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驚奇》 作者:凌濛初年代:明末428   

《二刻拍案驚奇》正文 卷十六 遲取券毛烈賴原錢 失還魂牙僧索剩命

遲取券毛烈賴原錢失還魂牙僧索剩命

詩雲:

一陌金餞便返魂,公私隨處可通門。

鬼神有德開生路,日月無光照覆盆。

貧者何緣蒙佛力?富家容易受天恩。

早知善惡多無報,多積黃金遺子孫。

這首詩乃令狐撰所作。他鄰近有個烏老,家資巨萬,平時好貪不義。死去三日,重複還魂。問他緣故,他說死後虧得家裏廣作佛事,多燒諸錢,冥宮大喜,所以放還。令狐撰聞得,大為不平道:“我隻道隻有陽世間貪官汙吏受財枉法,賣富差貧,豈知陰間也自如此!”所以做這首詩。後來冥司追去,要治他謗仙之罪,被令狐撰是長是短辨析一番。冥司道他持論甚正,放教還魂,仍追烏老置之地獄。蓋是世間沒分剖處的冤枉,盡拚到陰司裏理直。若是陰司也如此糊塗,富貴的人隻消作惡造業,到死後分付家人多做些功果,多燒些諸錢,便多退過了,卻不與陽間一樣沒分曉?所以令狐生不伏,有此一詩。其實陰司報應,一毫不差的。

宋淳熙年間,明州有個夏主簿,與富民林氏共出衣錢,買撲官酒坊地店,做那沽拍生理。夏家出得本錢多些,林家出得少些。卻是經紀營運盡是林家家人生當。夏家隻管在裏頭照本算帳,分些幹利錢。夏生簿是個忠厚人,不把心機提防,指望積下幾年,總收利息。雖然零碎支動了些,攏統算著,還該有二千緡錢多在那裏。若把銀算,就是二千兩了。去到林家取討時,林家在店管帳的共有八個,你推我推,隻說算帳未清,不肯付還。討得急了兩番,林家就說出沒行止話來道:“我家累年價辛苦,你家打點得自在錢,正不知錢在那裏哩!”夏生簿見說得蹊蹺,曉得要賴他的,隻得到州裏告了一狀。林家得知告了,笑道:“我家將貓兒尾拌貓飯吃,拚得將你家利錢折去了一半,官司好歹是我嬴的。”遂將二百兩送與州官,連夜叫幾個幹仆把簿藉盡情改造,數目字眼多換過了,反說是夏家透支了,也訴下狀來。州宜得過了賄賂,那管青紅皂白?竟斷道:“夏家欠林家二千兩。”把複生簿收監追比。

其時郡中有個劉八郎,名元,人叫他做劉元八郎,平時最有直氣。見了此事,大為不平,在人前裸臂揎拳的嚷道:“吾鄉有這樣冤枉事!主簿被林家欠了錢,告狀反致坐監,要那州縣何用?他若要上司去告,指我作證,我必要替他伸冤理枉,等林家這些沒天理的個個吃棒!”到一處,嚷一處。林家這八個人見他如此行徑,恐怕弄得官府知道了,公道上去不得,翻過案來。商量道:“劉元八郎是個窮漢,與他些東西,買他口靜罷。”就中推兩個有口舌的去邀了八郎,到旗亭中坐定。八郎問道:“兩位何故見款?”兩人道:“仰幕八郎義氣,敢此沽一杯奉敬。”酒中說起夏家之事,兩人道:“八郎不要管別人家閑事,且隻吃酒。”酒罷,兩人袖中摸出官券二百道來送與八郎,道:“主人林某曉得八郎家貧,特將薄物相助,以後求八郎不要多管。”八郎聽罷,把臉兒漲得通紅,大怒起來道:“你每做這樣沒天理的事,又要把沒天理的東西贓汙我。我就餓死了,決不要這樣財物!”歎一口氣道:“這等看起來,你每財多力大,夏家這件事在陽世間不能勾明白了,陰間也有官府,他上不得有剖雪處。且看!且看!”忿忿地叫酒家過來,問道:“我每三個吃了多少錢鈔?”酒家道:“真該一貫八百文。”八郎道:“三個同吃,我該出六百文。”就解一件衣服,到隔壁櫃上解當了六百文錢,付與酒家。對這兩人拱拱手道:“多謝攜帶。我是清白漢子,不吃這樣不義無名之酒。”大踏步竟自去了。兩個人反覺沒趣,算結了酒錢自散了。

且說夏主簿遭此無妄之災,沒頭沒腦的被貪贓州官收在監裏。一來是好人家出身,不曾受慣這苦。二來被別人少了錢,反關心牢中。心中氣蠱,染了牢瘟,病將起來。家屬央人保領,方得放出,已病得八九分了。臨將死時,分付兒子道:“我受了這樣冤恨,今日待死。凡是一向撲官酒坊公店,並林家欠錢帳目與管帳八人名姓,多要放在棺內。吾替他地府申辨去。“才死得一月,林氏與這八個人陸陸續續盡得暴病而死。眼見得是陰間狀準了。

又過一個多月,劉八郎在家忽覺頭眩眼花,對妻氏道:“眼前境界不好,必是夏主簿要我做對證,勢必要死。奈我平時沒有惡業,對證過了,還要重生。且不可入殮!三日後不還魂,再作道理。”果然死去兩日,活將轉來,拍手笑道:“我而今才出得這口惡氣!”家人間其緣故,八郎道:“起初見兩個公吏邀我去,走勾百來裏路,到了一個官府去處。見一個綠袍官人在廊官中走出來,仔細一看,就是夏主簿。再三謝我道:‘煩勞八郎來此。這裏文書都完,隻要八郎略一證明,不必憂慮。’我抬眼看見丹墀之下,林家與八個管帳人共頂著一塊長枷,約有一丈五六尺長,九個頭齊齊露出在枷上。我正要消遣他,忽報王升殿了。吏引我去見過,王道:‘夏家事已明白,不須說得。旗亭吃酒一節,明白說來。’我供道:‘是兩人見招飲酒,與官會二百道,不曾敢接。’王對左右歎道:‘世上卻有如此好人!須商議報答他。可檢他來算。’吏道:‘他該六十九。’王道:‘窮人不受錢,更為難得,豈可不賞?添他陽壽一紀。’就著元追公吏送我回家。出門之時,隻見那一夥連枷的人趕入地獄裏去了。必然細細要償還他的,料不似人世間葫蘆提。我今日還魂,豈不快活也!”後來此人整整活到九十一歲,無疾而終。

可見陽世間有冤枉,陰司事再沒有不明白的。隻是這一件事,陰報雖然明白,陽世間欠的錢鈔到底不曾顯還得,未為大暢。而今說一件陽間賴了,陰間斷了,仍舊陽間還了,比這事說來好聽:

陽世全憑一張紙,是非顛倒多因此。

豈似幽中業鏡台,半點欺心沒處使。

話說宋紹興年間,廬州合江縣趙氏村有一個富民,姓毛名烈,平日貪奸不義,一味欺心,設謀詐害。凡是人家有良田美宅,百計設法,直到得上手才住。掙得泊天也似人家,心裏不曾有一毫止足。看見人家略有些小釁隙,便在裏頭挑唆,於中取利,沒便宜不做事。其時昌州有一個人,姓陳名祈,也是個狠心不守分之人,與這毛烈十分相好。你道為何?隻因陳祈也有好大家事。他一母所生還有三個兄弟,年紀多幼小,隻是他一個年紀長成,獨享家事。時常恐怕兄弟每大來,這家事須四分分開,要趁權在他手之時做個計較,打些偏手,討些便宜。曉得毛烈是個極有算計的人,早晚用得他著,故此與他往來交好。毛烈也曉得陳祈有三個幼弟,卻獨掌著家事,必有欺心手病,他日可以在裏頭看景生情,得些漁人之利。所以兩下親密,語話投機,勝似同胞一般。

一日,陳祈對毛烈計較道:“吾家小兄弟們漸漸長大,少不得要把家事四股分了。我枉替他們自做這幾時奴才,心不甘伏。怎麼處?”毛烈道:“大頭在你手裏,你把要緊好的藏起了些不得?”陳祈道:“藏得的藏了,田地是露天盤子,須藏不得。”毛烈道:“隻要會計較,要藏時田地也藏得。”陳祈道:“如何計較藏地?”毛烈道:“你如今隻推有甚麼公用,將好的田地賣了去,收銀子來藏了,不就是藏田地一般?”陳祈道:“祖上的好田好地,又不舍得賣掉了。”毛烈道:“這更容易,你隻揀那好田地,少些價錢,權典在我這裏,目下拿些銀子去用用,以後直等你們兄弟已將見在田地四股分定了,然後你自將原銀在我處贖了去。這田地不多是你自己的了?”陳祈道:“此言誠為有見。但你我雖是相好,產業交關,少不得立個文書,也要用著個中人才使得。”毛烈道:“我家出入銀兩,置買田產,大半是大勝寺高公做牙儈。如今這件事,也要他在裏頭做個中見罷了。”陳祈道:“高公我也是相熟的。我去查明了田地,寫下了文書,去要他著字便了。”原來這高公法名智高,雖然是個僧家,到有好些不象出家人處。頭一件是好利,但是風吹草動,有些個賺得錢的所在,他就鑽的去了,所以囊缽充盈,經紀慣熟。大戶人家做中做保,到多是用得他著的,分明是個沒頭發的牙行。毛家債利出入,好些經他的手,就是做過幾件欺心事體,也有與他首尾過來的。陳祈因此央他做了中,將田立券典與毛烈。因要後來好贖,十分不典他重價錢,隻好三分之一,做個交易的意思罷了。陳祈家裏田地廣有,非止一處,但是自家心裏貪著的,便把來典在毛烈處做後門。如此一番,也累起本銀三千多兩了,其田足植萬金,自不消說。毛烈放花作利,已此便宜得多了。隻為陳祈自有欺心,所以情願把便宜與毛烈得了去。以後陳祈母親死過,他將見在戶下的田產分做四股,把三股分與三個兄弟,自家得了一股。兄弟們不曉得其中委曲,見眼前分得均平,多無說話了。

過了幾時,陳祈端正起贖田的價銀,徑到毛烈處取贖。毛烈笑道:“而今這田卻個是你獨享的了?”陳祈道:“多謝主見高妙。今兄弟們皆無言可說,要贖了去自管。”隨將原價一一交明。毛烈照數收了,將進去交與妻子張氏藏好。此時毛烈若是個有本心的,就該想著出的本錢原輕,收他這幾年花息,便宜多了。今有了本錢,自該還他去,有何可說?誰知狠人心性,卻又不然。道這田總是欺心來的,今贖去獨吞,有好些放不過。他就起個不良之心,出去對陳祈道:“原契在我拙荊處,一時有些身子不快,不便簡尋。過一日還你罷。”陳祈道:“這等,寫一張收票與我。”毛烈笑道:“你曉得我寫字不大便當,何苦難我?我與你甚樣交情,何必如此?待一二日間翻出來就送還罷了。”陳祈道:“幾千兩往來,不是取笑。我交了這一主大銀子,難道不要討一些把柄回去?”毛烈道:“正為幾千兩的事,你交與我了,又好賴得沒有不成?要甚麼把柄?老兄忒過慮了。”陳祈也托大,道是毛烈平日相好,其言可信,料然無事。

隔了兩日,陳祈到毛烈家去取前券,毛烈還推道一時未尋得出。又隔了兩日去取,毛烈躲過,竟推道不在家了。如此兩番,陳祈走得不耐煩,再不得見毛烈之麵,才有些著急起來。走到大勝寺高公那裏去商量,要他去問問毛烈下落。高公推道:“你交銀時不曾通我知道,我不好管得。”陳祈沒奈何,隻得又去伺侯毛烈。一日撞見了,好言與他取券,毛烈冷笑道:“天下欺心事隻許你一個做?你將眾兄弟的田偷典我處,今要出去自吞。我便公道欺心,再要你多出兩千也不為過。”陳祈道:“原隻典得這些,怎要我多得?”毛烈道:“不與我,我也不還你券,你也管田不成。”陳祈大怒道:“前日說過的說話,怎到要詐我起來?當官去說,也隻要的我本錢。”毛烈道:“正是,正是。當官說不過時,還你罷了。”

陳祈一忿之氣,歸家寫張狀詞,竟到縣裏告了毛烈。當得毛烈豫先防備這著的,先將了些錢鈔去尋縣吏丘大,送與他了,求照管此事。丘大領諾。比及陳祈去見時,丘大先自裝腔了,問其告狀本意,陳祈把實情告訴了一遍。丘大隻是搖頭道:“說不去。許多銀兩交與他了,豈有沒個執照的理?教我也難幫襯你。”陳祈道:“因為相好的,不防他欺心,不曾討得執照。今告到了官,全要提控說得明白。”丘大含糊應承了。卻在知縣麵前隻替毛烈說了一邊的話,又替毛家送了些孝順意思與知縣了,知縣聽信。到得兩家聽審時,毛烈把交銀的事一口賴定,陳祈真實一些執照也拿不出。知縣聲口有些向了毛烈,陳祈發起極來,在知縣麵前指神罰咒。知縣道:“就是銀子有的,當官隻憑文券;既沒有文券,有甚麼做憑據斷還得你?分明是一劃混賴!”倒把陳祈打了二十個竹蓖,問了“不合圖賴人”罪名,量決脊杖。這三千銀子隻當丟去東洋大海,竟沒說處。陳祈不服,又到州裏去告,準了;及至問起來,知是縣間問過的,不肯改斷,仍複照舊。又到轉運司告了,批發縣間,一發是原問衙門。隻多得一番紙筆,有甚麼相幹?落得費壞了腳手,折掉了盤纏。毛烈得了便宜,暗地喜歡。陳祈失了銀子,又吃打吃斷,竟沒處伸訴。正所謂:

渾身似口不能言,遍休排牙說不得。

欺心又遇狠心人,賊偷落得還賊沒。

看官,你道這事多隻因陳祈欺瞞兄弟,做這等奸計,故見得反被別人賺了,也是天有眼力處。卻是毛烈如此欺心,難道銀子這等好使的不成?不要性急,還有話在後頭。且說陳祈受此冤枉,沒處叫撞天屈,氣忿忿的,無可擺布。宰了一口豬、一隻雞,買了一對魚、一壺酒。左近邊有個社公祠,他把福物拿到祠裏擺下了,跪在神前道:“小人陳祈,將銀三千兩與毛烈贖田。毛烈收了銀子,賴了券書。告到官司,反問輸了小人,小人沒處申訴。天理昭彰,神目如電。還是毛烈賴小人的,小人賴毛烈的?是必三日之內求個報應。”叩了幾個頭,含淚而出。到家裏,晚上得一夢,夢見社神來對他道:“日間所訴,我雖曉得明白,做不得主。你可到東嶽行宮訴告,自然得理

次日,陳祈寫了一張黃紙,捧了一對燭,一股香,竟望東嶽行宮而來。進得廟門,但見:殿字巍峨,威儀整肅。離婁左視,望千裏如在目前;師曠右邊,聽九幽直同耳畔。草參亭內,爐中焚百合明香;祝獻台前,案上放萬靈杯玫。夜聽泥神聲諾,朝聞木馬號嘶。比岱宗具體而微,雖行館有呼必應。若非真正冤情事,敢到莊嚴法相前?陳祈銜了一天怨忿,一步一拜,拜上殿來,將心中之事,是長是短,照依在社神麵前時一樣表白了一遍。隻聽得幡帷裏麵,仿佛有人聲到耳朵內道:“可到夜間來。”陳祈吃了一驚,曉得靈感,急急站起,走了出來。侯到天色晚了,陳祈是氣忿在胸之人,雖是幽暗陰森之地,並無一些畏怯。一直走進殿來。將黃紙狀在燭上點著火,燒在神前爐內了,照舊通誠,拜禱已畢,又聽得隱隱一聲道:“出去。”陳祈親見如此神靈,明知必有報應。不敢再讀,悚然歸家。此時是紹興四年四月二十日。

陳祈時時到毛烈家邊去打聽,過了三日,隻見說毛烈死了。陳祈曉得蹊蹺。去訪問鄰舍間,多說道:“毛烈走出門首,撞見一個著黃衣的人,走入門來楸住。毛烈奔脫,望裏麵飛也似跑,口裏喊道:‘有個黃衣人捉我,多來救救。’說不多幾句,倒地就死。從不見死得這樣快的。”陳祈口裏不說,心裏暗暗道是告的陰狀有應,現報在我眼裏了。又過了三日,隻見有人說,大勝寺高公也一時卒病而死。陳祈心裏疑惑道:“高公不過是原中,也死在一時,看起來莫不要陰司中對這件事麼?”不覺有些恍恍惚惚,走到家裏,就昏暈了去。少頃醒將轉來,分付家人道:“有兩個人追我去對毛烈事休,聞得說我陽壽未盡,未可入殮。你們守我十來日著,敢怕還要轉來。”分付畢,即倒頭而臥,口鼻俱已無氣。家人依言,不敢妄動,呆呆守著,自不必說。

且說陳祈隨了來追的人竟到陰府,果然毛烈與高公多先在那裏了。一同帶見判官,判官一一點名過了,問道:“東嶽發下狀來,毛烈賴了陳祈三千銀兩,這怎麼說?”陳祈道:“是小人與他贖田,他親手接受,後來不肯還原券,竟賴道沒有。小人在陽間與他爭訟不過,隻得到東嶽大王處告這狀的。”毛烈道:“判爺,休聽他胡說。若是有銀與小人時,須有小人收他的執照。”判官笑道:“這是你陽間哄人,可以借此廝賴。”指著毛烈的心道:“我陰間隻憑這個,要甚麼執照不執照!毛烈道:“小人其實不曾收他的。”判官叫取業鏡過來。旁邊一個吏就拿著銅盆大一麵鏡子來照著毛烈。毛烈、陳祈與高公三人一齊看那鏡子裏麵,隻見裏頭照出陳祈交銀,毛烈接受,進去付與妻子張氏,張氏收藏,是那日光景宛然見在。判官道:“你看我這裏可是要甚麼執照的麼?”毛烈沒得開口。陳祈合首掌向空裏道:“今日才表明得這件事。陽間官府要他做甚麼幹?”高公也道:“元來這銀子果然收了,卻是毛大哥不通。”當下判官把筆來寫了些甚麼,就帶了三人到一個大庭內。隻見旁邊列著兵衛甚多,也不知殿上坐的是甚麼人,遠望去是冕旒兗袍的王者。判官走上去說了一回,殿上王者大怒,叫取枷來,將毛烈枷了。口裏大聲分付道:“縣令聽決不公,削去已後官爵。縣吏丘大,火焚其居,仍削陽壽一半。”又喚僧人智高問道:“毛烈欺心事,與你商同的麼?”智高道:“起初典田時,曾在裏頭做交易中人,以後事休鄉不知道。”又喚陳祈問道:“贖田之銀,固是毛烈要賴欺心。將田出典的緣故,卻是你的欺心。”陳祈道:“也是毛烈教道的。”王者道:”這個推不得,與智高僧人做牙儈一樣,該量加罰治。兩人俱未合死,隻教陽世受報。毛烈作業尚多,押入地獄受罪!”

說畢,隻見毛烈身邊就有許多牛頭夜叉,手執鐵鞭、鐵棒趕得他去。毛烈一頭走,一頭哭,對陳祈、高公說道:“吾不能出頭了。二公與我傳語妻子,快作佛事救援我。陳兄原券在床邊木箱上內,還有我平日貪謀強詐得別人家田宅文券,共有一十三紙,也在箱裏。可叫這一十三家的人來一一還了他,以減我罪。二公切勿有忘!”陳祈見說著還他原契,還要再問個明白,一個夜叉把一根鐵棍在陳祈後心窩裏一搗,喝道:“快行。”

陳祈慌忙縮退,颯然驚醒,出了一身汗,隻見妻子坐在床沿守著。問他時節,已過了六晝夜了。妻子道:“因你分付了,不敢入殮。況且心頭溫溫的,隻得坐守,幸喜果然還魂轉來。畢竟是毛烈的事對得明白否?”陳祈道:“東嶽真個有靈,陰間真個無私,一些也瞞不得。大不似陽世間官府沒清頭沒天理的。”因把死後所見事休備細說了一遍。抖搜了精神,坐定了性子一回,先叫人到縣吏丘大家一看,三日之前已被火燒得精光,止燒得這一家火就息了。陳祈越加敬信。再叫人到大勝寺中訪問高公,看果然一同還魂?意思要約他做了證見,索取毛家文券。人回來說:“三日之前,寺中師徒已把他荼毗了。“說話的,怎麼叫做“荼毗”?看官,這就是僧家西方的說話,又有叫得“闍維”的,總是我們華言“火化”也。陳祈見說高公已火化了,吃了一大驚道:“他與我同在陰間,說陽壽未盡,一同放轉世的。如何就把來化了?叫他還魂在何處?這又是了不得的事了,怎麼收場?”

陳祈心下忐忑,且走到毛家去取文券。看見了毛家兒子,問道:“尊翁故世,家中有什麼影響否?”毛家兒子道:“為何這般問及?”陳祈道:“在下也死去六日,到與尊翁會過一番來,故此動問。”毛家兒子道:“見家父光景如何?有甚說話否?”陳祈道:“在下與尊翁本是多年相好的,隻因不還我典田文書,有這些爭訟。昨日到虧得陰間對明,說文書在床前木箱裏麵,所以今日來取。”毛家兒子道:“文書便或者在木箱裏麵,隻是陰間說話,誰是證見,可以來取?”陳祈道:”有到有個證見,那時大勝寺高師父也在那裏同見說了,一齊放還魂的。可惜他寺中已將他身屍火化,沒了個活證。卻有一件可信,你尊翁還說另行一十三家文券,也多是來路不明的田產,叫還了這一十三家,等他受罪輕些,又叫替他多做些佛事。這須是我造不出的。”毛家兒子聽說,有些呆了。你道為何?原來陰間業鏡照出毛妻張氏同受銀子之時,張氏在陽間恰像做夢一般,也夢見陰司對理之狀,曾與兒子說過,故聽得陳祈說著陰間之事,也有些道是真的了。走進去與母親說知,張氏道:“這項銀子委實有的。你父親隻管道便宜了他,勒掯著文書不與他,意思還要他分外出些加添。不道他竟自去告了官,所以索性一口賴了,又不料死得這樣詫異。今恐怕你父親陰間不寧,隻該還了他。既說道還有一十三紙,等明日一總翻將出來,逐一還罷。”毛家兒子把母親說話對陳祈說了,陳祈道:“不要又象前番,回了明日,漸漸賴皮起來。此關係你家尊翁陰間受罪,非同陽間兒戲的。”毛家兒子道:“這個怎麼還敢!”陳祈當下自去了。毛家兒子關了門進來。

到了晚間,聽得有人敲門,開出去卻又不見,關了又敲得緊。問是那個,外邊厲聲答道:“我是大勝寺中高和尚。為你家父親賴了典田銀子,我是原中人,被陰間追去做證見。放我歸來,身屍焚化,今沒處去了。這是你家害我的,須憑你家裏怎麼處我?”毛家兒子慌做一團,走進去與母親說了。張氏也怕起來,移了火,同兒子走出來。聽聽外邊,越敲得緊了,道:“你若不開時,我門縫裏自會進來。”張氏聽著果然是高公平日的聲音,硬著膽回答道:“曉得有累師父了。而今既已如此,教我們母子也沒奈何,隻好做些佛事超度師父罷。”外邊鬼道:“我命未該死,陰間不肯收留。還有世數未盡,又去脫胎做人不得,隨你追薦陰功也無用處。直等我世數盡了才得托生。這些時叫我在那裏好?我隻是守住在你家不開去了。”毛家母子隻得燒些紙錢,奠些酒飯,告求他去。鬼道:“叫我別無去處,求我也沒幹。”毛家母子沒奈何,隻得戰顫顫兢兢過了一夜。第二日急急去尋僧道做道場,一來追薦毛烈,二來超度這個高公。母子親見了這些異樣,怎敢不信?把各家文券多送去還了。

誰知陳祈自得了文券之後,忽然害起心痛來,一痛發便待此去,記起是陰中被夜叉將鐵棍心窩裏搗了一下之故,又親聽見王者道“陳祈欺心,陽世受報”,曉得這典田事是欺心的,隻得叫三個兄弟來,把毛家贖出之田均作四分分了,卻是心痛仍不得止。隻因平日掌家時,除典田之外,他欺心處還多。自此每一遭痛發,便去請僧道保禳,或是東嶽燒獻。年年所費,不計其數。此病隨身,終不脫休。到得後來,家計到比三個兄弟消耗了。

那毛家也為高公之鬼不得離門,每夜必來擾亂,家裏人口不安。賣掉房子,搬到別處,鬼也隨著不舍。隻得日日超度,時時齋醮。以後看看聲音遠了些,說道:“你家福事做得多了。雖然與我無益,時常有神佛在家,我也有些不便。我且暫時去去,終是放你家不過的。”以後果然隔著幾日才來。這裏就做法事退他,或做佛事度他。如此纏帳多時,支持不過,毛家家私也逐漸消費下來。以後毛家窮了,連這些佛事,法事都做不起了,高公的鬼也不來了。

可見欺詐之財,沒有得與你入己受用的。陰司比陽世間公道,使不得奸詐,分毫不差池。這兩家顯報,自不必說。隻高公僧人,貪財利,管閑事,落得陽壽未終,先被焚燒。雖然為此攪破了毛氏一家,卻也是僧人的果報了。若當時徒弟們不燒其屍,得以重生,畢竟還與陳祈一樣,也要受些現報,不消說得的。人生作事,豈可不知自省?

陽間有理沒處說,陰司不說也分明。

若是世人終不死,方可橫心自在行。又有人道這詩未盡,番案一首雲:

陽間不辨到陰間,陰間仍舊判陽還。

縱是世人終不死,也須難使到頭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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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驚奇》

《二刻拍案驚奇》正文
卷一 進香客莽看金剛經 出獄僧巧完法會分 卷二 小道人一著饒天下 女棋童兩局注終身 卷三 權學士權認遠鄉姑 白孺人白嫁親生女 卷四 青樓市探人蹤 紅花場假鬼鬧 卷五 襄敏公元宵失子 十三郎五歲朝天 卷六 李將軍錯認舅 劉氏女詭從夫 卷七 呂使者情媾宦家妻 吳大守義配儒門女 卷八 沈將仕三千買笑錢 王朝議一夜迷魂陣 卷九 莽兒郎驚散新鶯燕 謅梅香認合玉蟾蜍 卷十 趙五虎合計挑家釁 莫大郎立地散神奸 卷十一 滿少卿饑附飽颺 焦文姬生仇死報 卷十二 硬勘案大儒爭閑氣 甘受刑俠女著芳名 卷十三 鹿胎庵客人作寺主 判溪裏舊鬼借新屍 卷十四 趙縣君喬送黃柑 吳宣教幹償白鏹 卷十五 韓侍郎婢作夫人 顧提控椽居郎署 卷十六 遲取券毛烈賴原錢 失還魂牙僧索剩命 卷十七 同窗友認假作真 女秀才移花接術 卷十八 甄監生浪吞秘藥 春花婢誤泄風情 卷十九 田舍翁時時經理 牧童兒夜夜尊榮 卷二十 賈廉訪贗行府牒 商功父陰攝江巡 卷二十一 許蔡院感夢擒僧 王氏子因風獲盜 卷二十二 癡公子狠使噪脾錢 賢丈人巧賺回頭婿 卷二十三 大姊魂遊完宿願 小姨病起續前緣 卷二十四 庵內看惡鬼善神 井中譚前因後果 卷二十五 徐茶酒乘鬧劫新人 鄭蕊珠鳴冤完舊案 卷二十六 懵教官愛女不受報 窮庠生助師得令終 卷二十七 偽漢裔奪妾山中 假將軍還姝江上 卷二十八 程朝奉單遇無頭婦 王通判雙雪不明冤 卷二十九 贈芝麻識破假形 擷草藥巧諧真偶 卷三十 瘞遺骸王玉英配夫 償聘金韓秀才贖子 卷三十一 行孝子到底不簡屍 殉節婦留待雙出柩 卷三十二 張福娘一心貞守 朱天錫萬裏符名 卷三十三 楊抽馬甘請杖 富家郎浪受驚 卷三十四 任君用恣樂深閨 楊大尉戲宮館客 卷三十五 錯調情賈母詈女 誤告狀孫郎得妻 卷三十六 王漁翁舍鏡崇三寶 白水僧盜物喪雙生 卷三十七 疊居奇程客得助 三救厄海神顯靈 卷三十八 兩錯認莫大姐私奔 再成交楊二郎正本 卷三十九 神偷寄興一枝梅 俠盜慣行三昧戲 卷四十 宋公明鬧元宵雜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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