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驚奇》 作者:凌濛初年代:明末428   

《二刻拍案驚奇》正文 卷二十 賈廉訪贗行府牒 商功父陰攝江巡

賈廉訪贗行府牒商功父陰攝江巡

詩曰:

世人結交須黃金,黃金不多交不深。

總令然諾暫相許,終是悠悠行路心。

這四句乃是唐人之詩,說天下多是勢利之交,沒有黃金成不得相交。這個意思還說得淺,不知天下人但是見了黃金,連那一向相交人也不顧了。不要說相交的,縱是至親骨肉,關著財物麵上,就換了一條肚腸,使了一番見識,當麵來弄你算計你。幾時見為了親眷,不要銀子做事的?幾曾見眼看親眷富厚,不想來設法要的?至於撞著有些不測事體,落了患難之中,越是平日往來密的,頭一場先是他騙你起了。

直隸常州府武進縣有一個富戶,姓陳名定。有一妻一妾,妻巢氏,妾丁氏。妻已中年,妾尚少文。陳定平日情分在巢氏麵上淡些,在丁氏麵上濃些,卻也相安無說。巢氏有兄弟巢大郎,是一個鬼頭鬼腦的人,奉承得姊夫姊姊好。陳定托他拿管家事,他內外攬權,百般欺侵,巴不得姊夫有事,就好科派用度,落來肥家。一日巢氏偶染一病,大凡人病中,性子易得惹氣。又且其夫有妾,一發易生疑忌,動不動就嘔氣,說道:“巴不得我死了,讓你們自在快樂,省做你們眼中釘。”那陳定男人家心性,見大娘有病在床,分外與小老婆肉麻的榜樣,也是有的。遂致巢氏不堪,日逐嗔惱罵詈。也是陳定與丁氏合該悔氣,平日既是好好的,讓他是個病人,忍耐些個罷了。陳定見他聒絮不過,回答他幾句起來。巢氏倚了病勢,要死要活的顛了一場。陳定也沒好氣的,也不來管他好歹。巢氏自此一番,有增無減。陳定慌了,竭力醫禱無效,丁氏也自盡心伏侍。爭奈病痛犯拙,畢竟不起,嗚呼哀哉了。

陳定平時家裏飽暖,妻妾享用,鄉鄰人忌克他的多,看想他的也不少。今聞他大妻已死,有曉得他病中相爭之事的,來挑著巢大郎道:“聞得令姊之死,起於妻妾相爭。你是他兄弟,怎不執命告他?你若進了狀,我鄰裏人家少不得要執結人命虛實,大家有些油水。”巢大郎是個乖人,便道:“我終日在姊夫家裏走動,翻那麵皮不轉。不若你們聲張出首,我在裏頭做好人,少不得聽我處法,我就好幫襯你們了。隻是你們要硬著些,必是到得官,方起發得大錢。隻說過了處來要對分的。”鄰裏人道:“這個當得。”兩下寫開合同。果然鄰裏間合出三四個要有事、怕太平的人來,走到陳定家裏喧嚷說:“人命死得不明,必要經官,人不得殮。”巢大郎反在裏頭勸解,私下對陳定說:“我是親兄弟,沒有說話,怕他外人怎的。”陳定謝他道:“好舅舅,你退得這些人,我自重謝你。”巢大郎即時揚言道:“我姊姊自是病死的,有我做兄弟的在此,何勞列位多管!”鄰裏人自有心照,曉得巢大郎是明做好人之言,假意道:“你自私受軟口湯,到來吹散我們,我們自有說話處!”一哄而散。

陳定心中好不感激巢大郎,怎知他卻暗裏串通地方,已自出首武進縣了。武進縣知縣是個貪夫,其時正有個鄉親在這裏打抽豐,未得打發,見這張首狀,是關著人命,且曉得陳定名字是個富家,要在他身上設處些,打發鄉親起身。立時誰狀,金牌來拿陳定到官。不由分說,監在獄中。陳定急了,忙叫巢大郎到監門口與他計較,叫他快尋分上。巢大郎正中機謀,說著:“分上固要,原首人等也要灑派些,免得他每做對頭,才好脫然無累。”陳定道:“但憑舅舅主張,要多少時,我寫去與小妾,教他照數付與舅舅。”巢大郎道:“這個定不得數,我去用看,替姊夫省得一分是一分。”陳定道:“隻要快些完得事,就多著些也罷了。”巢大郎別去,就去尋著了這個鄉裏,與他說倒了銀子,要保全陳定無事。陳定麵前說了一百兩,取到了手,實與得鄉裏四十兩。鄉裏是要緊歸去之人,挑得籃裏便是菜,一個信送將進去,登時把陳定放了出來。巢大郎又替他說合地方鄰裏,約費了百來兩銀子,盡皆無說。少不得巢大郎又打些虛賬,又與眾人私下平分,替他做了好些買賣,當官歸結了。

鄉裏得了銀子,當下動身回去。巢大郎貪心不足,想道:“姊夫官事,其權全在於我,要息就息。前日鄉裏分上,不過保得出獄,何須許多銀子?他如今已離了此處,不怕他了,不免趕至中途,倒他的出來。”遂不通陳定知道,竟連夜趕到丹陽,撞見鄉裏正在丹陽寫轎,一把扭住,討取前物。鄉裏道:“已是說倒見效過的,為何又來翻賬?”巢大郎道:“官事問過,地方原無詞說,屍親願息,自然無事的。起初無非費得一保,怎值得許多銀子?”兩不相服,爭了半日。巢大郎要死要活,又要首官。那個鄉裏是個有體麵的,忙忙要走路,怎當得如此歪纏?恐怕惹事,忍著氣拿出來還了他,巢大郎千歡萬喜轉來了。鄉裏受了這場虧,心裏不甘,捎個便信把此事告訴了武進縣知縣。

知縣大怒,出牌重問,連巢大郎也標在牌上,說他私和人命,要拿來出氣。巢大郎虛心,曉得是替鄉裏報仇,預先走了。隻苦的是陳定,一同妾丁氏俱拿到官,不由分說,先是一頓狠打,發下監中。出牌吊屍,叫集了地方人等簡驗起來。陳定不知是那裏起的禍,沒處設法一些手腳。知縣是有了成心的,隻要從重坐罪。先分付仵作報傷要重。仵作揣摩了意旨,將無作有,多報的是拳毆腳踢致命傷痕。巢氏幼時喜吃甜物,麵前牙齒落了一個。也做硬物打落之傷,竟把陳定問了鬥毆殺人之律,妾丁氏威逼期親尊長致死之律,各問絞罪。陳定央了幾個分上來說,隻是不聽。丁氏到了女監,想道:“隻為我一身,致得丈夫受此大禍。不若做我一個不著,好歹出了丈夫。”他算計定了。解審察院,見了陳定,遂把這話說知。當官招道:“不合與大妻廝鬧,手起凳子打落門牙,即時暈地身死。並與丈夫陳定無幹。”察院依口詞,駁將下來,刑館再問,丁氏一口承認。丁氏曉得有了此一段說話在案內了,丈夫到底脫罪。然必須身死,問官方肯見信,作做實據,遊移不得,亦且丈夫可以速結,是夜在監中自縊而死。獄中呈報,刑館看詳巢氏之死,既係丁氏生前招認下手,今已懼罪自盡,堪以相抵,原非死後添情推卸,陳定止斷杖贖發落。

陳定雖然死了愛妾,自卻得釋放,已算大幸,一喜一悲。到了家內,方才見有人說巢大郎許多事道:“這件是非,全是他起的,在裏頭打偏手使用,得了諾多東西還不知足,又去知縣、鄉裏處拔短梯,故重複弄出這個事來,他又脫身走了,枉送了丁氏一條性命。”陳定想著丁氏舍身出脫他罪一段好情,不覺越恨巢大郎得緊了,隻是逃去未回,不得見麵

後來知縣朝覲去了,巢大郎已知陳定官司問結,放膽大了,喜氣洋洋,轉到家裏。隻道陳定還未知其好,照若平日光景前來探望。陳定雖不說破甚麼,卻意思冷淡了好些。巢大郎也看得出,且喜財物得過,盡勾幾時的受用,便姊夫怪了也不以為意。豈知天理不容,自見了姊夫歸家來,他妻子便癲狂起來,口說的多是姊姊巢氏的說話,嚷道:“好兄弟,我好端端死了,隻為你要銀子,致得我粉身碎骨,地下不寧!你快超度我便罷,不然,我要來你家作崇,領兩個人去!”巢大郎驚得隻是認不是討饒,去請僧道念經設醮。安靜得兩日,又換了一個口聲道:“我乃陳妾丁氏,大娘死病與我何幹?為你家貪財,致令我死於非命,今須償還我!”巢大郎一發懼怕,燒紙拜獻,不敢吝惜,隻求無事。怎當得妻妾兩個,推班出色,遞換來擾?不勾幾時,把所得之物幹淨弄完。寧可賠了些,又不好告訴得人,姊夫那裏又不作誰了,懨懨氣色,無情無緒,得病而死。此是貪財害人之報。可見財物一事,至親也信不得,上手就騙害的。

小子如今說著宋朝時節一件事,也為至親相騙,後來報得分明,還有好些稀奇古怪的事,做一回正話。

利動人心不論親,巧謀賺取囊中銀。

直從江上巡回日,始信陰司有鬼神。

卻說宋時靖康之亂,中原士大夫紛紛避地,大多盡人閩廣之間。有個寶文閣學士賈讜之弟賈謀,以勇爵入官,宣和年間為諸路廉訪使者。其人貪財無行,詭詐百端。移來嶺南,寓居德慶府。其時有個濟南商知縣,乃是商侍郎之孫,也來寄居府中。商知縣夫人已死,止有一小姐,年已及笄。有一妾,生二子,多在乳抱。家資頗多,盡是這妾拿管,小姐也在裏頭照料,且自過得和氣。賈廉訪探知商家甚富,小姐還未適人,遂為其子賈成之納聘,取了過門。後來商知縣死了,商妻獨自一個管理內外家事,撫養這兩個兒子。商小姐放心不下,每過十來日,即到家裏看一看兩個小兄弟,又與商妾把家裏遺存黃白東西在箱匣內的,查點一查點,及逐日用度之類,商量計較而行,習以為常。

一日,商妾在家,忽見有一個承局打扮的人,來到堂前,口裏道:“本府中要排天中節,是合府富家大戶金銀器皿、絹段綾羅,盡數關借一用,事畢一一付還。如有隱匿不肯者,即拿家屬問罪,財物入官。有一張牒文在此。”商妾頗認得字義,見了府牒,不敢不信。卻是自家沒有主意,不知該應怎的。回言道:“我家沒有男子正人,哥兒們又小,不敢自做主,還要去賈廉訪宅上,問問我家小姐與姐夫賈衙內才好行止。”承局打扮的道:“要商量快去商量,府中限緊,我還要到別處去催齊回話的,不可有誤!”商妾見說,即差一個當直的到賈家去問。須臾,來回言道:“小人到賈家,入門即撞見廉訪相公問小人來意。小人說要見姐姐與衙內,廉訪相公道見他怎的,小人把這裏的事說了一遍。廉訪相公道:‘府間來借,怎好不與?你隻如此回你家二娘子就是。小官人與娘子處,我替他說知罷了。’小人見廉訪是這樣說,人就回來了。因恐怕家裏官府人催促,不去見衙內與姐姐。”商妾見說是廉訪相公教借與他,必是不妨。遂照著牒文所開,且是不少。終久是女娘家見識,看事不透,不管好歹多搬出來,盡情交與這承局打扮的。道:“隻望排過節,就發來還了,自當奉謝。”承局打扮的道:“那不消說,官府門中豈肯少著人家的東西?但請放心,把這張牒文留下,若有差池,可將此做執照,當官稟領得的。”當下商妾接了牒文,自去藏好。這承局打扮的捧著若幹東西,欣然去了。

隔了幾日,商小姐在賈家來到自家家裏,走到房中,與商妾相見了,寒溫了一會。照若平時翻翻箱籠看,隻見多是空箱,金銀器皿之類一些也不見,到有一張花邊欄紙票在內,拿起來一看,卻是一張公牒,吃了一驚。問商妾道:“這卻為何?”商妾道:“幾日前有一個承局打扮的拿了這張牒文,說府裏要排天中節,各家關借東西去鋪設。當日奴家心中疑惑,卻教人來問姐姐、姐夫,問的人回來說撞遇老相公說起,道是該借的,奴家依言借與他去。這幾日望他拿來還我,竟不見來。正要來與姐姐、姐夫商量了,往府裏討去,可是中麼?”商小姐麵如土色,想道:“有些尷尬。”不覺眼淚落下來道:“諾多東西,多是我爹爹手澤,敢是被那個拐的去了!怎的好?我且回去與賈郎計較,查個著實去。”

當下亟望賈家來,見了丈夫賈成之,把此事說了一遍。賈成之道:“這個姨姨也好笑,這樣事何不來問問我們,竟自支分了去?”商小姐道:“姨姨說來,曾教人到我家來問,遇著我家相公,問知其事,說是該借與他,問的人就不來見你我,竟自去回了姨姨,故此借與他去的。”賈成之道:“不信有這等事,我問爹爹則個。”賈成之進去問父親廉訪道:“商家借東西與府中,說是來問爹爹,爹爹分付借他,有些話麼?廉訪道:“果然府中來借,怎好不借?隻怕被別人狐假虎威誆的去,這個卻保不得他。”賈成之道:“這等,索向府中當官去告,必有下落。”遂與商妾取了那紙府牒,在德慶府裏下了狀子。

府裏大守見說其事,也自吃驚,取這紙公牒去看,明知是假造的,隻不知奸人是那個。當下出了一紙文書給與緝捕使臣,命商家出五十貫當官賞錢,要緝捕那作不是的。訪了多時,並無一些影響。商家吃這一閃,差不多失了萬金東西,家事自此消乏了。商妾與商小姐但一說著,便相對痛哭不住。賈成之見丈人家裏零替如此,又且妻子時常悲哀,心裏甚是憐惜,認做自家身上事,到處出力,不在話下。

誰知這賺去東西的,不是別人,正是:遠不遠千裏,近隻在眼前。看官你道賺去商家物事的,和是那個?真個是人心難測,海水難量,原來就是賈廉訪。這老兒曉得商家有資財,又是孤兒寡婦,可以欺騙。其家金銀什物多曾經媳婦商小姐盤驗,兒子賈成之透明知道。因商小姐帶回賬目一本,賈成之有時拿出來看,誇說妻家富饒。被廉訪留心,接過手去,逐項記著。賈成之一時無心,難道有甚麼疑忌老子不成?豈知利動人心,廉訪就生出一個計較,假著府裏關文,著人到商家設騙。商家見所借之物,多是家中有的,不好推掉。又兼差當值的來,就問著這個日裏鬼,怎不信了?此時商家決不疑心到親家身上,就是賈成之夫妻二人,也隻說是甚麼神棍弄了去,神仙也不誆是自家老子。所以諾多時緝捕人那裏訪查得出?說話的,依你說,而今為何知道了?看官聽說,天下事欲人不知,除非莫為。

廉訪拐了這主橫財到手,有些毛病出來。俗語道:“偷得爺錢沒使處。”心心念念要拿出來兌換錢鈔使用。爭奈多是見成器皿,若拿出來怕人認得,隻得把幾件來熔化。又不好托得人,便燒熾了炭,親自坯銷。銷開了卻沒處傾成錠子,他心生一計,將毛竹截了一段小管,將所銷之銀傾將下去,卻成一個圓餅,將到鋪中兌換錢鈔。鋪中看見廉訪家裏近日使的多是這竹節銀,再無第二樣。便有時零鏨了將出來,那圓處也還看得出。心裏疑惑,問那家人道:“宅上銀兩,為何卻一色用竹筒鑄的?是怎麼說?”家人道:我家廉訪手自坯銷,再不托人的。不知為著甚緣故。”三三兩兩傳將開去,道賈家用竹筒傾銀用,煞是古怪。就有人猜到商家失物這件事上去,卻是他兩家兒女至親,誰來執證?不過這些人費得些口舌。有的道:“他們隻當一家,那有此事。”有的道:“官宦人家,怕不會喚銀匠傾銷物件,卻自家動手?必是礙人眼目的,出不得手,所以如此。況且平日不曾見他這等的,必然蹊蹺。”也隻是如此疑猜,沒人鑿鑿說得是不是。至於商家,連疑心也不當人子,隻好含辛忍苦,自己懊悔怨恨,沒個處法。緝捕使臣等聽得這話,傳在耳朵裏,也隻好笑笑,誰敢向他家道個不字?這件事隻索付之東流了。

隻可笑賈廉訪堂堂官長,卻做那賊的一般的事,曾記得無名子有詩雲:

解賊一金並一鼓,迎官兩鼓一聲鑼。

金鼓看來都一樣,官人與賊不爭多。

又劇賊鄭廣受了招安,得了官位,曾因官員每做詩,他也口吟一首雲:

鄭廣有詩獻眾官,眾官與廣一般般。

眾官做官卻做賊,鄭廣做賊卻做官。

今日賈廉訪所為,正似此二詩所言“官人與賊不爭多”、“做官卻做賊”了。卻又施在至親麵上,欺孤騙寡,尤為可恨!若如此留得東西與子孫受用,便是天沒眼睛。看官不要性急,且看後來報應。

果然光陰似箭,日月如梭,轉眼二十年。賈廉訪已經身故,賈成之得了出身,現做粵西永寧橫州通判。其時商妾長子幼年不育,第二個兒子喚名商懋,表字功父,照通族排來,行在第六十五,同母親不住德慶,遷在臨賀地方,與橫州不甚相遠。那商功父生性剛直,頗有幹才,做事慷慨,又熱心,又和氣。賈成之本意憐著妻家,後來略聞得廉訪欺心賺騙之事,越加心裏不安,見了小舅子十分親熱。商小姐見兄弟小時母子伶仃,而今長大知事,也自喜歡他。所以成之在橫州衙內,但是小舅子來,千歡萬喜,上百兩送他,姐姐又還有私贈,至於與人通關節得錢的在外。來一次,一次如此。功父奉著寡母過日,霏著賈家姐姐、姐夫恁地扶持,漸漸家事豐裕起來。在臨賀置有田產莊宅,廣有生息。又娶富人之女為妻,規模日大一日,不似舊時母子旅邸荒涼景況。過了幾時,賈成之死在官上,商小姐急差人到臨賀接功父商量後事。諸凡停當過,要扶柩回葬,商功父攛掇姐姐道:“總是德慶也不過客居,原非本藉。我今在臨賀已立了家業,姐姐隻該同到臨賀尋塊好地,葬了姐夫,就在臨賀住下,相傍做人家,也好時常照管,豈非兩便?”小姐道:“我是女人家,又是孑身孀居,巴不得依傍著親眷。但得安居,便是住足之地。那德慶也不是我家鄉,還去做甚?隻憑著兄弟主張,就在監賀同住了,周全得你姐夫入了土,大事便定,吾心安矣。”

元來商小姐無出,有滕婢生得兩個兒子,絕是幼小,全仗著商功父提撥行動。當時計議已定,即便收拾家私,一起望臨賀進發。少時來到,商功父就在自己住的宅邊,尋個房舍,安頓了姐姐與兩個小外甥。從此兩家相依,功父母親與商小姐兩人,朝夕為伴,不是我到你家,便是你到我家,彼此無間。商小姐中年寡居,心貪安逸,又見兄弟能事,是件周到停當,遂把內外大小之事,多托與他執料,錢財出入,悉憑其手,再不問起數目。又托他與賈成之尋陰地,造墳安葬,所費甚多。商功父賦性慷慨,將著賈家之物作為己財,一律揮霍。雖有兩個外甥,不是姐姐親生,亦且是乳臭未除,誰人來稽查得他?商功父正氣的人,不是要存私,卻也隻趁著興頭,自做自主,象心象意,那裏還分別是你的我的?久假不歸,連功父也忘其所以。賈廉訪昔年設心拐去的東西,到此仍還與商家用度了。這是羹裏來的飯裏去,天理報複之常,可惜賈廉訪眼裏不看得見。

一日,商功父害了傷寒症侯,身子熱極。忽覺此身飄浮,直出帳頂,又升屋角,漸漸下來,恣行曠野。茫茫恰象海畔一般,並無一個伴侶。正散蕩間,忽見一個公吏打扮的走來,相見已畢,問了姓名。公吏道:“郎君數未該到此。今有一件公事,郎君會當來看看,請到府中走走。”商功父不知甚麼地方,跟著這公吏便走,走到一個官府門前,見一個囚犯,頭戴黑帽,頸荷鐵枷,在西邊兩扇門外。仔細看這門,是個獄門。但見:陰風慘慘,殺氣霏霏。隻聞鬼哭神號,不見天清日朗。猙獰隸卒挨肩立,蓬垢囚徒側目窺。憑教鐵漢消魂,任是狂夫失色。商功父定睛看時,隻見這囚犯處,左右各有一個人,執著大扇相對而立,把大扇一揮,這枷的囚犯叫一聲“啊嗬!”登時血肉糜爛,淋漓滿地,連囚犯也不見,止剩得一個空枷。少歇須臾,依然如舊。功父看得渾身打顫,呆呆立著。那個囚犯忽然張目大呼道:“商六十五哥,認得我否?”功父倉卒間,不曾細認,一時未得答應。囚犯道:“我乃賈廉訪也,生前做得虧心事頗多,今要一一結證。諸事還一時了不來,得你到此,且與我了結一件。我昔年取你家財,陽世間償還已差不多了,陰間未曾結絕得。多一件多受一樣苦,今日煩勞你寫一供狀,認是還足,我先脫此風扇之苦。”說罷,兩人又是一扇,仍如起初狼藉一番。

功父好生不忍,因聽他適間之言。想起家裏事體來道:“平時曾見母親說,向年間被人賺去家資萬兩,不知是誰。後來有人傳說是賈廉訪,因為親眷家,不信有這事。而今聽他說起來,這事果然真了,所以受此果報。看他這般苦楚,吾心何安?況且我家受姐夫許多好處,而今他家家事見在我掌握之中,元來是前緣合當如此。我也該遞個結狀,解他這一樁公案了。”就對囚犯說道:“我願供結狀。”囚犯就求旁邊兩人取紙筆遞與功父,兩人見說肯寫結狀,便停了扇不扇。功父看那張紙時,原已寫得有字,囚犯道:“隻消勇勇押個字就是了。”功父依言提起筆來寫個花押,遞與囚犯。兩人就伸手來在囚犯處接了,便喝道:“快進去!”囚犯對著功父大哭道:“今與舅舅別了,不知幾時得脫。好苦!好苦!”一頭哭,一頭被兩個執扇的人趕入獄門。

功父見他去了,歎息了一回,信步走出府門外來。隻見起初同來這個公吏,手執一符,引著卒徒數百,多象衙門執事人役,也有掮旗的,也有打傘的,前來聲諾,恰似接新官一般。功父心疑,那公吏走上前行起禮來,跪著稟白道:“泰山府君道:‘郎君剛正好義,既抵陰府,不宜空回,可暫充賀江地方巡按使者!‘天符已下,就請起程。”功父身不自由,未及回答,吏卒前導,已行至江上。空中所到之處,神祗參謁。但見華蓋山、目岩山、白雲山、榮山、歌山、泰山、蒙山、獨山許多山神,昭潭洞、平樂溪、考磐澗、龍門灘、感應泉、漓江、富江、荔江許多水神,多來以次相見,待功父以上司之禮,各執文簿呈遞。公吏就請功父一一查勘。查有境中某家,肯行好事,積有年數,神不開報,以致久受困窮。某家慣作歹事,惡貫已盈,神不開報,以臻尚享福澤。某家外假虛名,存心不善,錯認做好人,冒受好報。某家跡蒙暖昧,心地光明,錯認做歪人,久行廢棄。以致山中虎狼食人,川中波濤溺人,有冥數不該,不行分別誤傷性命的,多一一詰責,據案部判。隨人善惡細微,各彰報應。諸神奉職不謹,各量申罰。諸神諾諾連聲,盡服公平。迤邐到封州大江口,公吏稟白道:“公事已完,現有福神來迎,明公可回駕了。”就空中還到賀州,到了家裏,原從屋上飛下,走入床中,一身冷汗,颯然驚覺,乃是南柯一夢。汗出不止,病已好了。

功父伸一伸腰,掙一掙眼,叫聲“奇怪!”走下床來,隻見母、妻兩人,正把玄天上帝畫像掛在床邊,焚香禱請。元來功父身子眠在床上,昏昏不知人事,叫問不應,飲食不進,不死不活,已經七晝夜了。母、妻見功父走將起來,大家歡喜道:“全仗聖帝爺爺保佑之力。”功父方才省得公吏所言福神來迎,正是家間奉事聖帝之應。功父對母、妻把陰間所見之事,一一說來。母親道:“向來人多傳說道是這老兒拐去我家東西,因是親家,決不敢疑心。今日方知是真,卻受這樣惡報,可見做人在財物上不可欺心如此。”正嗟歎間,商小姐恰好到來,問兄弟的病信,見說走起來了,不勝歡喜。商功父見了姐姐,也說了陰間所見。商小姐見說公公如此受苦,心中感動,商議要設建一個醮壇,替廉訪解釋罪業。功父道:“正該如此,神明之事,灼然可畏。我今日親經過的,斷無虛妄。”依了姐姐說,擇一個日子,總是做賈家錢鈔不著,建啟一場黃籙大醮,超拔商、賈兩家亡過諸魂,做了七晝夜道場。功父夢見廉訪來謝道:“多蒙舅舅道力超拔,兩家亡魂,俱得好處托生,某也得脫苦獄,隨緣受生去了。”功父看去,廉訪衣冠如常,不是前日蓬首垢麵囚犯形容。覺來與合家說著,商小姐道:“我夜來夢見廉訪祖公,說話也如此,可知報應是實。”

功父自此力行善事,敬信神佛。後來年到八十餘,複見前日公吏,執著一紙文書前來,請功父交代。仍舊卒徒數百人簇擁來迎,一如前日夢裏江上所見光景。功父沐浴衣冠,無疾而終,自然入冥路為神道矣。

周親忍去騙孤孀,到此良心已盡亡。

善惡到頭如不報,空中每欲借巡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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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驚奇》

《二刻拍案驚奇》正文
卷一 進香客莽看金剛經 出獄僧巧完法會分 卷二 小道人一著饒天下 女棋童兩局注終身 卷三 權學士權認遠鄉姑 白孺人白嫁親生女 卷四 青樓市探人蹤 紅花場假鬼鬧 卷五 襄敏公元宵失子 十三郎五歲朝天 卷六 李將軍錯認舅 劉氏女詭從夫 卷七 呂使者情媾宦家妻 吳大守義配儒門女 卷八 沈將仕三千買笑錢 王朝議一夜迷魂陣 卷九 莽兒郎驚散新鶯燕 謅梅香認合玉蟾蜍 卷十 趙五虎合計挑家釁 莫大郎立地散神奸 卷十一 滿少卿饑附飽颺 焦文姬生仇死報 卷十二 硬勘案大儒爭閑氣 甘受刑俠女著芳名 卷十三 鹿胎庵客人作寺主 判溪裏舊鬼借新屍 卷十四 趙縣君喬送黃柑 吳宣教幹償白鏹 卷十五 韓侍郎婢作夫人 顧提控椽居郎署 卷十六 遲取券毛烈賴原錢 失還魂牙僧索剩命 卷十七 同窗友認假作真 女秀才移花接術 卷十八 甄監生浪吞秘藥 春花婢誤泄風情 卷十九 田舍翁時時經理 牧童兒夜夜尊榮 卷二十 賈廉訪贗行府牒 商功父陰攝江巡 卷二十一 許蔡院感夢擒僧 王氏子因風獲盜 卷二十二 癡公子狠使噪脾錢 賢丈人巧賺回頭婿 卷二十三 大姊魂遊完宿願 小姨病起續前緣 卷二十四 庵內看惡鬼善神 井中譚前因後果 卷二十五 徐茶酒乘鬧劫新人 鄭蕊珠鳴冤完舊案 卷二十六 懵教官愛女不受報 窮庠生助師得令終 卷二十七 偽漢裔奪妾山中 假將軍還姝江上 卷二十八 程朝奉單遇無頭婦 王通判雙雪不明冤 卷二十九 贈芝麻識破假形 擷草藥巧諧真偶 卷三十 瘞遺骸王玉英配夫 償聘金韓秀才贖子 卷三十一 行孝子到底不簡屍 殉節婦留待雙出柩 卷三十二 張福娘一心貞守 朱天錫萬裏符名 卷三十三 楊抽馬甘請杖 富家郎浪受驚 卷三十四 任君用恣樂深閨 楊大尉戲宮館客 卷三十五 錯調情賈母詈女 誤告狀孫郎得妻 卷三十六 王漁翁舍鏡崇三寶 白水僧盜物喪雙生 卷三十七 疊居奇程客得助 三救厄海神顯靈 卷三十八 兩錯認莫大姐私奔 再成交楊二郎正本 卷三十九 神偷寄興一枝梅 俠盜慣行三昧戲 卷四十 宋公明鬧元宵雜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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