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殘遊記續集》劉鶚 著
作者藉老殘之口,道出了官僚主義的腐敗,體現出了憂憤深刻的社會內容。
話說老殘在齊河縣店中,遇著德慧生攜眷回揚州去,他便雇了長車,結伴一同起身。當日清早,過了黃河,眷口用小轎搭過去,車馬經從冰上扯過去。過了河不向東南往濟南府那條路走,一直向正南奔墊台而行。到了午牌時分,已到墊台。打過了尖,晚間遂到泰安府南門外下了店。因德慧生的夫人要上泰山燒香,說明停車一日,故晚間各事自覺格外消停了。
卻說德慧生名修福,原是個漢軍旗人,祖上姓樂,就是那燕國大將樂毅的後人。在明朝萬曆末年,看著朝政日衰,知道難期振作,就搬到山海關外錦州府去住家。崇禎年間,隨從太祖入關,大有功勞,就賞了他個漢軍旗籍。從此一代一代的便把原姓收到荷包裡去,單拿那名字上的第一字做了姓了。這德慧生的的父親,因做揚州府知府,在任上病故的,所以家眷就在揚州買了花園,蓋一所中等房屋住了家。德慧生二十多歲上中進士,點了翰林院庶吉士,因書法不甚精,朝考散館散了一個吏部主事,在京供職。當日在揚州與老殘會過幾面,彼此甚為投契;今日無意碰著,同住在一個店裡,你想他們這朋友之樂,盡有不言而喻了。
老殘問德慧生道:“你昨日說明年東北恐有兵事,是從那裡看出來的?”慧生道:“我在一個朋友座中,見一張東三省輿地圖,非常精細,連村莊地名俱有。至於山川險隘,尤為詳盡。圖末有‘陸軍文庫’四字。你想日本人練陸軍,把東三省地圖當作功課,其用心可想而知了!我把這話告知朝貴,誰想朝貴不但毫不驚慌,還要說:‘日本一個小國,他能怎樣?’大敵當前,全無準備,取敗之道,不待智者而決矣。況聞有人善望氣者云:‘東北殺氣甚重,恐非小小兵戈蠢動呢!’”老殘點頭會意。
慧生問道:“你昨日說的那青龍子,是個何等樣人?”老殘道:“聽說是周耳先生的學生。這週耳先生號柱史,原是個隱君子,住在西嶽華山里頭人跡不到的地方。學生甚多。但是周耳先生不甚到人間來。凡學他的人,往往轉相傳授,其中誤會意旨的地方,不計其數。惟這青龍子等兄弟數人,是親炙週耳先生的,所以與眾不同。我曾經與黃龍子盤桓多日,故能得其梗概。”慧生道:“我也久聞他們的大名。據說決非尋常煉氣士的蹊徑,學問都極淵博的;也不拘拘專言道教,於儒教、佛教,亦都精通。但有一事,我不甚懂,以他們這種高人,何以取名又同江湖術士一樣呢?既有了青龍子、黃龍子,一定又有白龍子、黑龍子、赤龍子了。這等道號實屬討厭。”
老殘道:“你說得甚是,我也是這麼想。當初曾經問過黃龍子,他說道:‘你說我名字俗,我也知道俗,但是我不知道為什麼要雅?雅有怎麼好處?盧杞、秦檜名字並不俗;張獻忠、李自成名字不但不俗,“獻忠”二字可稱純臣,“自成”二字可配聖賢。然則可能因他名字好就算他是好人呢?老子《道德經》說:“世人皆有以,我獨愚且鄙。 ”鄙還不俗嗎?所以我輩大半愚鄙,不像你們名士,把個“俗”字當做毒藥,把個“雅”字當做珍寶。推到極處,不過想藉此討人家的尊敬。要知這個念頭,倒比我們的名字,實在俗得多呢。我們當日,原不是拿這個當名字用。因為我是己巳年生的,青龍子是乙巳年生的,赤龍子是丁巳年生的,當年朋友隨便呼喚著頑兒,不知不覺日子久了,人家也這麼呼喚。難道好不答應人家麼?譬如你叫老殘,有這麼一個老年的殘廢人,有什麼可貴?又有什麼雅緻處?只不過也是被人叫開,隨便答應罷了。怕不是呼牛應牛,呼馬應馬的道理嗎?’”德慧生道:“這話也實在說得有理。佛經說人不可以著相,我們總算著了雅相,是要輸他一籌哩?”
慧生道:“人說他們有前知,你曾問過他沒有?”老殘道:“我也問過他的。他說叫做有也可,叫做沒有也可。你看儒教說‘至誠之道,可以前知’,是不錯的。所以叫做有也可。若像起課先生,瑣屑小事,言之鑿鑿,應驗的原也不少,也是那隻叫做術數小道,君子不屑言。邵堯夫人頗聰明,學問也極好,只是好說術數小道,所以就讓朱晦庵越過去的遠了。這叫做謂之沒有也可。”
德慧生道:“你與黃龍子相處多日,曾問天堂地獄究竟有沒有呢?還是佛經上造的謠言呢?”老殘道:“我問過的。此事說來真正可笑了。那日我問他的時候,他說:‘我先問你,有人說你有個眼睛可以辨五色,耳朵可以辨五聲,鼻能審氣息,舌能別滋味,又有前後二陰,前陰可以撒溺,後陰可以放糞。此話確不確呢?’我說:‘這是三歲小孩子都知道的,何用問呢?’他說:‘然則你何以教瞎子能辨五色?你何以能教聾子能辨五聲呢?’我說:“‘尋可沒有法子。 ’他就說:‘天堂地獄的道理,同此一樣。天堂如耳目之效靈,地獄如二陰之出穢,皆是天生成自然之理,萬無一毫疑惑的。只是人心為物慾所蔽,失其靈明,如聾盲之不辨聲色,非其本性使然。若有虛心靜氣的人,自然也會看見的。只是你目下要我給個憑據與你,讓你相信,譬如拿了一幅吳道子的畫給瞎子看,要他深信真是吳道子畫的,雖聖人也沒這個本領。你若要想看見,只要虛心靜氣,日子久了,自然有看見的一天。 ’我又問:‘怎樣便可以看見? ’他說:‘我已對你講過,只要虛心靜氣,總有看見的一天。你此刻著急,有什麼法子呢?慢慢的等著罷。 ’”德慧生笑道:“等你看見的時候,務必告訴我知道。 ”老殘也笑道:“恐怕未必有這一天。 ”
兩人談得高興,不知不覺,已是三更時分。同說道:“明日還要起早,我們睡罷。”德慧生同夫人住的西上房,老殘住的是東上房,與齊河縣一樣的格式。各自回房安息。
次日黎明,女眷先起梳頭洗臉。雇了五肩山轎。泰安的轎子像個圈椅一樣,就是沒有四條腿。底下一塊板子,用四根繩子吊著,當個腳踏子。短短的兩根轎杠,槓頭上拴一根挺厚挺寬的皮條,比那轎車上駕騾子的皮條稍為軟和些。轎夫前後兩名,後頭的一名先趲到皮條底下,將轎子抬起一頭來,人好坐上去,然後前頭的一個轎夫再趲進皮條去,這轎子就抬起來了。當時兩個女眷,一個老媽子,坐了三乘山轎前走。德慧生同老殘坐了兩乘山轎,後面跟著。
進了城,先到嶽廟裡燒香。廟裡正殿九間,相傳明朝蓋的時候,同北京皇宮是一樣的。德夫人帶著環翠正殿上燒過了香,走著看看正殿四面牆上畫的古畫。因為殿深了,所以殿裡的光,總不大十分夠,牆上的畫年代也很多,所以看不清楚。不過是些花里胡紹的人物便了。
小道士走過來,向德夫人:“請到西院裡用茶;還有塊溫涼玉,是這廟裡的鎮山之寶,請過去看看。”德夫人說:“好。只是耽擱時候太多了,恐怕趕不回來。”環翠道:“聽說上山四十五里地哩!來回九十里,現在天光又短,一霎就黑天,還是早點走罷!”
老殘說:“依我看來,泰山是五嶽之一,既然來到此地,索興痛痛快快的逛一下子。今日上山,聽說南天門裡有個天街,兩邊都是香鋪,總可以住人的。”小道士說:“香舖是有的,他們都預備乾淨被褥,上山的客人在那兒住的多著呢。老爺太太們今兒盡可以不下山,明天回來,消停得多,還可以到日觀峰去看出太陽。”德慧生道:“這也不錯。我們今日竟拿定主意,不下山罷。”德夫人道:“使也使得。只是香鋪子裡被褥,什麼人都蓋,骯髒得了不得,怎麼蓋呢?若不下山,除非取自己行李去,我們又沒有帶家人來,叫誰去取呢?”老殘道:“可以寫個紙條兒,叫道士著個人送到店裡,叫你的管家僱人送上山去,有何不可?”慧生道:“可以不必。橫豎我們都有皮斗篷在小轎上,到了夜裡披著皮斗篷,歪一歪就算了。誰還當真睡嗎?”德夫人道:“這也使得。只是我瞧鐵二叔他們二位,都沒有皮斗篷,便怎麼好?”老殘笑道:“這可多慮了!我們走江湖的人,比不得你們做官的,我們那兒都可以混。不要說他山上有被褥,就是沒被褥,我們也混得過去。”慧生說:“好,好!我們就去看溫涼玉去罷。”
說著就隨了小道士走到西院,老道士迎接出來,深深施了一禮,各人回了一禮。走進堂屋,看見收拾得甚為乾淨。道士端出茶盒,無非是桂圓、栗子、玉帶糕之類。大家吃了茶,要看溫涼玉。道士引到里間,一個半桌上放著,還有個錦幅子蓋著,道士將錦幅揭開,原來是一塊青玉,有三尺多長,六七寸寬,一寸多厚,上半截深青,下半截淡青。道士說:“您用手摸摸看,上半多凍紥手,下半截一點不涼,彷彿有點溫溫的似的,上古傳下來是我們小廟里鎮山之寶。”德夫同環翠都摸了,詫異的很,老殘笑道:“這個溫涼玉,我也會做。”大家都怪問道:怎麼?這是做出來假的嗎? ”老殘道:“假卻不假,只是塊帶半璞的玉,上半截是玉,所以甚涼;下半截是璞,所以不涼。 ”德慧生連連點頭說:“不錯,不錯。 ”
稍坐了一刻,給了道人的香錢,道士道了謝,又引到東院去看漢柏。有幾棵兩人合抱的大柏樹,狀貌甚是奇古,旁邊有塊小小石碣,上刻“漢柏”兩個大字。諸人看過走回正殿,前面二門裡邊山轎俱已在此伺候。
老殘忽抬頭,看見西廊有塊破石片嵌在壁上,心知必是一個古碣,問那道士說:“西廊下那塊破石片是什麼古碑?”道士回說:“就是秦碣,俗名喚做‘泰山十字’。此地有拓片賣,老爺們要不要?”慧生道:“早已有過的了。”老殘笑道:“我還有廿九字呢!”道士說:“那可就寶貴的了不得了。”
說著,各人上了轎,看看搭連里的表已經十點過了。轎子抬著出了北門,斜插著向西北走;不到半里多路,道旁有大石碑一塊立著,刻了六個大字:“孔子登泰山處。”慧生指與老殘看,彼此相視而笑。此地已是泰山跟腳,從此便一步一步的向上行了。
老殘在轎子上,看泰安城西南上有一座圓陀陀的山,山上有個大廟,四面樹木甚多,知道必是個有名的所在。便問轎夫道:“你瞧城西南那個有廟的山,你總知道叫什麼名字罷?”轎夫回道:“那叫蒿里山,山上是閻羅王廟,山下有金橋、銀橋、奈河橋,人死了都要走這裡過的,所以人活著的時候多燒幾回香,死後佔大便宜呢!”老殘詼諧道:“多燒幾回香,譬如多請幾回客,閻王爺也是人做的,難道不講交情嗎?”轎夫道:“你老真明白,說的一點不錯。”
這時已到真山腳,路漸灣曲,兩邊都是山了。走有點把鐘的時候,到了一座廟宇,轎子在門口歇下。轎夫說:“此地是斗姥宮,裡邊全是姑子,太太們在這裡吃飯很便當的。但凡上等客官,上山都是在這廟裡吃飯。”德夫人說:“既是姑子廟,我們就在這裡歇歇罷。”又問轎夫:“前面沒有賣飯的店嗎?”轎夫說:“老爺太太們都是在這裡吃,前面有飯篷子,只賣大餅鹹菜,沒有別的,也沒地方坐,都是蹲著吃,那是俺們吃飯的地方。”慧生說:“也好,我們且進去再說。”
走進客堂,地方卻極乾淨。有兩個老姑子接出來,一個約五六十歲,一個四十多歲。大家坐下談了幾句,老姑子問:“太太們還沒有用過飯罷?”德夫人說:“是的。一清早出來的,還沒吃飯呢。”老姑子說:“我們小廟裡粗飯是常預備的,但不知太太們上山燒香,是用葷菜是素菜?”德夫人道:“我們吃素吃葷,到也不拘,只是他們爺們家恐怕素吃不來,還是吃葷罷。可別多備,吃不完可惜了的。”老姑子說:“荒山小廟,要多也備不出來。”又問:“太太們同老爺們是一桌吃兩桌吃呢?”德夫人道:“都是自家爺們,一桌吃罷,可得勞駕快點。”老姑子問:“您今兒還下山嗎?恐來不及哩!”德夫人說:“雖不下山,恐趕不上山可不好。”老姑子道:“不要緊的,一霎就到山頂了。”