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海花 作者:金鬆岑、曾樸年代:清末民初337   

《孽海花》正文 第十九回 淋漓數行墨五陵未死健兒心 的爍三明珠一笑來觴名士壽

淋漓數行墨五陵未死健兒心的爍三明珠一笑來觴名士壽

上回敘的是薛淑雲在味蓴園開談瀛會,大家正在高談闊論,忽因雯青家中接到了京電,不知甚事。雯青不及終席就道謝興辭,趕回洋務局公館,卻見夫人滿麵笑容地接出中堂道:“恭喜老爺。”雯青倒愕然道:“喜從何來?”張夫人笑道:“別忙,橫豎跑不了,你且換了衣服。彩雲,煩你把剛才陸大人打來的電報,拿給老爺看。”那個當兒,阿福站在雯青麵前,脫帽換靴。彩雲趴在張夫人椅子背上,愣愣地聽著。猛聽夫人呼喚,忙道:“太太,擱在哪裏呢?”夫人道:“剛在屋裏書桌兒上給你同看的,怎麼忘了?”彩雲一笑,扭身進去。這裏張夫人看著阿福給雯青升冠卸褂,解帶脫靴,換好便衣,靠窗坐著。阿福自出宅門。彩雲恰好手拿個紅字白封兒跨出房來。雯青忙伸手來接。彩雲偏一縮手,遞給張夫人道:“太太看,這個是不是?”夫人點頭,順手遞在雯青手裏。雯青抽出,隻見電文道:

上海斜橋洋務局出使大人金鑒:燕得內信,兄派總署,諭行發,囑速來。菶庚。

雯青看完道:“這倒想不到的。既然小燕傳出來的消息,必是確的,隻好明後日動身了。”夫人道:“小燕是誰?”雯青道:“就是莊煥英侍郎,從前中俄交界圖,我也托他呈遞的。這人非常能幹,東西兩宮都喜歡他,連內監們也沒個說他不好,所以上頭的舉動,他總比人家先曉得一點。也來招呼我,足見要好,倒不可辜負。夫人,你可領著彩雲,把行李趕緊拾掇起來,我們後日準走。”張夫人答應了,自去收拾。雯青也出門至各處辭行。恰值淑雲、子度也定明日放洋,忠華回湖北,韻甫回鎮江,當晚韻甫作主人,還在密采裏吃了一頓,歡聚至更深而散。明日各奔前程。

話分兩頭。如今且把各人按下,單說雯青帶著全眷並次芳等乘輪赴津。到津後,直托次芳護著家眷船由水路進發;自己特向威毅伯處借了一輛騾車,帶著老仆金升及兩個俊童,輕車簡從,先從旱路進京。此時正是秋末冬初,川原蕭索,涼風颯颯,黃沙漫漫。這日走到河西務地方,一個銅盆大的落日,隻留得半個在地平在線,顏色恰似初開的淡紅西瓜一般,回光反照,在幾家野店的屋脊上,煞是好看。原來那地方正是河西務的大鎮,一條很長的街,街上也有個小小巡檢衙門,衙兩旁客店甚多。雯青車子一進市口,就有許多店夥迎上來,要攬這個好買賣,老遠地喊道:“我們那兒屋子幹淨,炕兒大,吃喝好,伺候又周到,請老爺試試就知道。”鵝嗆鴨嘴的不了。雯青忙叫金升飛馬前去,看定回報。誰知一去多時,絕無信息。雯青性急,叫趕上前去,揀大店落宿。過了幾個店門,都不合意,將近市梢,有一個大店,門前竹竿子遠遠挑出一扇青邊白地的氈簾,兩扇破落大門半開著,門上貼著一副半拉下的褪紅紙門對,寫的是:

三千上客紛紛至,百萬財源滾滾來。

望進去,一片挺大的圍場,正中三開間,一溜上房,兩旁邊還有多少廂房,場中卻已停著好幾輛客車。雯青看這店還寬敞,就叫把車趕進去,一進門還沒下車,就聽金升高聲粗氣,倒在那裏給一個胖白麵的少年人吵架。少年背後,還站著個四五十歲,紫膛臉色,板刷般的烏須,眼上架著烏油油的頭號墨晶鏡,口銜京潮煙袋,一個官兒模樣的人。階前伺候多少家人。隻聽金升道:“哪兒跑出這種不講理的少爺大人們,仗著誰的大腰子,動不動就捆人!你也不看看我姓金的,捆得捆不得?這會兒你們敢捆,請捆!”那少年一聽,雙腳亂跳道:“好,好,好撒野!你就是王府的包衣,今天我偏捆了再說!來,給我捆起這個沒王法的忘八!”這一聲號令,階下那班如狼如虎的健仆,個個摩拳擦掌,隻待動手,斜刺裏那個紫膛臉的倒走出來攔住,對金升道:“你也太不曉事了!我卻不怪你!大約你還才進京,不知厲害。我教你個乖,這位是戶部侍郎總理衙門大臣莊煥英莊大人的少大人,這回替他老大人給老佛爺和佛爺辦洋貨進去的。這位莊大人彷佛是皇帝的好朋友、太後的老總管,說句把話比什麼也靈。你別靠著你主人,有一個什麼官兒仗腰子,就是鬥大的紅頂兒,隻要給莊大人輕輕一撥,保管骨碌碌地滾下來。你明白點兒,我勸你走吧!”雯青聽到這裏,忍不住欻地跳下車來,喝金升道:“休得無禮!”就走上幾步,給那少年作揖道:“足下休作這老奴的準,大概他今天喝醉了。既然這屋子是足下先來,那有遷讓的理。況剛才那位說,足下是小燕兄的世兄,兄弟和小燕數十年交好,足下出門,方且該諸事照應,倒爭奪起屋子來,笑話,笑話!”說罷,就回頭問著那些站著的店夥道:“這裏兩廂有空屋沒有?要沒有,我們好找別家。”店夥連忙應著:“有,東廂空著。”雯青向金升道:“把行李搬往東廂,不許多事。”此時那少年見雯青氣概堂皇,說話又來得正大,知道不是尋常過客,倒反過臉,很足恭地還了一揖,問道:“不敢動問尊駕高姓大名?”雯青笑道:“不敢,在下就是金雯青。”那少年忽然臉上一紅道:“呀,可了不得,早知是金老伯,就是尊價逼人太甚,也不該給他爭執了!可恨他終究沒提個金字,如今老伯隻好寬恕小侄無知冒犯,請裏邊去坐罷,小侄情願奉讓正屋。”雯青口說不必,卻大踏步走進中堂,昂然上坐。那少年隻好下首陪著。紫膛臉的坐在旁邊。雯青道:“世兄大名,不是一個‘南’字,雅篆叫做稚燕嗎?這是兄弟常聽令尊說的。”那莊稚燕隻好應了個“是”。雯青又指著那紫膛臉的道:“倒是這位,沒有請教。”那個紫膛臉的半天沒有他插嘴外,但是看看莊稚燕如此奉承,早忖是個大來頭,今忽然問到,就恭恭敬敬站著道:“職道魚邦禮,號陽伯,山東濟南府人。因引見進京,在滬上遇見稚燕兄,相約著同行的。”雯青點點頭。莊稚燕又幾回請雯青把行李搬來,雯青連說不必。

卻說這中堂正對著那個圍場,四扇大窗洞開,場上的事一目了然。雯青嘴說不必的時候,兩隻眼卻隻看著金升等搬運行李下車。還沒卸下,忽聽門外一陣鸞鈴,璫璫的自遠而近。不一會,就見一頭純黑色的高頭大騾,如風地卷進店來。騾上騎著一位六尺來高的身材,紅顏白發,大眼長眉,一部雪一般的長須。頭戴編蒲遮日帽,身穿烏絨闊鑲的樂亭布袍,外罩一件韋陀金邊巴圖魯夾砍肩,腳蹬一雙綠皮蓋板快靴,一手背著個小包兒,一手提著絲韁,直闖到東廂邊,下了騾,把騾係在一棵樹上,好象定下似的,不問長短,走進東廂,拉著一把椅子就靠門坐下,高聲叫:“夥計,你把這頭騾好生喂著,委屈了,可問你!”那夥計連聲應著。待走,老者又喊道:“回來,回來!”夥計隻得垂手站定。老者道:“回頭帶了開水來,打臉水,沏茶,別忘了!”那夥計又站了一回,見他無話方走了。金升正待把行李搬進廂房,見了這個情形,忙拉住了店主人,瞪著眼問道:“你說東廂空著,怎麼又留別人?”那店主賠著笑道:“這事隻好求二爺包荒些,東廂不是王老爺來,原空著在那裏。誰知他老偏又來到。不瞞二爺說,別人早趕了。這位王老爺,又是城裏半壁街上有名的大刀王二,是個好漢,江湖上誰敢得罪他!所以隻好求二爺回回貴上,咱們商量個好法子才是。”一句話沒了,金升跺腳喊道:“我不知道什麼‘王二王三’,我隻要屋子!”場上吵嚷,雯青、稚燕都聽得清清楚楚。雯青正要開口,卻見稚燕走到階上喊道:“你們嚷什麼,把金大人的行李搬進這屋裏來就得了!”回過頭來,向著階上幾個家人道:“你們別閑著,快去幫個忙兒!”眾家人得了這一聲,就一哄上去,不由金升作主,七手八腳把東西都搬進來。店家看有了住處,慢慢就溜開。金升拿鋪蓋鋪在東首屋裏炕上,嘴裏還隻管咕嚕。雯青隻做不見不聞,由他們去鬧。直到拾掇停當,方站起來向稚燕道:“承世兄不棄,我們做一夜鄰居吧!”稚燕道:“老伯肯容小侄奉陪,已是三生之幸了!”雯青道了“豈敢”,就拱手道:“大家各便罷!”說完,兩個俊童就打起簾子。

雯青進了東屋,看金升部署了一回。那時天色已黑,屋裏烏洞洞,伸手不見五指,金升在網籃內翻出洋蠟台,將要點上。雯青搖手道:“且慢。”一邊說,一邊就掀簾出來。隻見對麵房靜悄悄的下著簾子,簾內燈燭輝煌。雯青忙走上幾步,伏在簾縫邊一張,隻見莊、魚兩人盤腿對坐在炕上,當中擺著個炕幾,幾上堆滿了無數的真珠盤金表、鑽石鑲嵌小八音琴,還有各種西洋精巧玩意兒,映著炕上兩枝紅色宮燭,越顯得五色迷離,寶光閃爍。幾盡頭卻橫著一隻香楠雕花畫匣,匣旁卷著一個玉潭錦簽的大手卷。隻見稚燕卻隻顧把那些玩意一樣一樣給陽伯看,陽伯笑道:“這種東西,難道也是進貢的嗎?”稚燕正色道:“你別小看了這個。我們老人家一點盡忠報國的意思,全靠它哩!”陽伯愣了愣。稚燕忙接說道:“這個不怪你不懂。近來小主人很願意維新,極喜歡西法,所以連這些新樣的小東西,都愛得了不得。不過這個意思外人還沒有知道,我們老人家給總管連公公是拜把子,是他通的信。每回上裏頭去,總帶一兩樣在袖子裏,奏對得高興,就進呈了。陽伯,你別當它是玩意!我們老人家的苦心,要借這種小東西,引起上頭推行新政的心思。”陽伯點頭領會,順手又把那手卷慢慢攤出來,一麵看,一麵說道:“就是這一樣東西送給尊大人,不太菲嗎!”稚燕哈哈笑道:“你真不知道我們老爺子的脾氣了。他一生飽學,卻沒有巴結上一個正途功名,心裏常常不平,隻要碰著正途上的名公巨卿,他事事偏要爭勝。這會兒,他見潘八瀛搜羅商彝周鼎,龔和甫收藏宋槧元鈔,他就立了一個願,專收王石穀的畫,先把書齋的名兒叫做了‘百石齋’,見得不到百幅不歇手,如今已有了九十九幅了,隻少一幅。老爺子說,這一幅必要巨軸精品,好做個壓卷。”說著,手指那畫卷道:“你看這幅《長江萬裏圖》,又濃厚,又起脫,真是石穀四十歲後得意之作,老爺子見了,必然喜出望外。你求的事情不要說個把海關道,隻怕再大一點也行。”說到這裏,又拍著陽伯的肩道:“老陽,你可要好好謝我!剛才從上海趕來的那個畫主兒,一個是寡婦,一個是小孩子,要不是我用絕情手段,硬把他們關到河西務巡檢司的衙門裏,你那裏能安穩得這幅畫呢!”陽伯道:“我倒想不到這個婦人跟那孩子這麼潑賴,為了這畫兒,不怕老遠地趕來,看剛才那樣兒,真要給兄弟拚命了。”稚燕道:“你也別怪她。據你說,這婦人的丈夫也是個名秀才,叫做張古董,為了這幅畫,把家產都給了人,因此貧病死了。臨死叮囑子孫窮死不準賣,如今你騙了她來,隻說看看就還,誰知你給她一卷走了,怎麼叫她不給你拚命呢!”陽伯聽了,笑了一笑。

此時簾內的人,一遞一句說得高興。誰知簾外的人,一言半語也聽得清楚。雯青心裏暗道:“原來他們在那裏做傷天害理的事情!怪道不肯留我同住。”想想有些不耐煩,正想回身,忽見西麵壁上一片雪白的燈光影裏,欻的現出一個黑人影子,彷佛手裏還拿把刀,一閃就閃上梁去了。雯青倒嚇一跳,恰要抬頭細看,隻見窗外圍場中飛快的跑進幾個人來,嘴裏嚷道:“好奇怪,巡檢衙門裏關的一男一女都跑掉了。”雯青見有人來,就輕輕溜回東屋,忙叫小童點起蠟來,攤著書看,耳朵卻聽外麵。隻聽許多人直嚷到中堂。莊、魚兩人聽了,直跳起來,問怎麼跑的。就有一個人回道:“恰才有個管家,拿了金溝金大人的片子,跑來見我們本官,說金大人給那兩人熟識,勸他幾句話必然肯聽。金大人已給兩位大人說明,特為叫小的來麵見他們,哄他們回南的。本官信了,就請那管家進班房去。一進去半個時辰,再不出來。本官動疑,立刻打發我們去看,誰知早走得無影無蹤了。門卻沒開,隻開了一扇涼格子。兩個看班房的人昏迷在地。本官已先派人去追,特叫小的來報知。”雯青聽得用了自己的片子,倒也吃驚,忙跑出來,問那人道:“你看見那管家什麼樣子?”那人道:“是個老頭兒。”莊、魚兩人聽了,倒麵麵相視了一麵。雯青忙叫金升跟兩個童兒上來,叫那人相是不是。那人一見搖頭道:“不是,不是,那個是長白胡子的。”莊、魚兩人都道:“奇了,誰敢冒充金老伯的管家?還有那個片子,怎麼會到他手裏呢?”雯青冷笑道:“拿張片子有什麼奇。比片子再貴重點兒的東西,他要拿就拿。不瞞二位說,剛才兄弟在屋裏沒點燈,靠窗坐著,眼角邊忽然飛過一個人影,直鑽進你們屋裏去。兄弟正要叫,你們就鬧起跑了人了。依兄弟看來,跑了人還不要緊,倒怕屋裏東西有什麼走失。”一語提醒兩人,魚陽伯拔腳就走,才打起簾兒,就忘命地喊道:“炕兒上的畫兒,連匣子都哪裏去了!”稚燕、雯青也跟著進來,幫他四麵搜尋,那有一點影兒。忽聽稚燕指著牆上叫道:“這幾行字兒是誰寫的?剛剛還是雪白的牆。”雯青就踱過來仰頭一看,見幾筆歪歪斜斜的行書,雖然粗率,倒有點倔強之態。雯青就一句一句地照讀道:

王二王二,殺人如兒戲;空際縱橫一把刀,專削人間不平氣!有圖曰《長江》,王二挾之飛出窗;還之孤兒寡婦手,看彼笑臉開雙雙!笑臉雙開,王二快哉,回鞭直指長安道,半壁街上秋風哀!

三個人都看呆了,門口許多人也探頭探腦的詫異。陽伯拍著腿道:“這強盜好大膽,他放了人、搶了東西,還敢稱名道姓的嚇唬我!我今夜拿不住他算孱頭!”稚燕道:“不但說姓名,連麵貌都給你認清了。”陽伯喊道:“誰見狗麵?”稚燕道:“你不記得給金老伯搶東廂房那個騎黑騾兒的老頭兒嗎?今兒的事,不是他是誰?”陽伯聽了,筱然站起來往外跑道:“不差,我們往東廂去拿這忘八!”稚燕冷笑道:“早哩,人家還睡著等你捆呢!”陽伯不信,叫人去看,果然回說一間空房,騾子也沒了。稚燕道:“那個人既有本事衙門裏騙走人,又會在我們人堆裏取東西,那就是個了不得的。你一時那裏去找尋?我看今夜隻好別鬧了,到明日再商量吧。”說完,就衝著雯青道:“老伯說是不是?”雯青自然附和了。陽伯隻得低頭無語。稚燕就硬作主,把巡檢衙門報信人打發了,大家各散。當夜無話。雯青一困醒來,已是“雞聲茅店,人跡板橋”的時候,側耳一聽,隻有四壁蟲聲唧唧,間壁房裏靜悄悄地。雯青忙叫金升問時,誰知莊、魚兩人趕三更天,早是人馬翻騰地走了。雯青趕忙起來盥漱,叫起車夫,駕好牲口,裝齊行李,也自長行。

看官,且莫問雯青,隻說莊、魚兩人這晚走得怎早?原來魚陽伯失去了這一分重賂,心裏好似已經革了官一般,在炕上反複不眠,意思倒疑是雯青的手腳。稚燕道:“你有的是錢,隻要你肯拿出來,東海龍王也叫他搬了家,蝦兵蟹將怕什麼!”又說了些京裏走門路的法子,把陽伯說得火拉拉的,等不到天亮,就催著稚燕趕路。一路鞭騾喝馬,次日就進了京城。陽伯自找大客店落宿。稚燕徑進內城,到錫蠟胡同本宅下車,知道父親總理衙門散值初回,正歇中覺,自己把行李部署一回,還沒了,早有人來叫。稚燕整衣上去,見小燕已換便衣,危坐在大洋圈椅裏,看門簿上的來客。一個門公站在身旁。稚燕來了,那門公方托著門簿自去。小燕問了些置辦的洋貨,稚燕一一回答了,順便告訴小燕有幅王石穀的《長江圖》,本來有個候補道魚邦禮要送給父親的,可惜半路被人搶去了。小燕道:“誰敢搶去?”稚燕因把路上盜圖的事說了一遍,卻描寫畫角,都推在雯青身上。小燕道:“雯青給我至好,何況這回派入總署,還是我的力量多哩,怎麼倒忘恩反噬?可恨!可恨!叫他等著吧!”稚燕冷笑道:“他還說爹爹許多話哩!”小燕作色道:“這會兒且不用提他,我還有要事吩咐你哩!你趕快出城,給我上韓家潭餘慶堂薆雲那裏去一趟,叫他今兒午後,到後載門成大人花園裏伺候李老爺,說我吩咐的。別誤了!”稚燕愣著道:“李老爺是誰?大人自己不叫,怎麼倒替人家叫?”小燕笑道:“這不怪你要不懂了。姓李的就是李純客,他是個當今老名士,年紀是三朝耆碩,文章為四海宗師。如今要收羅名士,收羅了他,就是擒賊擒王之意。這個老頭兒相貌清臒,脾氣古怪,誰不合了他意,不論在大庭廣坐,也不管是名公巨卿,頓時瞪起一雙穀秋眼,豎起三根曉星須,肆口謾罵,不留餘地。其實性情直率,不過是個老孩兒,曉得底細的常常當麵戲弄他,他也不知道。他喜歡鬧鬧相公,又不肯出錢,隻說相公都是愛慕文名、自來呢就的。哪裏知道幾個有名的,如素雲是袁尚秋替他招呼,怡雲是成伯怡代為地道,老先生還自鳴得意,說是風塵知己哩。就是這個薆雲,他最愛慕的,所以常常暗地貼錢給他。今兒個是他的生日,成伯怡祭酒,在他的雲臥園大集諸名士,替他做壽。大約那素雲、怡雲必然到的,你快去招呼薆雲早些前去。”稚燕道:“這位老先生有什麼權勢,爹爹這樣奉承他呢?”小燕哈哈笑道:“他的權勢大著哩!你不知道,君相的斧鉞,威行百年;文人的筆墨,威行千年。我們的是非生死,將來全靠這班人的筆頭上定的。況且朝廷不日要考禦史,聽說潘,龔兩尚書都要勸純客去考。純客一到台諫,必然是個鐵中錚錚,我們要想在這個所在做點事業,台諫的聲氣總要聯絡通靈方好,豈可不燒燒冷灶呢?你別再煩絮,快些趕你的正經吧!我還要先到他家裏去訪問一趟哩!”說著,就叫套車伺候。稚燕隻得退出,自去相呼薆雲。

卻說小燕便服輕車,叫車夫徑到城南保安寺街而來,那時秋高氣和,塵軟蹄輕,不一會已到了門口,把車停在門前兩棵大榆樹蔭下。家人方要通報,小燕搖手說不必,自己輕跳下車,正跨進門,瞥見門上新貼一幅淡紅朱砂箋的門對,寫得英秀瘦削,曆落傾斜的兩行字道:

保安寺街,藏書十萬卷;戶部員外,補闕一千年。小燕一笑。進門一個影壁,繞影壁而東,朝北三間倒廳,沿倒廳廊下一直進去,一個秋葉式的洞門。洞門裏麵方方一個小院落,庭前一架紫藤,綠葉森森;滿院種著木芙蓉,紅豔嬌酣,正是開花時候。三間靜室垂著湘簾,悄無人聲。那當兒,恰好一陣微風,小燕覺得正在簾縫裏透出一股藥煙,清香沁鼻。掀簾進去,卻見一個椎結小童,正拿著把破蒲扇,在中堂東壁邊煮藥哩。見小燕進來正要立起,隻聽房裏高吟道:“淡墨羅巾燈畔字,小風鈴佩夢中人!”小燕一腳跨進去笑道:“夢中人是誰呢?”一麵說,一麵看。隻見純客穿著件半舊熟羅半截衫,踏著草鞋,本來好好兒一手捋短須,坐在一張舊竹榻上看書,看見小燕進來,連忙和身倒下,伏在一部破書上發喘,顫聲道:“呀,怎麼小燕翁來了!老夫病體竟不能起迓,怎好?”小燕道:“純老清恙幾時起的?怎麼兄弟連影兒也不知。”純客道:“就是諸公定議替老夫做壽那天起的。可見老夫福薄,不克當諸公盛意。雲臥園一集,隻怕今天去不成了。”小燕道:“風寒小疾,服藥後當可小痊。還望先生速駕,以慰諸君渴望!”小燕說話時卻把眼偷瞧,隻見榻上枕邊拖出一幅長箋,滿紙都是些抬頭。那抬頭卻奇怪,不是閣下台端,也非長者左右,一迭連三全是“妄人”兩字。小燕覺得詫異,想要留心看它一兩行,忽聽秋也門外有兩個人一路談話,一路躡手躡腳地進來。那時純客正要開口,隻聽竹簾子拍的一聲。正是:

十丈紅塵埋俠骨,一簾秋色養詩魂。

不知來者何人,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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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海花

《孽海花》正文
第一回 一霎狂潮陸沉奴樂島 卅年影事托寫自由花 第二回 陸孝廉訪豔宴金閶 金殿撰歸裝留滬瀆 第三回 領事館鋪張賽花會 半敦生演說西林春 第四回 光明開夜館福晉呈身 康了困名場歌郎跪月 第五回 開搏賴有長生庫 插架難遮素女圖 第六回 獻繩技唱黑旗戰史 聽笛聲追白傅遺蹤 第七回 寶玉明珠彈章成豔史 紅牙檀板畫舫識花魁 第八回 避物議男狀元偷娶女狀元 借誥封小老母權充大老母 第九回 遣長途醫生試電術 憐香伴愛妾學洋文 第十回 險語驚人新欽差膽破虛無黨 清茶話舊侯夫人名噪賽工場 第十一回 潘尚書提倡公羊學 黎學士狂臚老韃文 第十二回 影並帝天初登布士殿 學通中外重翻交界圖 第十三回 誤下第遷怒座中賓 考中書互爭門下士 第十四回 兩首新詩是譎官月老 一聲小調顯命婦風儀 第十五回 瓦德西將軍私來大好日 斯拉夫民族死爭自由天 第十六回 席上逼婚女豪使酒 鏡邊語影俠客窺樓 第十七回 辭鴛侶女傑赴刑台 遞魚書航師嚐禁臠 第十八回 遊草地商量請客單 借花園開設談瀛會 第十九回 淋漓數行墨五陵未死健兒心 的爍三明珠一笑來觴名士壽 第二十回 一紙書送卻八百裏 三寸舌壓倒第一人 第二十一回 背履曆庫丁蒙廷辱 通苞苴衣匠弄神通 第二十二回 隔牆有耳都院會名花 宦海回頭小侯驚異夢 第二十三回 天威不測蜚語中詞臣 隱恨難平違心驅俊仆 第二十四回 憤輿論學士修文 救藩邦名流主戰 第二十五回 疑夢疑真司農訪鶴 七擒七縱巡撫吹牛 第二十六回 主婦索書房中飛赤鳳 天家脫輻被底臥烏龍 第二十七回 秋狩記遺聞白妖轉劫 春帆開協議黑眚臨頭 第二十八回 棣萼雙絕武士道舍生 霹靂一聲革命團特起 第二十九回 龍吟虎嘯跳出人豪 燕語鶯啼驚逢逋客 第三十回 白水灘名伶擲帽 青陽港好鳥離籠 第三十一回 摶雲搓雨弄神女陰符 瞞鳳棲鸞惹英雌決鬥 第三十二回 豔幟重張懸牌燕慶裏 義旗不振棄甲雞隆山 第三十三回 保殘疆血戰台南府 謀革命舉義廣東城 第三十四回 雙門底是烈女殉身處 萬木堂作素王改製談 第三十五回 燕市揮金豪公子無心結死士 遼天躍馬老英雄仗義送孤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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