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海花 作者:金鬆岑、曾樸年代:清末民初337   

《孽海花》正文 第三十二回 豔幟重張懸牌燕慶裏 義旗不振棄甲雞隆山

豔幟重張懸牌燕慶裏義旗不振棄甲雞隆山

話說寶子固正和彩雲講到法國夫人自拉了亨斯美狂奔的話,忽聽門鈴亂響,兩人都吃了一驚。子固怕的是三兒得信趕來;彩雲知道不是三兒,卻當是菊笑暗地跟蹤而至。方各懷著鬼胎,想根問間,隻聽下麵大門的開關聲,接著一陣樓梯上曆碌的腳步聲、談話聲。一到房門口,就有人帶著笑地高聲喊道:“好個閻羅包老,拐了美人偷跑,現在我陳大爺到了,捉奸捉雙,看你從那裏逃!”寶子固在裏麵哈哈一笑地應道:“不要緊,我有的是朋友會調停。隻要把美人送回大英,隨他天大的事情也告不成。”就在這一陣笑語聲中,有一個長身鶴立的人,肩披熟羅衫,手搖白團扇,翹起八字須,瞇了一線眼,兩臉緋紅,醉態可掬,七跌八撞地衝進房來道:“子固不要胡扯,我隻問你,把你的美人、我的芳鄰藏到那裏去了?”子固笑道:“不要慌,還你的好鄉鄰。”回過頭來向彩雲道:“這便是剛才和你談的那個英、法兩夫人決鬥搶奪的陳驥東。”又向驃東道:“這便是你從前的鄉鄰、現在的房客,大名鼎鼎的傅彩雲。我來給你們倆介紹了罷!”驃東啐了一口道:“嗄,多肉麻的話!好象傅彩雲隻有你一個人配認識。我們做了半年多鄉鄰,一天裏在露台上見兩三回的時候也有,還用得著你來介紹嗎?”彩雲微微地一笑道:“可不是,不但陳大人我們見的熟了,連陳大人的太太也差不多天天見麵。”子固道:“你該謝謝這位太太哩!”彩雲道:“呀,我真忘死了!陳大人幫我的忙,替我想法,容我到這裏住,我該謝陳大人是真的。”驃東道:“這算不了什麼,何消謝得!”子固拍著手道:“著啊,何消謝得!若不是法國太太逼走了瑪德姑娘,驥東哪裏有空房子給你住呢!你不是該謝太太嗎?”驥東道:“子固盡在那裏胡說八道,你別聽他的鬼話。”彩雲道:“剛才寶大人正告訴我法國太太和英國太太吵翻的事呢,後來法國太太自拉了亨斯美上哪兒去了呢?就請陳大人講給我聽罷。”驥東聽到這裏,臉上立時罩上一層愁雲,懶懶地道:“還提她做什麼,左不過到活閻羅那裏去告我的狀罷咧!這件事總是我的罪過,害了我可憐的瑪德。你要知道這段曆史,有瑪德臨行時留給我的一封信,一看便知道了。”瑪東正去床麵前鏡台抽屜裏尋出一個小小洋信封的時候,一個仆歐上來,報告晚餐已備好了。驥東道:“下去用了晚餐再看罷。”三人一起下樓,來到大餐間。隻見那大餐間裏圍滿火紅的壁衣,映著海綠的電燈,越顯出碧沉沉幽靜的境界。子固瞥眼望見餐桌上隻放著兩副餐具,忙問道:“驥東,你怎麼不吃了?”驥東道:“我今天在密采裏請幾個瑞記朋友,為的是謝他們密派商輪到台南救了劉永福軍門出險,已吃得醉飽了,你們請用罷!”彩雲此時一心隻想看瑪德的信,向驥東手裏要了過來。一麵吃著,一麵讀著,但見寫的很沉痛的文章,很娟秀的字跡道:

驥東我愛:我們從此永訣了。我們倆的結合,本是一種熱情的結合。在相愛的開始,你是迷惑,差不多全忘了既往;我是癡狂,毫沒有顧慮到未來。你愛了我這了解你的女子,存心決非欺騙;我愛了你那有妻的男子,根本便是犧牲。所以我和你兩人間的連屬,是超道德和超法律的。彼此都是意誌的自動,一點不生怨和悔的問題。我隨你來華,同居了一年多,也享了些人生的快樂,感了些共鳴的交響,這便是我該感謝你賜我的幸福了。前日你夫人的突然而來,破了我們的秘密,固然是我們的不幸。然當你夫人實彈舉槍時,我極願意無抵抗地死在她一擊之下,解除了我們難解的糾紛。不料被你橫身救護,使你夫人和我的目的,兩都不達。頓把你夫人向我決鬥的意思,變了對你控訴,一直就跑到新衙門告狀去了。幸虧寶讞官是你的朋友,當場攔住,不曾到堂宣布。

把你夫人請到他公館中,再三勸解,總算保全了你的名譽。可是你夫人提出的條件,要她不告,除非我和你脫離關係,立刻離華回國。寶子固明知這個刻酷的條件你斷然不肯答應,反瞞了你,等你走後,私下來和我商量。

驥東我愛:你想罷,他們為了你社會聲望計,為了你家庭幸福計,苦苦地要求我成全你。他們對你的熱忱,實在可感,不過太苦了我了!驥東我愛:咳!罷了,罷了!

我既為了你肯犧牲身分,為了你並肯犧牲生命,如今索性連我的愛戀、我的快樂,一起為你犧牲了罷!子固代我定了輪船,我便在今晨上了船了。驥東我愛:從此長別了;恕我臨行時竟未向你告別。相見無益,徒多一番傷心,不如免了罷!身雖回英,心常在滬。願你夫婦白頭永好,不必再念海外三島間的薄命人了。

瑪德留書。

彩雲看完了信,向驥東道:“你這位英國夫人實在太好說話了。叫我做了她,她要決鬥,我便給她拚個死活;她要告狀,我也和她見個輸贏。就算官司輸了,我也不能甘心情願輸給她整個兒的丈夫。”驥東歎一口氣道:“英國女子性質大半高傲,瑪德何嚐是個好打發的人。這回她忽然隱忍退讓,真出我意料之外,但決不是她的怯懦。她不惜破壞了自己來成全我,這完全受了小仲馬《茶花女》劇本的影響。想起來,不但我把愛情誤了她,還中了我文學的毒哩!怎叫我不終身抱恨呢!”彩雲道:“那麼,你怎麼放她走的呢?她一走之後,難道就這麼死活不管她了?陳大人你也太沒良心了!”驥東還沒回答,子固搶說道:“這個你倒不要怪陳大人,都是我和金遜卿、古冥鴻幾個朋友,替陳大人徹底打算,隻好硬勸瑪德吃些虧,解救這一個結。難得瑪德深明大義,竟毫不為難地答應了。所以自始至終,把陳大人瞞在鼓裏。直到開了船,方才宣布出來。陳大人除了哭一場,也沒有別的法兒了。至於瑪德的生活費,是每月由陳大人津貼二十金鎊,直到她改嫁為止。不嫁便永遠照貼,這都是當時講明白的。現在陳大人如有良心,依然可以和她通信;將來有機會時,依然可以團聚。在我們朋友們,替他處理這件為難的公案,總算十分圓滿了。”驥東站起身來,向沙發上一躺道:“子固,算我感激你們的盛情就是了,求你別再提這事罷!到底彩雲正式懸牌的事,你們商量過沒有?我想,最要緊的是解決三兒的問題。這件事,隻好你去辦的了。”子固道:“這事包在我身上,明天就叫人去和他開談判,料他也不敢不依。”彩雲道:“此外就是租房子、鋪房間、雇用大姐相幫這些不相幹的小事,我自己來張羅,不敢再煩兩位了。”驥東道:“這些也好叫菊笑來幫幫你的忙,讓我去暗地通知他一聲便了。”彩雲聽了驥東的話,正中下懷,自然十分的歡喜稱謝。子固雖然有些不願菊笑的參加,但也不便反對驥東的提議,也就含胡道好。當下驥東在沙發上起來,掏出時計來一看,道聲:“啊喲,已經十一點鍾了。時候不早,我要回去,明天再來和你們道喜罷!”說著,對彩雲一笑。彩雲也笑了一笑道:“我也不敢多留,害陳大人回去受罰。”子固道:“驥兄先走一步,我稍坐一會兒也就要走。”子固說這話時,驥東早已頭也不回,揚長出門而去。一到門外,跳上馬車,吩咐馬夫,一徑回靜安寺路公館。驥東和他夫人,表麵上雖已恢複和平,心裏自然存了芥蒂,夫婦分居了好久了。當驥東到家的時候,他夫人已經息燈安寢。。驥東獨睡一室,對此茫茫長夜,未免百感交集。在轉輾不眠間,倒聽見了隔壁三兒家,終夜人聲不絕,明知是尋覓彩雲,心中暗暗好笑。

次日,一早起來,打發人去把菊笑叫來,告訴了一切,又囑咐了一番。菊笑自然奉命惟謹地和彩雲接頭辦理。子固也把孫三兒一麵安排得妥妥貼貼,所有彩雲的東西一概要回,不少一件。不到三天,彩雲就擇定了吉日良時,搬進燕慶裏。子固作主,改換新名,去了原來養母的姓,改從自己的姓,叫了曹夢蘭。定製了一塊朱字銅牌,插了金花,掛上彩球,高高掛在門口。第一天的開台酒,當然子固來報效了雙雙台,叫了兩班燈擔堂名,請了三四十位客人,把上海灘有名的人物,差不多一網打盡,做了一個群英大會。從此芳名大震,哄動一時,窟號銷金,城開不夜,說不盡的繁華熱鬧。曹夢蘭三字,比四金剛還要響亮,和琴樓夢的女主人花翠琴齊名,當時號稱“哼哈二將。”閑言少表。

卻說那一天,驥東正為了隨侍威毅伯到馬關辦理中日和議的兩個同僚。烏赤雲和馬美菽新從天津請假回南,到了上海。驥東替他們接風,就借曹夢蘭妝閣,備了一席盛筵,邀請子固、冥鴻、遜卿,又加上一個招商局總辦、從台灣回來的過肇廷做陪客。驥東這一局,一來是替夢蘭捧場,了卻護花的心願;二來那天所請的特客,都是刎頸舊交,濟時人傑,所以老早就到。就是赤雲、美菽一班客人,因為知道曹夢蘭便是傅彩雲的化身,人人懷著先睹為快的念頭,不到天黑,陸陸續續地全來了。夢蘭本是交際場中的女王,來做姐妹花中的翹楚,不用說靈心四照,妙舌連環,周旋得春風滿座。等到華燈初上,豪宴甫開,驥東招呼諸人就座。夢蘭親手執了一把寫生鏤銀壺,遍斟座客。赤雲坐了首席,美菽第二,其餘肇廷、子固、冥鴻、遜卿依次坐定。夢蘭告了一個罪,自己出外應征去了。這裏諸客叫的條子,大概不外林、陸、金、張四金剛,翁梅倩、胡寶玉等一群時髦官人。翠暖紅酣,花團錦簇,不必細表。當下驥東先發議道:“我們今日這個盛會,列座的都是名流,侑酒的盡屬名花,女主人又是中外馳名的美人,我要把《清平調》的‘名花傾國兩相歡’,改做‘傾城名士兩相歡’了。”大家拍手道好。子固道:“驥兄固然改得好,但我的意思,這一句該注重在一個‘歡’字。傾城名士,兩兩相遇,雖然是件韻事,倘使相遇在烽火連天之下,便不歡樂了。今天的所以相歡,為的是戰禍已消,和議新結。照這樣說來,豈不是全虧了威毅伯春帆樓五次的磋商,兩公在下關密勿的讚助,方換到這一晌之歡。我們該給赤兄、美兄公敬一杯,以表感謝。”遜卿道:“在煙台和日使伊東已正治交換和約,是赤翁去的,這是和議的成功。赤翁該敬個雙杯。”

赤雲捋須微笑道:“諸位快不要過獎,大家能罵得含蓄一點,就十分的叨情了。這回議和的事,本是定做去串吃力不討好的戲文。在威毅伯的鞠躬盡瘁、忍辱負重,不論從前交涉上的功罪如何,我們就事論事,這一副不要性命並不顧名譽的犧牲精神,真叫人不能不欽服。但是議約的結果,總是賠款割地,大損國威。自奉三品以上官公議和戰的朝命,反對的封章電奏,不下百十通。台灣臣民,爭得最為激烈。尤其奇怪的,連老成持重的江督劉焜益,此說戰而不勝,尚可設法撐持。鄂督莊壽香極端反對割地,洋洋灑灑上了一篇理有三不可、勢有六不能的鴻文,還要請將威毅伯拿交刑部治罪哩!我們這班附和的人,在袞袞諸公心目中,隻怕寸朱不足蔽辜呢!”美菽道:“其實我們何嚐有什麼成見,還夠不上象蔭白副使一般,有一個日本姨太太,人家可以說他是東洋駙馬。自從劉公島海軍覆沒後,很希望主戰派推戴的湘軍,在陸路上得個勝仗,稍挽危局。無奈這位自命知兵的何太真,隻在田莊台掛了一麵受降的大言牌,等到依唐阿一逃,營口一失,想不到綸巾羽扇的風流,脫不了棄甲曳兵的故事,狂奔了一夜,敗退石家站。從此湘軍也絕了望了。危急到如此地步,除了議和,還有甚辦法?然都中一班名流,如章直蜚、聞鼎儒輩,在鬆筠庵大集議,植髭奮鬣,飛短流長,攻擊威毅伯,奏參他十可殺的罪狀呢!”肇廷道:“何太真輕敵取敗,完全中了書毒。其事可笑,其心可哀,我輩似不宜苛責。我最不解的,莊壽香號稱名臣,聽說在和議開始時,他主張把台灣贈英。政府竟密電翁養魚使臣,通款英廷。幸虧英相羅士勃雷婉言謝絕,否則一個女兒受了兩家茶,不特破壞垂成的和局,而且喪失大信。國將不國,這才是胡塗到底呢!”

冥鴻插嘴道:“割台原是不得已之舉,台民不甘臣日,公交車上書反抗,列名的千數百人。在籍主事邱逢甲,創議建立台灣民主國,誓眾新竹,宣布獨立。我還記得他們第一個電奏,隻有十六個字道:‘台灣士民,義不臣倭,願為島國,永戴聖清’。這是一時公憤中當然有的事。可恨唐景嵩身為疆吏,何至不明利害!竟昧然徇台民之請,憑眾抗旨,直受伯理璽天德印信,建藍地黃虎的國旗,用永清元年的年號,開議院,設部署,行使鈔幣,儼然以海外扶餘自命。既做此非常舉動,卻又無絲毫預備。不及十日,外兵未至,內亂先起,貽害台疆,騰笑海外!真是‘畫虎不成’,應了他的旗讖了!就是大家崇拜的劉永福,在台南繼起,困守了三個多月,至今鋪張戰績,還有人替劉大將軍草平倭露布的呢!沒一個不說得他來像生龍活虎,牛鬼蛇神。其實都是主戰派的造言生事,憑空杜撰。守台的結果,不過犧牲了幾個敢死義民,糟蹋了一般無辜百姓,等到計窮身竭,也是一逃了事罷了。”驥東聽到這裏,勃然作色道:“冥鴻兄,你這些都是成敗論人的話,實在不敢奉教!割讓台灣一事,在威毅伯為全局安危,策萬全,忍痛承諾,國人自應予以諒解。在唐劉替民族存亡爭一線,仗義揮戈,我們何忍不表同情!我並不是為了曾替薇卿運動外交上的承認,代淵亭營救戰敗後的出險,私交上有心袒護。隻憑我良心評判,覺得甲午戰史中,這兩人雖都失敗,還不失為有血氣的國民。我比較他人知道些內幕,諸位今天如不厭煩,我倒可以詳告。”赤雲、美菽齊聲道:“台事傳聞異辭,我們如墜五裏霧中。驥兄既經參預大計,必明真相,願聞其詳。”

驥東道:“現在大家說到唐景嵩七天的大總統,誰不笑他虎頭蛇尾,唱了一出滑稽劇。其實正是一部民族滅亡的傷心史,說來好不淒惶。當割台約定,朝命景嵩率軍民離台內渡的時候,全台震動,萬眾一心,誓不屈服;明知無濟,願以死抗。邱逢甲、林朝棟二三人登台一呼,宣言自主,讚成者萬人。立即雕成台灣民主國大總統印綬,鼓吹前導,民眾後擁,一路哭送撫署。這正是民族根本精神的表現。景嵩受了這種精神的激蕩,一時義憤勃發,便不顧利害,朝服出堂,先望闕叩了九個頭,然後北麵受任。這時節的景嵩,未嚐不是個赴義扶危的豪傑。再想不到變起倉皇,一蹶不振。議論他的,不說他文吏不知軍機,便說他鹵莽漫無布置,實際都是隔靴搔癢的話。他的失敗,並不失敗在外患,卻失敗在內變。內變的主動,便是他的寵將李文魁。

“李文魁的所以內變,原因還是發生在女禍。原來景嵩從法、越罷戰後,因招降黑旗兵的功勞,由吏部主事外放了台灣道,不到一年升了藩司,在宦途上總算一帆風順的了。景嵩卻自命知兵,不甘做庸碌官僚,隻想建些英雄事業,所以最喜歡招羅些江湖無賴做他的扈從。內中有兩個是他最賞識的,一個姓方,名德義;還有一個便是李文魁。方德義本是哥老會的會員,在湘軍裏充過管帶,年紀不過三十來歲,為人勇敢忠直,相貌也魁梧奇偉。李文魁不過一個直隸遊匪,混在淮軍裏做了幾年營混子。隻為他詭計多端,生相凶惡,大家送他綽號,叫做‘李鬼子’。兩人都有些膂力。景嵩在越南替徐延旭護軍時,收撫來充自己心腹的。後來景嵩和劉永福、丁槐合攻宣光,兩人都很出力。景嵩把方德義保了守備,文魁隻授了把總。文魁因此心上不憤,常常和德義發生衝突。等到景嵩到了台灣,兩人自然跟去,各派差使。又為了差使的好壞,意見越鬧越深。文魁是個有心計的人,那時駐台提督楊岐珍統帶的又都是淮軍;被文魁暗中勾結,結識了不少黨羽,勢力漸漸擴大起來。景嵩一升撫台,便馬馬虎虎委了德義武巡捕,文魁親兵管帶。文魁更加不服。景嵩知道了,心裏想代為調和,又要深結文魁的心。正沒有辦法,也是合當有事,一日方在內衙閑坐,妻妾子女圍聚談天,忽見他已出嫁的大女兒餘姑太身邊站著一個美貌丫環,名喚銀荷。那銀荷本是景嵩向來注意,款待得和群婢不同,合衙人都戲喚她做候補姨太太。其實景嵩倒並沒自己享用的意思,他想把她來做鉤餌,在緊急時釣取將士們死力的。那時,他既代台廉村接了巡撫印,已移劉永福軍去守台南,自任守台北。日本軍艦有來攻文良港的消息,正在用人之際,也是利用銀荷的好時機,不覺就動了把銀荷許配文魁的心。當下出去,立刻把文魁叫到簽押房,私下把親事當麵說定,勉勵了一番,又吩咐以後不許再和德義結仇。

“在景嵩自以為操縱得法,總可得到兩人的同心協力。誰知事實恰與思想相反。隻為德義同文魁平常都算景嵩的心腹,一般穿房入戶,一般看中了銀荷,彼此都要向她獻些小殷勤,不過因為景嵩的態度不明,大家不敢十分放肆罷了。如今嵩景忽然把銀荷賞配了文魁,文魁狼子野心,未必能知恩斂跡。這個消息一傳到德義耳中,好似打了個焦雷。最奇怪的,連銀荷也哭泣了數天。不久,景嵩的中軍黃翼德出差到廣東募兵,就派德義署了中軍。文魁恃寵驕縱,往往不服從他的命令,德義真有些耐不得了。有一次,竟查到文魁在外結黨招搖的事,拿到了喢血的盟書,不客氣地揭稟景嵩。景嵩見事情鬧的實了,隻得從寬發落,把文魁斥革驅逐了。文魁大恨,暗暗先將他的黨羽布滿城中和撫署內外,日夜圖謀,報仇雪恨。恰好獨立宣布,景嵩命女婿餘鋆保護家眷行李,乘輪內渡,銀荷當然隨行。文魁知道了署裏肯依,立時集合了同黨,商議定計,一來搶回銀荷;二來趁此機會反戈撫署,把景嵩連德義一並戕殺,投效日軍獻功。這是文魁原定的辦法。當時文魁率領了黨徒三百多人,在城外要道分散埋伏下了,等到餘鋆等一行人走近的當兒,呼哨一聲,無數塗花臉的強徒蜂擁四出。餘鋆見不是頭,忙叫護送的一隊撫標兵,排開了放槍抵禦,自己彈壓著轎夫,抬著女眷們飛奔地逃回。撫標兵究竟寡不敵眾,死的死,逃的逃,差不多全打散了。幸虧餘鋆已進了城,將近撫署。那時德義正在署中,聞知有變,急急奔出,正要嚴令閉門,餘鋆已押了眷轎踉蹌而入。背後槍聲,隨著似連珠般地轟發,門前已開了火了。德義還未舉步,不提防文魁手持大撲刀,突門衝進。正是仇人明見,分外眼明,兜頭一刀斫下,血肉淋漓,飛去了半個頭顱。德義狂叫一聲,返奔了十餘步倒在大堂階下。人聲槍聲鼎沸中,忽然眷轎裏跳出一人,撲在德義血泊的屍身上號啕痛哭。原來便是銀荷。文魁提刀趕到,看見了倒怔住了。忽然暖閣門呯硼地大開,景嵩昂然地走了出來。那時大堂外的甬道上立滿了叛徒,人人怒容滿麵,個個殺氣衝天。文魁兩眼隻注射染血的刀鋒上。忽然屍旁的哭聲停了,銀荷倏地站了起來,突然拉住了文魁的右臂喊道:‘你看見了嗎?我們的恩主唐撫台出來了。’如瘋狗一般的文魁,被銀荷這句話一提,彷佛夢中驚醒似的文魁的刀鋒慢慢地朝了下。

“景嵩已走到他麵前,很從容地問道:‘李文魁,你來做什麼?’文魁低了頭,垂了手,忸怩似地道:‘來保護大帥。’景嵩道:‘好。’手執一支令箭,遞給文魁,吩咐道:‘我正要添募新兵,你認得的兄弟們很多,限你兩天招足六營。派你做統領,星夜開拔,赴獅球嶺駐紮。’文魁叩頭受命。各統領聞警來救,景嵩托言叛徒已散,都撫慰遣歸。另行出示,緝拿戕官凶犯。一天大禍,無形消彌。也虧了景嵩應變的急智,而銀荷的寥寥數語,魔力更大。景嵩正待另眼相看,不想隔了一夜,銀荷竟在暑中投繯自盡。大家也猜不透她死的緣故,有人說她和方德義早發生了關係,這回見德義慘死,誓不獨生。這也是情理中或有之事。但銀荷的死,看似平常,其實卻有關台灣的存亡、景嵩的成敗。為什麼呢?就為李文魁的肯服從命令,募兵赴防,目的還在欲得銀荷。一聽見銀荷死信,便絕了希望,還疑心景嵩藏匿起來,假造死信哄他,所以又生了叛心,想驅逐景嵩,去迎降日軍。等到日軍攻破基隆的這一日,三貂嶺正在危急,文魁在獅球嶺領了他的大隊,挾了快槍,馳回城中,直入撫暑,向景嵩大呼道:‘獅球嶺破在旦夕了,職已計窮力竭,請大帥親往督戰罷!’景嵩見前後左右,獰目張牙,環侍的都是他的黨徒,自己親兵反而瑟縮退後。知道事不可為,強自震懾,舉案上令箭擲下,拍案道:‘什麼話!速去傳令,敢退後的軍法從事!’說罷,拂袖而入。歎道:‘文魁誤我,我誤台民!’就在此時,景嵩帶印潛登了英國商輪,內渡回國,署中竟沒一個人知道,連文魁都瞞過了。這樣說來,景嵩守台的失敗,原因全在李文魁的內變。這種內變,事生肘腋,無從預防,固不關於軍略,也無所施其才能,隻好委之於命了。我們責備景嵩說他用人不當,他固無辭。若把他助無告禦外侮的一片苦心一筆抹殺,倒責他違旨失信,這變了日本人的論調了,我是極端反對的。”肇廷舉起一大杯酒,一口吸盡道:“驥兄快人,這段議論,一吐我數月以來的悶氣,當浮一大白!就是劉永福的事,前天有個從台灣回來的友人,談起來也和傳聞的不同。今天索性把台灣的事,談個痛快罷!”大家都說道:“那更好了,快說,快說!”

正是:

華筵會合皆名宿,孤島興亡屬女戍。

不知肇廷說出如何的不同,且聽下回分解。

 
舉報收藏 0打賞 0

孽海花

《孽海花》正文
第一回 一霎狂潮陸沉奴樂島 卅年影事托寫自由花 第二回 陸孝廉訪豔宴金閶 金殿撰歸裝留滬瀆 第三回 領事館鋪張賽花會 半敦生演說西林春 第四回 光明開夜館福晉呈身 康了困名場歌郎跪月 第五回 開搏賴有長生庫 插架難遮素女圖 第六回 獻繩技唱黑旗戰史 聽笛聲追白傅遺蹤 第七回 寶玉明珠彈章成豔史 紅牙檀板畫舫識花魁 第八回 避物議男狀元偷娶女狀元 借誥封小老母權充大老母 第九回 遣長途醫生試電術 憐香伴愛妾學洋文 第十回 險語驚人新欽差膽破虛無黨 清茶話舊侯夫人名噪賽工場 第十一回 潘尚書提倡公羊學 黎學士狂臚老韃文 第十二回 影並帝天初登布士殿 學通中外重翻交界圖 第十三回 誤下第遷怒座中賓 考中書互爭門下士 第十四回 兩首新詩是譎官月老 一聲小調顯命婦風儀 第十五回 瓦德西將軍私來大好日 斯拉夫民族死爭自由天 第十六回 席上逼婚女豪使酒 鏡邊語影俠客窺樓 第十七回 辭鴛侶女傑赴刑台 遞魚書航師嚐禁臠 第十八回 遊草地商量請客單 借花園開設談瀛會 第十九回 淋漓數行墨五陵未死健兒心 的爍三明珠一笑來觴名士壽 第二十回 一紙書送卻八百裏 三寸舌壓倒第一人 第二十一回 背履曆庫丁蒙廷辱 通苞苴衣匠弄神通 第二十二回 隔牆有耳都院會名花 宦海回頭小侯驚異夢 第二十三回 天威不測蜚語中詞臣 隱恨難平違心驅俊仆 第二十四回 憤輿論學士修文 救藩邦名流主戰 第二十五回 疑夢疑真司農訪鶴 七擒七縱巡撫吹牛 第二十六回 主婦索書房中飛赤鳳 天家脫輻被底臥烏龍 第二十七回 秋狩記遺聞白妖轉劫 春帆開協議黑眚臨頭 第二十八回 棣萼雙絕武士道舍生 霹靂一聲革命團特起 第二十九回 龍吟虎嘯跳出人豪 燕語鶯啼驚逢逋客 第三十回 白水灘名伶擲帽 青陽港好鳥離籠 第三十一回 摶雲搓雨弄神女陰符 瞞鳳棲鸞惹英雌決鬥 第三十二回 豔幟重張懸牌燕慶裏 義旗不振棄甲雞隆山 第三十三回 保殘疆血戰台南府 謀革命舉義廣東城 第三十四回 雙門底是烈女殉身處 萬木堂作素王改製談 第三十五回 燕市揮金豪公子無心結死士 遼天躍馬老英雄仗義送孤臣
 
更多>同類經典
網站首頁  |  關於我們  |  聯繫方式  |  使用協議  |  隐私政策  |  版權隱私  |  網站地圖  |  排名推廣  |  廣告服務  |  積分換禮  |  網站留言  |  RSS訂閱  |  違規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