網站首頁  |  關於我們  |  聯繫方式  |  使用協議  |  隐私政策  |  版權隱私  |  網站地圖  |  排名推廣  |  廣告服務  |  積分換禮  |  網站留言  |  RSS訂閱  |  違規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