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演義 作者:褚人獲年代:清代909   

《隋唐演義》正文 第一百回 遷西內離間父子情 遣鴻都結證隋唐事

遷西內離間父子情遣鴻都結證隋唐事

詞曰:

最恨小人女子,每接踵比肩而起,攪亂天家父子意。遠庭闈,移官寢,尊養廢。晚景添憔悴,追思舊寵常揮淚。魂魄還堪尋覓來,遇仙翁,說前因,明往事。

調寄“夜遊宮”

百行莫先於孝,而天子之孝,又與常人之孝不同。孟子雲:孝於之至,莫大乎尊親,尊親之至,莫大乎以天下養。尊之至,方為孝之至。頑如瞽(目叟),而舜能盡事親之道,故孔子稱之為大孝。迨乎後世,偏是帝王之家,其於父子之間,偏是易起嫌疑,易生釁隙。此不必皆因親之不慈,子之不孝,大抵多因勢阻於妻子,情間於小人。即如唐肅宗之奉事上皇,原未嚐不孝,上皇之待肅宗,亦未嚐不慈。卻因媳婦驕悍,宦豎肆橫,遂致為父的老景失歡,為子的孝道有缺。乃或者雲:上皇當年聽信讒言,一日殺三子,且納壽王之妃楊氏為貴妃,有傷倫理,後來受那逆婦逆奴的氣,正是天之報施,往往如此。上皇與楊妃,原因宿世有緣,所以今生會合,其他諸人,或承寵幸,或被誅戮,當亦各有宿因,事非偶然。此係仙翁所言,見之逸史,今編迷於演義之末,完結隋煬帝、唐明皇兩朝天子的事,好教看官們明白這些前因後果。話說上皇自梅妃死後,愈覺寂寥,又因肅宗的皇後張氏,驕蹇不恭,失事上之禮。上皇且聞宦官李輔國內外比附弄權,心上甚是不悅。要與肅宗說知,教他嚴加訓飭。高力士再三諫阻,上皇隻是忍耐不住。一日,肅宗來問安,上是賜宴,飲宴之際,說了些朝務。上皇道:“從來治國平天下,必先齊其家,今聞庵奴李輔國附比宮中,估勢作威,汝知之否?”肅宗聞言,悚然起應道:“容即查治。”上皇道:“此時若不即為防禁,恐後將不可複製。”肅宗唯唯而退。原來那皇後恃寵驕悍,肅宗因愛而生畏,不敢少加以聲色。李輔國掌握兵權,阿附張後,恃勢弄權,肅宗雖亦心忌之,卻急切奈何他不得。放雖承上皇嚴諭,且隻隱忍不發。正是:

堪笑君王也怕婆,奴乘婆勢莫如何。
小人女子真難養,一任嚴親相詆河。

肅宗便隱忍不發。那知上皇這幾句言語,內侍們忽私相傳說,早傳入車輔國耳中。輔國密地啟知皇後,各懷怨怒,相與計議道:“上皇深居宮禁,久已不預朝政,今何忽有煩言,此必高力士妄生議論,聞於上皇故也。力士為上皇耳目,當回去之,更須使官家莫要常與上皇相見,須遷上皇於西內為妙。”自此肅宗欲往朝上皇,都被張後尋些事情阻隔往了。上皇所居南內興慶宮,與民間閭閭相近,其西北隅有一高樓,名長慶樓,登樓而望,可見街市。上皇時常臨幸此樓,街市過往的人遙望叩拜,上皇有時以禦膳餘剩之物,命高力士宣賜街市中父者,人都歡忻,共呼萬歲。李輔國便乘機借端密奏肅宗道:“上皇居興慶宮,而高力士日與外人交通,恐其不利於陛下。且興慶宮與民居逼近,非至尊所宜居。西內深嚴,當奉迎太上居之,庶可杜絕小人,無有他虞。”肅宗道:“上皇愛興慶宮,自蜀中歸,即退居於此,今無故遷徙,殊佛這聖意,斷乎不可。”輔國見肅宗不從其言,乃密啟張後,使亦以此言上奏。肅宗恐驚動上皇,也不肯聽。張後忿然道:“此妾為陛下計耳,今日不聽良言,莫叫後日追悔!”說罷,拂衣而起。肅宗默默含怒,適又偶觸風寒,身上不豫,暫罷設朝,隻於宮中靜養。

輔國途乘此機會,與張後定計,矯旨遣心腹內侍及羽林軍士,整備車馬,詣興慶宮奉迎上皇,遷居西內,請即日發駕。上皇錯愕不知所謂,內侍奏稱皇爺以興慶宮逼近民居,有褻至尊,故特奉請駕幸西內。皇爺現在西內,候太上駕到。上皇心下驚疑,欲待不行,又恐有他變。高力士奏道:“既皇帝有旨來迎,太上且可一往,俟至彼處,與皇帝麵言,或遷或否,再作計議,老奴護駕前去。”上皇無奈,隻得匆匆上輦。高力士令軍士前導,內侍擁護,鑾輿緩緩行動。將至西內,隻見李輔國戎服佩劍,率領軍士數百人,各執戈矛,排列道旁。上皇在輦上望見,大驚失色。高力士見這光景,勃然怒起,厲聲大喝道:“太上皇爺駕幸西內,李輔國戎服引眾而來,意欲何為?”輔國驀被這一喝,不覺喪氣,忙俯伏奏道:“奴輩奉旨來迎護車駕。”力士喝道:“既來護駕,可便脫劍扶輦!”輔國隻得解下腰間佩劍,與力士一同護輦而行。力士傳呼軍士們且退,不必隨駕。既入西內,至甘露殿,上皇下輦,升殿坐定,問:“皇帝何在?”輔國奏道:“皇爺適間正欲至此迎駕,因觸風寒,忽然疾作,不能前來。命奴輩轉奏,俟即日稍疾,便來朝見。”上皇道:“皇帝既有恙,不必便來,待痊愈了來罷。”輔國領旨,叩辭而去。上皇歎息,謂高力士道:“今日非高將軍有膽,朕幾不免。”力士叩頭道:“因太上過於驚疑耳,五十年太平天子,誰敢不敬?”上皇搖首道:“此一時,彼一時。”力士道:“今日遷宮之舉,還恐是輔國作祟,皇後主張,非皇帝聖意。”上皇道:“興慶宮是朕所建,於此娛老,頗亦自適。不意忽又徙居此地,煢煢老身,幾無寧處,真可為長歎!”上皇說罷,淒然欲淚。後人有詩歎雲:

三子冤誅最慘淒,那堪又納壽王妻?
今當道婦欺翁日,懊悔從前誌太迷。

李輔國既乘肅宗病中,矯旨遷上皇於西內,恐肅宗見責,乃托張後先為奏知。肅宗駭然道:“毋驚上皇乎?”張後奏道:“太上自安居甘露殿,並無他言。”肅宗方沉吟疑慮間,李輔國卻率文武將校等,素眼詣禦前俯伏請罪。肅宗暗想:“事已如此,追究亦無益。”且礙著皇後,不便發揮。又見輔國挾眾而來請罪,隻得倒用好言安慰道:“汝等此舉,原是防微杜漸,為社稷計。今太上既相安,汝等可勿疑懼。”輔國與將校都叩頭呼萬歲。後人有詩歎雲:

父遭奴劫不加誅,好把甘言相向懦。
為見當年殺子慣,也疑今日有他虞。

那時肅宗病體未痊,尚未往朝西內;及病小愈,即欲往朝,又被張後阻住了。一日忽召山人李唐,入西殿見駕。肅宗撫弄著一個小公主,因謂李唐道:“朕愛念此女,卿勿見怪。”李唐道:“臣想太上皇之愛陛下,當亦如陛下之愛公主也。”肅宗悚然而起,立即移駕往西內,朝見上皇。起居畢,上皇賜宴,沒甚言語,惟有谘嗟歎息。肅宗心中好生不安,逡巡告退。回至宮中,張後接見,又冷言冷語了幾句。肅宗受了些問氣,舊病複發。

上皇聞肅宗不豫,遣高力士赴寢宮問安。肅宗聞上皇有使臣到,即命宣來。那知張後與李輔國正怨恨高力士,要處置他,便密令守宮門的阻住,不放入宮。遣小內侍假傳口諭,教他回去罷。待力士轉身回步後,方傳旨宣召。力士連忙再到宮門時,李輔國早劾奏說:“高力士奉差問疾,不候旨見駕,輒便轉回,大不敬,宜加罪斥。”張後立逼著肅宗降旨,流高力士於巫州,不得複入西內。一麵別遣中宮,奏聞上皇。一麵著該司即日押送高力士赴巫州安置。可憐高力士夙膺寵眷,出入宮禁,官高爵顯,榮貴了一生。不想今日為張後、李輔國所逐。他到巫州,屏居寂寞,還恐有不測之禍,栗栗危懼。後至上皇晏駕之時,他聞了凶信,追念君恩,日夜痛哭,嘔血而死。後人有詩雲:

唐李閹奴多跋扈,此奴戀主勝他人。
雖然不及張承業,忠謹還推邁群倫。

此是後話。後說上皇被李輔國逼遷於西內,已極不樂,又忽聞高力士被罪遠竄,不得回來侍奉,一發慘然。自此左右使令者,都非舊人。隻有舊女伶謝阿蠻,及舊樂工張野狐、賀懷智、李謨等三四人,還時常承應。一日,謝阿蠻進一紅栗玉臂支,說道:“此是昔日楊貴妃娘娘所賜。”上皇看了淒然道:“昔日我祖太宗破高麗,獲其二寶:一紫金帶,一紅玉支。朕以紫金帶賜岐王,以紅玉支賜妃子,即是物也。後來高麗上言本國失此二寶,風雨不時,民物枯瘁。乞仍賜還,以為鎮國之寶器。朕乃還其紫金帶,椎此未還。自遭喪亂,隻道人與物已亡,不意卻在汝處。朕今再觀,益興悲念耳!”言罷不覺涕泣。

又一日,賀懷智進言道:“臣記昔年,時當炎夏,上皇爺與岐王於水殿圍棋,令臣獨自彈琵琶於座倒,其琵琶以石為槽,鶤雞筋為弦,以鐵撥彈之。貴妃娘娘手抱著康國所進的雪犭咼貓兒,立於上皇爺之後,耳聽琵琶,目視弈棋。上皇爺數棋子將輸,貴妃乃放手中雪犭咼貓跳於棋局,把棋子都踏亂了,上皇爺大悅。時臣一曲未完,忽有涼風來吹起貴妃領帶,纏在臣巾債上,良久方落。是晚歸家,覺得滿身香氣,乃卸巾債貯錦囊中,至今香氣不散,甚為奇異。今敢將所貯巾幘,獻上禦前。”上皇道:“此名瑞龍腦香,外國所貢。朕曾以少許貯於暖池內玉蓮朵中,至再幸時,香氣猶馥馥如新。況巾幘乃絲縷潤膩之物乎?”因嗟歎道:“餘香猶在,人已無存矣!”遂淒槍不已,自此中懷耿耿。口中常自吟雲:

刻木牽絲作老翁,雞皮鶴發與真同。須臾舞罷寂無事,還似人生一世中。

其時有一方士姓楊,名通幽,自稱鴻都道士,頗有道法,從蜀中雲遊至西內。聞得上皇追念故妃,因自言有李少君之術,能致亡靈來會。李謨、張野狐俱素知其人,遂奏薦於上皇,召入西內。要他作法,招引楊妃與梅妃魄魂來相見。通幽乃於宮中結壇,焚符發檄,步罡誦咒,竭其術以致之,竟無影響。上皇不怪,谘嗟道:“前者張山人訪求梅妃之魂而不得,因其時梅妃實未死故也。今二妃已薨,而芳魂不可複致,豈真緣盡耶!”通幽奏道:“二妃必非凡品,當是仙子降生。仙靈杏遠,既難招求,定須往訪,臣請遊神馭氣,窮幽極渺,務要尋取仙蹤回報。”於是俯伏壇中,運出無神,乘雲起風,遊行霄漢。隻見雲端裏有一隻白鸚鵡,殿翅飛翔,口作人言道:“尋人的這裏來。”通幽想道:“此鳥能知人意,必是仙禽。”遂隨其所飛之處而行,早望見縹緲之中,現出一所宮殿,那鸚鵡飛入宮殿中去了。看那宮殿時,但見:

瑤台如畫,瓊閣淩空。棟際雲生,恍似香煙靄靄;簾前霞映,渾疑寶氣騰騰。果然上出重霄,真乃下臨無地。景像必非蜃樓海市,規模無異蓬島瀛洲。

通幽來至宮門,見有金字玉匾,大書蕊珠宮三字。通幽不敢擅入,正徘徊間,忽見二仙女從內而出。一穿繡衣,手執如意,一穿素衣,手執拂子。那繡衣女子,把手中如意指著通幽道:“下界生魂,何由來此?”通幽稽首道:“下界道士,奉唐王命,訪求故妃魂魄,適逢靈禽引路,來至此間。幸得見二位仙娥,莫非二仙娥即楊太真、江采蘋乎?”繡衣仙女笑道:“非也,我本郭子儀之小女,河伯夫人也。”通幽道:“河伯夫人,如何卻是郭公之女?又如何卻在此間?”繡衣仙女道:“昔日吾父出鎮河中時,河流為患。吾父默禱於河伯,許於河治之後,以小女奉嫁。及河患既平,我即無疾而卒,我父葬我於河神廟後,我遂為河伯夫人。此事世人所未知。”指著那素衣仙女道:“此位乃內苑淩波池中的龍女,昔日上皇曾於夢中見之,為鼓胡琴,作淩波曲,醒來猶能記憶,因立龍女廟於淩波池上,即此是也。龍女與河伯有親,我常得與相會。後來龍女被選入蕊珠宮,我因是亦得常常至此。那梅妃江采蘋,宿世原是蕊珠宮仙女,兩番謫落人間,今始仍歸本處。他塵緣已盡,今雖在此,汝未可得見。那楊阿環宿孽未償,幸生人世,以了塵緣,卻又驕奢淫佚,多作惡孽,今孽報正未已,安得在此?汝欲訪他,可往別處去。”通幽道:“梅妃既不可見,必須訪得楊妃蹤跡,才好覆上皇之命,望仙女指示則個。”素衣仙女道:“你隻顧向東行去,少不得有人指示你。”說罷,拉著繡衣仙女,轉步入宮去了。

通幽果然趁著雲氣望東而行,來到一座高山上,說不盡那山上的景致,遙見蒼鬆翠柏之下,坐著三位仙翁:二仙對棄,一仙旁觀。通幽上前鞠躬參謁。二位輟奔而笑,通幽叩問二位仙姓氏,那坐上首的仙翁道:“我即張果,此二人即葉法善、羅公遠也。我等與上皇原有宿因,故嚐周旋於其左右,奈他俗緣沉著,心誌蠱惑,都忘卻本來麵目,故且舍之而去。他今已老矣,嬖寵已都喪亡,也該覺悟了。卻又要你來訪求魂魄,何其不灑脫至此?”通幽道:“梅妃在蕊珠宮中,弟子適已聞之矣。隻不知楊妃魂魄在何處,伏乞仙師指弓卜見,以便覆上皇之命。”張果道:“你可知上皇與貴妃的前因後果麼?”通幽道:“弟子愚昧,多所未知,願聞其詳。”張果道:“上皇宿世,乃元始孔升真人,與我輩原是同道。隻因於太極宮中聽講,不合與蕊珠宮女,相視而笑,犯下戒律,謫墮塵凡,罰作女身為帝王嬪妃,即隋宮中朱貴兒是也。貴兒在世,便是大唐開元天子了。”通幽道:“朱貴兒何故便轉生為天子?”張果道:“貴兒忠於其主,罵賊殉節而死。天庭最重忠義,應得福報,況謫仙本宜即複還原位的,隻因他與隋煬帝本有宿緣,又曾私相誓願,來生再得配合,故使轉生為天子,完此一段誓願。”通幽道:“請問朱貴兒與隋煬帝有何宿緣?”張果道:“煬帝前生,乃終南山一個怪鼠,因竊食了九華宮皇甫真君的丹藥,被真君縛於石室中一千三百年。他在石室潛心靜修,立誌欲作人身,享人間富貴。那孔升真人偶過九華宮,知怪鼠被縛多年,憐他潛修已久,力勸皇甫真君,暫放他往生人世,享些富貴,酬其夙誌,亦可鼓勵來生,悔過修行之念。有此一勸,結下宿緣。此時適當隋運將終,獨孤後妒悍,上帝不悅,皇甫真人因奏請將怪鼠托生為煬帝,以應劫運。恰好孔升真人亦得罪降謫為朱貴兒,遂以宿緣而得相聚,不意又與煬帝結下再世姻緣,因又轉生為唐天子,未能即複仙班。”通幽道:“貴兒便轉生為唐天子了,那煬帝卻轉生為何人?”張果笑道:“你道煬帝的後身是誰,即楊妃是也!煬帝既為帝王,怪性複發,驕淫暴虐。況有殺逆之罪,上帝震怒,隻判與十三年皇位,酬其一千三百年靜修之誌。不許善終,敕以白練係頸而死,罰為女身,仍姓楊氏,與朱貴兒後身完結孽緣,仍以白練係死,然後還去陰司,候結那殺逆淫暴的罪案。當他為妃時,又恃寵造孽,罪上加罪。如今他的魂魄,正好不得自在,你那裏去尋他?”通幽道:“原來有這些因果,非仙師指示,弟子何由而知。但弟子奉上皇之命而來,如今怎好把這些話去回履?”張果沉吟未答,葉法善道:“上皇也不久於人世了,他身故後自然明白前因,你今不妨姑飾辭以應之。”通幽道:“飾辭無據,恐不相信。”羅公遠笑道:“你要有憑據,還去問適間所見的二仙女,不必在此閑談,阻了我們的棋興。”

正說間,遙見一簇彩雲。從空飛來。葉法善指著道:“你看二仙女早來也!”言末已,雲頭落處,二仙女向前與三仙講禮罷,回顧通幽笑道:“你這魂道士,還在此聽說因果麼?”張果道:“我已將楊妃的兩世因果與他說來,但他必欲親見楊妃,以便覆上皇之命,煩二仙女引他到彼處一見罷!”二仙女領命,複引通幽駕雲,望北而行,須臾來至一處。但見:

愁雲冪冪,日色無光;慘霧沉沉,風聲甚厲。山幽穀暗,渾如欲夜之天;樹朽木枯,疑是不毛之地。恍來到陰司冥界,頓教人魄駭魂驚。

那邊有一所宅院,門上橫匾大書北陰別宅,兩扇鐵門緊閉,有兩個鬼卒把守。二仙女敕令鬼卒開門,引通幽入去。隻見裏麵景像蕭瑟,寒氣逼人。走進了兩重門,遙見裏麵一婦人,粗服蓬頭,愁容可掬,憑幾而坐。仙女指向通幽道:“此即楊妃也,你可上前一見,我等卻不該與他相會。”通幽遂趨步進謁,楊妃起身相接,通幽致上皇之命,楊妃悲泣不止。通幽問:“娘娘芳魂,何至幽滯此間?”楊妃涕泣道:“我有宿愆,又多近孽,當受惡報。隻等這些冤證到齊,結對公案,便要定罪。如今本合國係地獄候審,幸我生前曾手書般若心經念誦;又承雪衣女白鸚鵡,感我舊恩,常常誦經念佛,為我仔悔,因得暫時軟禁於此。多蒙上皇垂念,你今生回奏,切勿說我在此處,恐增其悲思,隻說我在好處便了。”通幽道:“回奏須有實據,方免見疑。”楊妃道:“我殉葬之物,有金釵二股,鈿合一具,是我平日所愛;前托雪衣女啣取在此,今分釵之一盒之半,以為信物可也。”言罷,即取出鐵盒付與通幽收了。通幽沉吟道:“此二物亦人間所有,未足為據。必得一事,為他人所未知者,方可取信。”楊妃低頭一想道:“有了,我記得天寶十載,從上皇避暑驪山宮,於七月乞巧之夕,並坐長生殿庭中納涼,時已夜半,宮婢俱已寢息。我與上皇密相誓心,願世世為夫婦,此事更無一人知道,你隻以此回奏,自然相信。”

通幽再欲問時,隻見二鬼卒跑來催促道:“快去!快去!”通幽不敢停留,疾趨出門,二仙女已不見了。一陣狂風,把通幽吹到一個所在。定睛一看時,卻原來就是適間那山上,見三仙依然在那裏弈棋,方才收局哩!張果呼通幽近前說道:“你既見楊妃討了憑據,可回去罷!”通幽道:“還求仙師一發說明了梅妃江采蘋的前因,好一並回奏。”張果道:“梅妃即蕊珠宮仙女,也因與孔科真人一笑,動了凡念,謫降人間兩世,都入皇宮:在隋時為侯夫人,負才色而不遇主,以致自盡。再轉生為梅妃,方與孔升真人了一笑緣,卻又遭妒奪,此皆上天示罰之意。後固臨難矢節,忠義可嘉,故得仙靈救援,重返舊宮,複從舊主,正命考終,仍作仙女去了。”通幽又問道:“朱貴兒與隋煬帝有私誓,遂得再合。今楊妃與上帝也有私誓,來生亦得再合否?”張果道:“貴兒以忠義相感,故能如願。楊妃無貞節,而有過惡,其私誓不過癡情欲念,那裏作得準?即如武後、韋後、太平、安樂、韓、秦、虢國等,都狂淫無度,當其與狎邪輩縱欲之時,豈無山盟海誓,總隻算胡言亂語罷了。”通幽道:“如今武後、韋後等諸人,以及反賊安祿山等的魂魄,都歸何處?”張果道:“武後乃李富後身,故殺戮唐家子孫,以報宿愆,還是劫數當然。獨可恨他荒淫殘虐,作孽太甚,今已與韋後、太平、安樂等,並當時那些佞臣酷吏,都墮入阿鼻地獄,永不超身。至如反賊安、史輩,與那助逆的叛臣,致亂的奸相,以及本朝前代這些讒妒的不仁的後妃宦豎,都是一班凶妖惡怪,應劫運而生。生前造了大孽,死後進入地獄,萬劫隻在畜生道中輪回。此等事未可悉數,你今回奏,隻說楊妃所言,竟說他也是仙女,不必說他受苦。更須勸上皇洗心懺悔,勿昧前因,若能覺悟,至臨終時,我等還去接引他便了。”言訖,把袖一揮,通幽卻在方台上驚醒。

寧神定想了一回,摸衣袖內,果有釵鈿二物。遂趨赴上皇禦前啟奏,將張果所說的前因,都隱過不題。隻說梅妃、楊妃俱是那蕊珠宮仙女,梅妃未得一見,楊妃卻曾見來,據雲:“上皇係仙真降世,與我有緣,故得聚會。今雖相別,後會有期,不須悲念,奉勸上皇及早明心養性,千秋萬歲後,當仍複仙真之位。”因將鐵盒獻上為信。上皇看了,雖極嗟歎,卻還半信半疑,通幽再把七夕誓言奏上,說道:“臣亦恐釵盒未足取信,更須一言,貴妃因言及此,但此係私語,並無人知,以此上奏,必不疑為新垣平之詐也。”上皇聞言,嗚咽流涕,乃厚賞通幽而遣之。後來白樂天隻據了通幽的假語,作長恨歌,竟道楊妃是仙女居仙境,進相傳為美談,那知其實不然。正是:

訛以傳訛訛作詩,不如野史談果報。阿環若竟得成仙,禍善福淫豈天道!

上皇自此屏去紛華,辟穀服氣,日夜念誦經典。至肅宗寶應元年,盂夏月明之後,偶弄一紫玉笛,略吹數聲,忽見雙鶴飛來,庭中徘徊,翔舞而去。時有侍婢宮媛在側,上皇因對他說道:“我昨夜夢見張果、葉法善、羅公遠三位仙師來說,我宿世是元始孔升真人,謫在人間,已經兩世,今命數已終,特來接我到修真觀去修行,懺悔一甲子,然後複還原位。今雙鶴來降,此其時矣!”遂命具香湯沐浴,安然就寢,諭令左右勿驚動我。至次早。宮媛及諸嬪禦輩,俱聞上皇睡中有嬉笑之聲,駭而視之,已崩矣。正是:

兩世繁華總成夢,今朝辭世夢初醒。

上皇既崩,肅宗正在病中,聞此凶信,又驚又悲,病勢轉重,不隔幾時,亦即崩逝。張後意欲廢太子,別立親王。李輔國殺張後,立太子是為代宗,於是輔國愈驕橫。後來輔國被人殺死,這刺客實代宗所使也。那安史輩餘賊,至代宗廣德年間,方行珍滅。代宗之後,尚有十三傳皇帝,其間美惡之事正多,當另具別編。看官不厭絮煩,容續刊呈教。今此一書,不過說明隋煬帝與唐明皇兩朝天子的前因後果,其餘諸事,尚未及載。有一詞為結證:

閑閱舊史細思量,似傀儡排場。古今帳簿分明載,還看取野史鋪張。或演春秋,或編漢魏,我隻記隋唐。隋唐往事話來長,且莫遽求詳。而今略說興衰際,輪回轉,男女猖狂。怪跡仙蹤,前因後果,煬帝與明皇。

調寄“一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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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唐演義

《隋唐演義》正文
第一回 隋主起兵伐陳 晉王樹功奪嫡 第二回 楊廣施讒謀易位 獨孤逞妒殺宮妃 第三回 逞雄心李靖訴西嶽 造讖語張衡危李淵 第四回 齊州城豪傑奮身 植樹崗唐公遇盜 第五回 秦叔寶途次救唐公 竇夫人寺中生世子 第六回 五花陣柴嗣昌山寺定姻 一蹇囊秦叔寶窮途落魄 第七回 蔡太守隨時行賞罰 王小二轉麵起炎涼 第八回 三義坊當鐧受醃臢 二賢莊賣馬識豪傑 第九回 入酒肆莫逢舊識人 還飯錢徑取回鄉路 第十回 東嶽廟英雄染屙 二賢莊知己談心 第十一回 冒風雪樊建威訪朋 乞靈丹單雄信生女 第十二回 皂角林財物露遭殃 順義村擂台逢敵手 第十三回 張公謹仗義全朋友 秦叔寶帶罪見姑娘 第十四回 勇秦瓊舞鐧服三軍 賢柳氏收金獲一報 第十五回 秦叔寶歸家待母 齊國遠截路迎朋 第十六回 報德祠酬恩塑像 西明巷易服從夫 第十七回 齊國遠漫興立球場 柴郡馬挾伴遊燈市 第十八回 王婉兒觀燈起釁 宇文子貪色亡身 第十九回 恣烝淫賜盒結同心 逞弑逆扶王升禦座 第二十回 皇後假宮娥貪歡博寵 權臣說鬼話陰報身亡 第二十一回 借酒肆初結金蘭 通姓名自顯豪傑 第二十二回 馳令箭雄信傳名 屈官刑叔寶受責 第二十三回 酒筵供盜狀生死無辭 燈前焚捕批古今罕見 第二十四回 豪傑慶千秋冰霜壽母 罡星祝一夕虎豹佳兒 第二十五回 李玄邃關節全知己 柴嗣昌請托浼贓官 第二十六回 竇小姐易服走他鄉 許太監空身入虎穴 第二十七回 窮土木煬帝逞豪華 思淨身王義得佳偶 第二十八回 眾嬌娃剪彩為花 侯妃子題詩自縊 第二十九回 隋煬帝兩院觀花 眾夫人同舟遊海 第三十回 賭新歌寶兒博寵 觀圖畫蕭後思遊 第三十一回 薛冶兒舞劍分歡 眾夫人題詩邀寵 第三十二回 狄去邪入深穴 皇甫君擊大鼠 第三十三回 睢陽界觸忌被斥 齊洲城卜居迎養 第三十四回 灑桃花流水尋歡 割玉腕真心報寵 第三十五回 樂水夕大士奇觀 清夜遊昭君淚塞 第三十六回 觀文殿虞世南草詔 愛蓮亭袁寶兒輕生 第三十七回 孫安祖走說竇建德 徐懋功初交秦叔寶 第三十九回 陳隋兩主說幽情 張尹二妃重貶謫 第四十回 汴堤上綠柳禦題賜姓 龍舟內絳仙豔色沾恩 第四十一回 李玄邃窮途定偶 秦叔寶脫陷榮歸 第四十二回 貪賞銀詹氣先喪命 施絕計單雄信無家 第四十三回 連巨真設計賺賈柳 張須陀具疏救秦瓊 第四十四回 寧夫人路途脫陷 羅士信黑夜報仇 第四十五回 平原縣秦叔寶逃生 大海寺唐萬仞徇義 第四十六回 殺翟讓李密負友 亂宮妃唐公起兵 第四十七回 看瓊花樂盡隋終 殉死節香銷烈見 第四十八回 遺巧計一良友歸唐 破花容四夫人守誌 第五十回 借寇兵義臣滅叛臣 設宮宴曹後辱蕭後 第五十二回 李世民感恩劫友母 寧夫人惑計走他鄉 第五十三回 夢周公王世充絕魏 棄徐勣李立邃歸唐 第五十四回 釋前仇程咬金見母受恩 踐死誓王伯當為友捐軀 第五十五回 徐世勣一慟成喪禮 唐秦王親唁服軍心 第五十六回 啖活人朱燦獸心 代從軍木蘭孝父 第五十七回 改書柬竇公主辭姻 割袍襟單雄信斷義 第五十八回 竇建德穀口被擒 徐懋功草廬訂約 第五十九回 狠英雄犴牢聚首 奇女子鳳閣沾恩 第六十回 出囹圄英雄慘戮 走天涯淑女傳書 第六十二回 眾嬌娃全名全美 各公卿宜室宜家 第六十三回 王世充忘恩複叛 秦懷玉剪寇建功 第六十四回 小秦王宮門掛帶 宇文妃龍案解詩 第六十五回 趙王雄踞龍虎關 周喜霸占鴛鴦鎮 第六十六回 丹霄宮嬪妃交譖 玄武門兄弟相殘 第六十七回 女貞庵妃主焚修 雷塘墓夫婦殉節 第六十八回 成後誌怨女出宮 證前盟陰司定案 第六十九回 馬賓王香醪濯足 隋蕭後夜宴觀燈 第七十回 隋蕭後遺梓歸墳 武媚娘被緇入寺 第七十一回 武才人蓄發還宮 秦郡君建坊邀寵 第七十二回 張昌宗行儺幸太後 馮懷義建節撫碩貞 第七十三回 安金藏剖腹鳴冤 駱賓王草檄討罪 第七十四回 改國號女主稱尊 闖賓筵小人懷肉 第七十五回 釋情癡夫婦感恩 伸義討兄弟被戮 第七十六回 結彩樓嬪禦評詩 遊燈市帝後行樂 第七十七回 鴆昏主竟同兒戲 斬逆後大快人心 第七十八回 慈上皇難庇惡公主 生張說不及死姚崇 第七十九回 江采蘋恃愛追歡 楊玉環承恩奪寵 第八十回 安祿山入宮見妃子 高力士沿街覓狀元 第八十一回 縱嬖寵洗兒賜錢 惑君王對使剪發 第八十二回 李謫仙應詔答番書 高力士進讒議雅調 第八十三回 施青目學士識英雄 信赤心番人作藩鎮 第八十四回 幻作戲屏上嬋娟 小遊仙空中音樂 第八十五回 羅公遠預寄蜀當歸 安祿山請用番將士 第八十六回 長生殿半夜私盟 勤政樓通宵歡宴 第八十七回 雪衣女誦經得度 赤心兒欺主作威 第八十八回 安祿山範陽造反 封常清東京募兵 第八十九回 唐明皇夢中見鬼 雷萬春都下尋兄 第九十回 矢忠貞顏真卿起義 遭妒忌哥舒翰喪師 第九十一回 延秋門君臣奔竄 馬嵬驛兄妹伏誅 第九十二回 留靈武儲君即位 陷長安逆賊肆凶 第九十三回 凝碧池雷海青殉節 普施寺王摩詰吟詩 第九十四回 安祿山屠腸殞命 南霽雲齧指乞師 第九十五回 李樂工吹笛遇仙翁 王供奉聽棋謁神女 第九十六回 拚百口郭令公報恩 複兩京廣平王奏績 第九十七回 達奚女鍾情續舊好 采蘋妃全軀返故宮 第九十八回 遺錦襪老嫗獲錢 聽雨鈴樂工度曲 第九十九回 赦反側君念臣恩 了前緣人同花謝 第一百回 遷西內離間父子情 遣鴻都結證隋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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